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咔嚓」而動,獄卒們持燈而入。他們酒飽飯足,合門前專挑人立在外邊放風。蒼霽的發被拽起來,獄卒將油燈在他面上照了照。
「今日可想清楚了嗎?」
蒼霽面容慘白,突兀一笑,說:「睡了一覺,忘乾淨了。」
這些獄卒不是普通人,而是掛著腰牌身著飛魚服的人。如果淨霖在側,便能告訴蒼霽,這是一群什麼人,他興許能少吃些苦頭。
蒼霽音落,這獄卒便將他頭摁地面,撞得「砰」一聲響。蒼霽喉間嘶聲,被撞得額前疼痛。豈料下一刻又被提發拽了起來,一人持燈晃了蒼霽的眼,另一個仍舊蹲著問他。
「左清晝,你想明白了沒有?」
蒼霽齒間滲血,他舔著血味,吐出來,對人說:「大人,都說忘記了,提點提點?」
額頭又撞回地上,蒼霽罵聲被牙齒磕了回去。獄卒將他的臉抵在濕地面,另一隻手接過熱茶飲了一口,道:「這幾日待你客客氣氣,你卻著實不給面子。我們從府上搜得了你賄賂主考的文書,證據確鑿,罪已當誅,你還不承認!」
蒼霽心中將前因後果磨成一線,卻缺了些許要點。左清晝賄賂了誰?憑他才學,根本無需如此。
「何必誆我。」蒼霽欲逼他再多說一點,便道,「我無罪可認。」
獄卒半盞熱茶劈頭澆下來,燙水滾淌,激得蒼霽一個激靈。他欲振身,卻被硬是摁著受完這半盞茶。
「咱們詔獄,從來沒有撬不開的口。任憑你死不認罪,我們也有的是法子。只是左清晝,兄弟們至今為止待你客客氣氣,那都是看在劉大人的面子上。」獄卒將茶杯擱在蒼霽後腦,說,「如今劉大人也需避嫌,你可無人關照了。」
蒼霽反問:「劉大人?」
「督察院劉承德,可不就是劉大人麼?」獄卒拍了拍蒼霽後頸,「你若如實交代,待案子查明白,還能得個寬恕,但你如仍然嘴硬,便休怪我等不客氣了。」
蒼霽腦後的茶盞因為疼痛而細抖,原因無他,在獄卒說話的同時,蒼霽腿窩間正鑽心的疼。這些人確實「客氣」,上刑也不打招呼,摁著人就來。蒼霽腕間枷鎖被擦得磕絆,他咬著舌尖,呼吸漸急。
獄卒起身,背手踱步,說:「你不會說,無妨,我專程幫你理明白。你於試前私宴主考,叫他透題給你,他本不答應,可你仗著家底豐厚,包給人三百金,把題給買了回去。這便罷了,可你試後覺察他託了假題給你,便趁其夜行時將其亂棍打死。」
蒼霽陰測測地說:「我這般的讀書人,想敲死個人,怕不能罷。」
「你自然不能。」獄卒盛氣凌人,半回身時眼中惡意,拿腳踢了踢蒼霽的手腕,「但你養了只狐妖。」
蒼霽被猛地拖起來,鎖鏈卷臂,獄卒將他直接吊了起來。他掛著雙臂,覺得汗已埋了眼,可是仍能看見燈昏照一角,拖出個木籠。木籠不過半人大小,墊著乾草,蜷困著一人,拖著白尾。
「這他媽的,」蒼霽哽了半聲嗆出來,「你們膽敢——」
干銅鈴他大爺,他至今都不曾這麼動過淨霖!
淨霖燒得雙頰泛紅,在籠中伸展不能。雙耳耷拉,背列鞭痕。蒼霽一眼就認出那並非尋常的鞭撻,是請了得道之人下的狠手。
「你私養狐妖,禍亂京都,又枉顧律法棒殺主考,如今證據確鑿還敢不認?」獄卒撐著木籠,往裡瞧了瞧,說,「艷福還不淺。」
「爺爺殺人從不用棍。」蒼霽已然不想再順著銅鈴玩下去了,「老子不玩了!」
銅鈴不知藏在何處,竟一聲不出。
獄卒先是錯愕,隨後肆笑起來:「左清晝,你瘋了麼?」
蒼霽「嘩啦」地扯著鐵鎖,冷聲:「松人!」
獄卒手指一撥,木籠當真打開了。他握了淨霖的腳踝,把狐狸往外拖。背上的血滲出衣,淨霖蹭著乾草被拖向外。蒼霽見得獄卒碰了淨霖便已受不了,他雙腕硌著枷鎖發力,身體晃在半空。
獄卒拎起了淨霖的尾巴,又扔了回去。他口中「嘖嘖」,偏頭看淨霖的臉,說:「你便養著這樣的尤物,卻叫他幫你殺人,多可惜?簡直是暴殄珍物。」
淨霖似是未醒,蒼霽見他眉間緊皺,便知是銅鈴搗鬼,拖延了淨霖的醒時。他此刻對銅鈴簡直恨得牙癢!轉眼見獄卒接過鞭子,衝口而出:「你要我認什麼?儘管鬆了這鏈,我自會認了!」
獄卒掂鞭抵過淨霖的臉,對蒼霽說:「你死撐半月,怎地今日就乖乖聽了話?我不大信的。」
他唇延出冷笑,站在昏暗間下手就是一鞭。鞭子炸開在皮肉上的聲音激得蒼霽齒間咯嘣,見淨霖背添一道,他便心下突跳,如同抽在自己身上,擰得心慌。
蒼霽啞聲:「你抽他幹什麼?我半點不痛。既然是我殺人,自然是我來償命。你抽還不停手,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音未落,底下的鹽水兜頭潑上來,火辣辣的疼痛燎躥而起。蒼霽受了這一下,反而凶性大發,他盯著人,眼睛都要熬紅了。腕間的扭振愈來越凶,晃得整條鎖鏈都在響。管他什麼八苦九苦,蒼霽現在就要銅鈴滾出來!
水珠淌進傷口,猶如針扎。蒼霽靈海凝固死寂,徹頭徹尾地淪為「左清晝」。半個月前,左清晝便是這般吊在此處,看著那一鞭一鞭抽在千鈺身上,抽得左清晝心上血淋淋,一腔孤勇都變作冷汗,從眼睛裡淌得滿面都是。
蒼霽發覺自己喉間哽咽,這不是他的聲音,這是左清晝,這是銅鈴要講的左清晝。左清晝顫抖又無力地振著手,聽千鈺喚著「左郎」。
左清晝做了什麼錯事?
蒼霽突然失聲,他恨意地問,左清晝做了什麼錯事?他查的是天底下最該查的案子,要的是天底下最愛他的人,他到底犯了何等的錯,要受這樣的死劫。醉山僧道天地律法,這算什麼律法?神仙駐守各地,便容這樣的事層次不窮,便許這樣的人以命相抵。
蒼霽胸口鼓動,本相在凝固中緩慢轉動,那抵出凸角的錦鯉「啪」聲甩尾,緊接著靈氣絲絲縷縷的轉動,被銅鈴鎮下的靈海霎時翻覆濤浪。蒼霽陡然長身,變回「蒼霽」的身體。
枷鎖應聲而斷,不僅枷鎖在斷,景中一切都在斷。蒼霽不斷膨脹的靈海撐得銅鈴吃痛鳴晃,竟無法再維持原境。
淨霖豁然睜開眼,覺得背上錐痛,四肢百骸皆被束縛在一層靈圈之下,通身抽力。這境中本沒有風,此刻淨霖卻覺得頰面經風。他眼見自己銀髮褪色,隨風淘洗頓變回黑色。
獄卒、囚|獄、銅鈴一併被刮出碎紋。那仍在不停抽打的獄卒面上帶笑,扭曲顛倒的景物致使千鈺的濺出的血從上而下地淌回來,淌過左清晝緊扣的十指,再淌滿左清晝的臉。
左清晝被吊在漆黑之中,他淋著千鈺的血,如同瘋癲的呢喃自語。
「我認罪。」左清晝盯著黑暗,喉間吞下血,「我認罪,我賄賂主考不成,將人棒殺於城南巷中。我罪當至死,我按律當斬。」他的牙齒顫聲,摻在聲音里變成了另一種絕望,「我認罪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他。」
血水淌盡左清晝一身,他唯剩的腳尖「滴答」。他已經被吊了太久,鹽漬凝在傷口,唇間連字都吐不清楚。他像是在這短短剎那便走完一生,卻仍然沒有解脫。
「我」左清晝乾裂的唇蠕動,「我認罪」
千鈺的哭聲環繞,狐狸咬著鎖鏈,卻拖不下一個人。
左清晝眼珠微轉,目光停在狐狸身上。他突然就滲出些乾澀的淚來,他微張口,急迫地喚:「千」
千鈺咬得唇間血爛,狐狸拖著鏈銜在他手腕。左清晝已躺平,枷鎖扣得他腕間白骨凸顯。他橫在亂屍碎石間,潦草得不像左家郎。千鈺含著他的血,拖著他往碎石外走。左清晝的身體滑動,蹭出血又拉長。
左清晝氣若遊絲,他眼前漆黑一片,已經看不見千鈺在哪兒,但他裂開的指碰到了千鈺的皮毛。那油滑柔軟的毛,隨著千鈺的用力蹭在他指尖,像一團雲,只留在他這裡幾個春秋。
左清晝神已漸散,他舌頭攢力,促聲喚:「千鈺啊」
千鈺拱在他掌心,左清晝微仰頭。千鈺溫熱地抵在他額間,濕漉漉的手掌抱著他的頰面,俯首親吻著他的眼。
左清晝貼著千鈺的膝頭,慢慢說:「去」
千鈺失聲嗚咽,他晃著頭抱緊左清晝,說:「我往哪裡去?我必不會離開你。」
左清晝指尖點在千鈺腕間,輕輕推著他,驅趕道:「你去。」
千鈺貼著他的頰,固執又無助地搖頭,說:「我要與你在一起,我要與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不要離開你半步。」
左清晝唇齒輕動,他沙啞、斷續地嘆息。千鈺的淚滑在他頰面,左清晝氣已絕,千鈺仍作不知。他瘸著條腿,拖抱著左清晝上半身,喃聲:「我認得黃泉路,我必追得上。你待我片刻,我將尾巴斷於你,你我共生一命,你我永不分離。左郎我的左郎並世無雙誰也帶不走。」
梧嬰的斷喝忽鎮於虛景,淨霖見千鈺化狐銜起左清晝,還未往下,便聽銅鈴急促,蒼霽猛落於身側。
「此境已碎。」蒼霽的手掌撫遍淨霖的後背,見他安然無恙,方才正過淨霖的臉,在破碎的瑩光間喊道,「打傻了?淨霖?痛不痛?」
淨霖用手背貼著蒼霽的頰面,被他的溫度喚回神識。
蒼霽捉住淨霖的手,說:「餵。」
「我們猜錯了。」淨霖迎看碎光,左清晝的面容如夢消散,他說,「這一苦不是千鈺,而是左清晝的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