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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沉沒

2024-09-03 09:52:08 作者: 唐酒卿
  蒼霽下梯,繞出書架,見得侍從待命立於階下,便抬臂由人換衣。他下階穿過花圃,往前廳去,一掃方才的柔情,變作沉穩的模樣。

  「劉大人何時來的?」

  「回公子,半個時辰前。」侍從疾步跟隨,「老爺收了名帖,便請劉大人廳中一會,直至剛才才差人過來。」

  劉大人?

  蒼霽在軀殼下想起適才看過的信,天嘉十年楚綸給左清晝最後一封信中,也曾提到「劉大人」,莫非是同一個人?他欲探探口風,奈何「左清晝」一路沉默,自有思量。

  蒼霽出園穿廊,再跨橋下階,通過一道洞門,方才入了他父親的院子。廊下候著的丫鬟見他進來,便挑簾迎他入內。

  蒼霽跨入門,廳中寒暄正歇,兩個年紀相仿的男人從主客位上一齊望來。蒼霽透過「左清晝」的眼端詳著他們,「左清晝」已妥帖行禮。

  「讓老師久候了。」

  客位上的男人蓄著山羊鬍,擱了茶,對蒼霽道:「曦景無須多禮。」

  蒼霽在他開口一瞬,聽見銅鈴「叮」的一聲開始劇烈搖動,眼前景物甚至在剎那間變得朦朧模糊,扭曲的四周突然發出欲碎的「咔」聲。蒼霽因此重獲身體,然而這種詭異的感覺僅僅頓了片刻,蒼霽便覺得神識再次被重摁進軀殼下,歸為「左清晝」。

  蒼霽牢牢地盯住了對方。

  淨霖還是「千鈺」,他重新摸到了匣子,卻沒能打開,因為千鈺興致缺缺。淨霖站起身,從書架間抽出書,翻一翻便會放回去。他對這些皆無興趣,卻輕拿輕放,為「左清晝」保持著原狀。

  淨霖靠在書架,在「千鈺」發呆的時候,餘光急迅地瞟動,尋找著留在這裡的原因。但令人遺憾,「千鈺」只是捂頰痴笑,倒回毯間想著左清晝。

  淨霖隨著「千鈺」而動作,他切身的感受著「千鈺」的雀躍和愉悅,不知為何,今日他覺得自己分外耐心。也許是因為已看到了結局,所以心生憐憫。「千鈺」越沉浸,他便越沉下心去。

  若左清晝的死是如他所料,那麼千鈺該如何面對?這隻天真的狐狸痛失愛侶,他蜷縮的爪必定會為此怒張。這樣熾熱的情,在失去左清晝的臂膀維繫後,必然會變作最滾燙的恨。他因愛戀生出了「苦」,他的報復從天而降,勢必吞沒一切。

  報復。

  淨霖默念著這兩個字,偏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曾經握劍的痕跡已然隱藏。他緩慢地抬展著食指,在「千鈺」的幸福間冷若冰霜,適才蒼霽給的溫度都逐漸消失殆盡。

  「千鈺」睡著了,淨霖卻困在黑暗中清醒著。他枯坐於軀殼下,聽著外邊雨珠滾沿,滴答進心坎。

  千鈺睡得沉,他在左清晝的味道籠罩中變得更加甘甜,像是只被左清晝圈|養的蜜桃,變得鮮美多汁,色澤誘人。即便淨霖的頗顯雅致的眉眼替代了他的容顏,也難遮「千鈺」那種雌雄難辨的動魄誘|惑。這是「情」字賜予的美,由內而發。

  不知多久,就在淨霖也昏昏欲睡時,才聽得蒼霽上梯的聲音。外邊雨聲嘈雜,蒼霽將淨霖抱起來,淨霖才得以睜眼。但蒼霽顯然心情不佳,淨霖敏銳地覺察出他的緊張。

  緊張?

  是左清晝的緊張,還是蒼霽的緊張?

  「千鈺」環住了「左清晝」的脖頸,鼻息潮熱地拱在他頸窩,半睡半醒地依偎,含糊念出的詞淨霖一句都沒聽清,卻也知曉狐狸在撒嬌。「千鈺」連地也不肯下,被「左清晝」抱著下去。


  外邊天色已暗,蒼霽步子踏得穩。他有話想要對淨霖說,可是「左清晝」把控著軀體,根本沒有留下一絲空餘!

  蒼霽抱著淨霖歸了院,脫鞋時淨霖覺察腳上一重,見蒼霽青筋微突,汗流下來,抬頭直直盯著他。

  蒼霽有話要說。

  淨霖正待他繼續,卻見他陡然一松,又變成了「左清晝」,便料得蒼霽被困了回去。

  枕入被間時,「千鈺」抱住了「左清晝」的腰,咬著他的耳朵悄聲問:「出了何事?」

  淨霖便感受到蒼霽的手掌貼在自己後腰,兩個人密不可分。

  「事有變故,老師希望我能再等一等。」蒼霽手指撥開淨霖遮頰的縷發,尋著他的眉眼描摹,「但我心下總覺得不安。」

  不安?

  左清晝覺察不安?他去見了誰?

  淨霖不待多想,就見蒼霽的眼近在咫尺,自己湊首,如同貓一般的吻過他的眼。淨霖明知不是自己,卻還要在蒼霽的目光里發熱發燙。

  左清晝顯然不會對千鈺提及太多,他依著千鈺的吻,覺察千鈺鑽進他臂彎,分不清是他抱著千鈺還是千鈺抱著他。他這一夜思慮重重,卻始終未置一詞。

  兩人交抱同眠,淨霖和蒼霽卻毫無睡意。蒼霽不斷地扳回主宰,直到「左清晝」已睡熟時,他猛地輕掐了一把淨霖的腰。

  「劉」蒼霽胸口起伏,緊緊扣著淨霖的腰,從齒間費力地擠出字來,「劉殺」

  劉?

  劉大人?劉大人殺誰?

  淨霖突然冒出汗來,他感覺床榻變得極為沉重,四周濃墨般的黑暗正在無盡鋪開。銅鈴作妖般的輕晃再次響起,讓這兩個人瞬間就蹭起雞皮疙瘩。

  蒼霽遲緩地咬完一句話:「殺劉大人殺了左清晝!」

  正在下沉的床榻已經傾斜了床腳,聞聲倏忽而止。周身的鉗制登時一輕,銅鈴輕快的「叮噹」,像是稱讚他兩人。

  兩人同時呼氣,立刻從糾纏分開,在揉下去蒼霽的背部都要濕透了!

  「劉大人,劉大人。」淨霖神速回憶,「楚綸提到過此人,他是左清晝的什麼人?」

  「老師,左清晝叫他老師。」蒼霽翻坐起身,見四下陳設已經瀕臨碎狀,他至今都覺得手腳有些遲鈍,他道,「銅鈴想催促你我做什麼?」

  淨霖仍躺在榻上,他抬手蹭掉額間的汗,道:「劉大人,劉大人,楚綸提過此人。既然是老師,他為何要殺左清晝?他殺了左清晝,他是對方的人。那麼他要怎樣才能殺掉左清晝。」

  蒼霽身下床榻頓時一沉,又開始寸寸淹進黑暗。房屋被黑暗擠碎,銅鈴陰魂不散的響。

  蒼霽提起淨霖:「這傢伙成精了!它想借幻境吞掉你我!」

  四周越來越逼仄,蒼霽和淨霖擠在床頭,黑暗已經吞到了腳。

  「它不會成精。」淨霖還念著劉大人,腦袋裡被銅鈴吵得一團亂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緊張出汗,但他猜測被黑暗吞掉後的情形絕對不會舒服。

  「它在改變法子,它已不滿你我再做旁觀者。可這些事與你我何干?它用這般方式逼迫我們參與其中,它除了這些案子還想告訴我什麼?」淨霖越說越快,「我忘記了何事」


  蒼霽被吞掉的部分如陷泥潭,他索性站在其中,將淨霖抬臂舉高。他說:「它瘋了,它如同嬉戲一般對待你我。你還未察覺嗎?它將這些人混入幻境,定要你與我全部猜破才能免於困境。」

  「嗯。」淨霖雙腳夠不著地面,腦中還在思考他事,口中遲慢地問:「你抱我做什麼?」

  「讓你快想!」蒼霽猛地將他扛上背,「只要你猜出它要的東西,它便不會繼續。我已經不想做左清晝了!」

  淨霖被扛得險些栽進黑暗,他說:「不行,我想不到。」

  蒼霽已經被吞到了大腿,他冷不防地道:「我已經懷疑它在以公謀私,有意為難我!」

  若是陷下去再來一遍,蒼霽懷裡塞得是淨霖,他是吞掉淨霖撕掉淨霖還是順勢親吻淨霖。

  「你若得罪過它,為何我亦要重頭再來。」淨霖指尖已經垂進黑暗,他試著抬起,發覺這黑暗像是濕泥沙。

  「它到底。」蒼霽聲音模糊,「想要什麼答案」

  「不知道。」淨霖就著這個被扛著的姿勢與蒼霽共沉黑暗,最後一刻還頗為安慰的拍了拍他的後背,說:「左清晝到這個情景還『活』著,如無錯,接下來便是要你我明白他是怎麼死的你且保重。」

  泥沙層積,兩個人墜入碎景。銅鈴晃聲重組,見千鈺笑顏一瞬破碎,左清晝的身形化瑩融於黑暗。蒼霽分明緊緊攥著淨霖的手,卻於沉陷時逐漸感覺他的手一點點被拉出,直至徹底摸不到。

  這要死的銅鈴。

  蒼霽伏地而醒,出乎意料,這一次身體隨心而動,不再被「左清晝」取代。他悶聲爬身,手才動,便發覺自己被鐵鏈銬在地上。蒼霽絲毫未將凡人鎖鏈看在眼中,然而他振臂時四肢乏力,靈海凝固不動。

  又他媽的被鎖住了。

  蒼霽泄氣松力,抬眸轉望。周圍昏暗,斑駁灰白的牆壁在油燈投射中能見到手指劃痕。臭味從更黑的地方濃郁溢出,地上潮濕,立著各色刑架。

  蒼霽在地上嗅到了血味,那種已然乾澀後的苦臭又混雜進新淌的腥咸,讓他食慾大減。

  蒼霽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雖然沒有再變成「左清晝」,卻成為了「左清晝」的身體。他翻過卡在枷鎖中的手腕,看見上邊已經磨得血肉模糊,他似乎瘦了一圈。

  蒼霽有些眼花,他曲肘撐起半身,察覺左腿無力。他挪著枷鎖,在「嘩啦」聲中移向刑架,撞身靠在底下,翻身拖回了腿。

  可是左腿。

  蒼霽愣住了。

  可是他的左腿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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