虛境碎光如雨,落在肩臂消融成夜,匯於天地。蒼霽還捉著淨霖的手,放眼周遭,終於重見京都。他們像是做了一宿的夢,立在人海燈火中,相對持手。
嘈雜如潮漸覆入耳中,兩個人同時收手。蒼霽的掌心若有所失,他說:「這便完了?」
「銅鈴未響,也未離開。」淨霖回身,在人群間尋覓,「此事仍未解決。」
「我們入境時還是一片狼藉,這難道還是虛境?」蒼霽跟著淨霖,撥開人。
淨霖環視人面,道:「此處真實,皆是凡人,不是虛境。但京都不同於別處,不可以尋常而度之。」
「你往何處去?」蒼霽再次捉住淨霖的手腕,斜步擋開他身邊的路人,就這樣夾出空隙,不叫別人碰。
淨霖目光滑過蒼霽握著的地方,卻沒有掙開。他說:「去客棧,千鈺認得那九尾,她必知曉後事如何。」
「筆妖和楚綸又該如何處置?」蒼霽說,「筆妖私改了命譜,左清晝因此生出『放不下』,難道便容筆妖這般做下去?」
「樂言的緣在楚綸身上,而楚綸的命系在左清晝的命譜上。查清楚左清晝的死,楚綸的事便也清晰。」淨霖輕晃手腕,帶著蒼霽往回走。
「我有一事想不通。千鈺既能化形,想必修為已成,那般情形,他就是殺了人又何妨,為什麼要縱容如此?」蒼霽問道。
「你我在境中皆不能調轉靈氣,想必銅鈴意有所指。」淨霖說,「千鈺被囚|木籠,鞭痕不似常人所使。」
淨霖停頓稍許,略貼近蒼霽的耳。
「銅鈴掐頭去尾,抹去諸多關鍵。這並非它的初衷,倒像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麼說。」蒼霽說,「這其中果然也有神仙的份。可神仙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幹什麼?」
淨霖眸轉向客棧,只道:「不好說。」
蒼霽無端地想起淨霖那句「我道已崩」,不禁嘗出些苦澀。他的五指不經意般的下滑些許,在擁擠中觸到了淨霖的指尖。
華裳對鏡貼花鈿,末了正見喜言入內,喜言還未開口,華裳便娉婷下梯。她行至一半,肘倚欄杆,看著蒼霽與淨霖跨入。
「小店不經風。」華裳眉間輕蹙,「二位吹得我心兒慌慌。原以為你們已經走了,不想還留在京中。怎麼?亦要替天行道不成。」
淨霖自接了小狐狸捧上的新茶,飲了些許,才道:「替天行道自不敢當,只是丟了個緊要物件兒,須得老闆娘幫忙提點提點。」
「現下有事求我。」華裳鼻中薄哼,「倒變得能說會道了。」
「姐姐看他,連我的面子都常不給,便曉得他本是個冷情人,又何必與他在這上邊置氣?」蒼霽熟稔地坐上椅,對華裳笑道,「確實有事相求。」
華裳這才移步下梯,在桌另一邊坐了,素手搭臂,道:「你小子頂著這張臉,我豈能輕拒。說吧,所求何事?」
蒼霽替華裳斟茶,道:「那夜見了只通體雪白的狐狸,料想該是姐姐的熟人。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
華裳本接茶杯的指尖反推回去,道:「你打聽他幹什麼。」
「因他毛色難得。」淨霖說,「實在好看。」
蒼霽心下微嗤,心道老子通體金紅,不比白花花的狐狸更加難得,更加好看,怎從未見他夸一夸?面上卻仍作笑意,附和道:「我所經東西兩地,都未見過。」
「你倆人如將實話也講得這般順溜,我倒是能考慮考慮。」華裳淡淡,「這京中藏龍臥虎,真真假假難分清楚。但拿假話來搪塞我,怕就做不得朋友了。你丟了什麼緊要物件兒,難道還系在千鈺身上不成?」
「還真系在了千鈺身上。」蒼霽苦笑道,「這可真他媽的說不清了。」
淨霖自是不能如實相告,便道自己有隻鈴鐺養成了精,喜好隨人,他們捉了許久,如今正在千鈺身上。
華裳信不信尚且兩說,只是她似有為難處,正需外援,便道:「千鈺眼下不在此處,你即便尋到了他,也認不得他。」
蒼霽忽然問:「前幾日才見得他,今日便已離開了嗎?」
「你們見他那夜已是一月前。」華裳說,「你們二人糊塗了麼?」
淨霖道:「那他去了何處?」
華裳目光轉向喜言,小狐狸們立刻垂簾合門。華裳說:「先且不論他去了哪裡,我只問一句,那鈴鐺你們是要定了嗎?」
蒼霽說:「要定了,姐姐有難處嗎?」
華裳翹腿倚把手,羽扇搭面,只拿眼涼涼地看著淨霖,道:「難處倒不至於。只是覺得這位眼熟得緊,似是在何處見過,心兒更慌。這位該不會是上邊的人吧?」
淨霖薄唇延笑,桃眼微挑,將東君的神態仿了個七八分,說:「您瞧我靈海空虛,哪做得了神仙?」
華裳細細打量:「像東君,又不似東君。你仿誰不成,偏偏要學這天上最難學的一個。我見你靈海不是空虛,分明是重創未愈,如同好缸缺了口,只管流不經存。」
「天上沒有我這號人。」淨霖說,「您看這肥魚的成色,便知必是個妖怪了,自家人。」
華裳說:「你們欲找千鈺,可他確實不在此處。」
「他離京了?」蒼霽問道。
「他恩怨未了,離不了京。」華裳面色微沉,說,「況且京都外圍已由分界司圍了,他哪裡走得掉。梧嬰借尚未授封為神的空隙,出入京中,不正是為了找千鈺。」
「他在京中。」淨霖神色微變,「他在報仇?」
華裳說:「凡人殺了他的心肝,便指望憑靠神仙的庇護逍遙在外?不錯,他就是在報仇。」
蒼霽道:「分界司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個關頭圍了京都,若說其中沒他們的縱容,鬼也不信。」
「我有諸多事情不明白。」淨霖對華裳說,「還望姐姐點撥。千鈺犯了什麼律,分界司要圍了京都來查?」
「千鈺同凡人好,但那人死的不明不白,梧嬰不知得了何人的教唆,認定此是千鈺所害。」華裳說到此處,又嘲諷道,「可這梧嬰平素都機敏非常,怎地遇見此事,便成了由人糊弄的傻子,心甘情願地做了槍使?」
若非一夜間真傻了,便是叫他做槍的人連他也不敢反抗。
「區區狐妖,」蒼霽目光試探向淨霖,「能引來這樣的人物嗎?」
淨霖垂眸不答,華裳說:「你倆人不知,京都緊靠西江,而西江所圈之土皆為一個掌職之神而管。五百年前,鎮守此地的『少巒』乃臨松君淨霖座下之神,素來以嚴明所著,既不容妖物作亂,也不見神仙恣肆。只是後來臨松君一脈皆受牽連,除了五色鳥浮梨,其餘諸神具貶入輪迴。此地空缺,便交給了別人安排,這梧嬰正得了人的垂青,還未受封便鎮於此地。我猜此子天上有人,如今拿千鈺的命令,也是從天上來的。」
「單單只拿千鈺?」蒼霽說,「便沒提過一隻叫『樂言』的筆妖麼?」
「只要千鈺。」華裳面露不快,「我心覺此事有異,不像偶然。」
自然不像偶然。
他們追著銅鈴而來,如今偏偏撞到了分界司這裡,還連上了九天境,若非淨霖不懷疑,蒼霽幾乎要以為銅鈴是有意為之,仿佛只手,一直推著他們靠近九天境。
淨霖吃茶鎮定,他道:「京都乃笙樂女神的守地,旁人輕易動不得,千鈺不出此地自是無恙。但我奇怪,千鈺要報仇,他要如何報仇?」
華裳冷冷一笑:「依我的意思,殺了便是。」
蒼霽道:「乾淨利落,他難道還要用別的法子?」
華裳幾欲生怒,又忍道:「異就異在此處!憑他修為,劫了左清晝也能逃出一命,可偏偏不成!」
蒼霽玩味:「不成?」
「他欲動身時,便覺靈氣皆散,竟連人身都難以維持。左清晝的命譜不提,我只見他竟像被人盯死了,是要他必死!這遭勾當背後必有得道之人助力,只是這人從未露面,我竟覺察不出。」
可左清晝值得麼?他查的是凡人案子,原本該一場是凡人間的官|場腌臢,但如今竟扯出別的,還真應了他倆人猜測的。連九尾華裳都探查不出,此人絕非尋常宵小。既然不是尋常宵小,又何必繞如此大的一圈來戲弄一個凡人生死?
蒼霽突地握緊淨霖的衣袖,覺得不妙。
淨霖用桌上糕點墊了腹,將手擦了,在他倆人沉默時說:「姐姐猜得不差,只是在我看來,這背後藏的不是得道之人,而是個真神仙。」
他將指間拭淨,摸過曾余老繭的地方,陷入沉思。蒼霽見他神色疲憊,想是銅鈴的虛境又掏了他的靈氣,便向華裳討了個房間,原路帶淨霖回去休憩。淨霖睡前喜言上了熱水,他便在屏風內泡澡,蒼霽橫在床上隔著屏風看他。
「楚綸若是『病』,未免太簡單。不如說是樂言的『心病』,因他生了凡情,甘願為楚綸搏一條命。但他從九天境中來,認不清律法麼?就是再求一求頤寧賢者都遠比自己私改來得妥當。可他仍然這般做了,所以左清晝死了。」淨霖趴在桶沿,被蒸得肌膚泛紅,他閉目頓了半晌,繼續說,「這不是偶然,這是有人促使的必然。左清晝必須死——為何?你可還記得樂言所念的命譜,左清晝若活著,便是『斬貪污、肅朝野』,他會查清那些案子,將背後之人□□。凡人不論,只是背後的神仙必已料得,所以左清晝一定得死。」
「但是神仙拐賣凡人做什麼?」蒼霽見淨霖的肩臂投影,便順著他的肩滑向下邊。
「群山之城。」淨霖埋臉於臂間,道,「他們將人收於城中,餵於邪魔」
「神仙也吃人麼?」蒼霽見他肩骨微伏。
淨霖不答也不動。
蒼霽待了半晌,直接起身越過屏風,果見淨霖已伏沿睡著。水蒸得他眼角帶紅,肩背暴露在蒼霽眼下。蒼霽將淨霖抱出水時忍不住摸了他的後背,碎紋攤開在白瓷,碎得人心打顫。蒼霽看了須臾,便扯了衣,將人隨便地擦了擦,裹起來扛上肩放回床。
蒼霽衣袍被水浸濕,他臨上床前就著淨霖的水擦了身,扯被滾身時被硌了個痛,掏出來一看,竟然是許久不見的石頭。石頭也歪著頭呼呼大睡,蒼霽將它塞進淨霖懷裡,見他主從二人睡容相似,不禁輕捏住了淨霖的鼻尖。
淨霖呼吸不暢,酣甜間微張開口,那舌尖浸在唇齒間若隱若現。
蒼霽突然將淨霖與石頭一併塞進懷裡,他蹭著淨霖的發,緊了手臂。
淨霖猜得這背後有神仙,可蒼霽卻猜得這背後的人意在淨霖。他覺得自己在虛境裡做了一次左清晝,連帶著哪裡變得不同。
他說不清,也講不明白。
淨霖在他懷裡半睜開眼,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