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當日,數千學子湧入平康街張榜牆下,脖子抻了三尺長,眼巴巴地在那一百多個名字里找尋自己的大名。
找到的歡呼雀躍,找不到的抱頭痛哭,或是罵街罵娘,或是質疑考官。數千張嘴你喊我唱,比鬧起義的還熱鬧。
「我看見有的考官遞答案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嚷了這麼一嗓,就如同火星濺上了油,「砰」的一聲炸開了滿地火花。
數千人只上榜一百多人,那些沒上榜甭管是真不行還是假不行的,多少都有些怨氣,不滿的時候聽到這種黑幕,沒人能冷靜。
群情一下子激憤起來,將自己沒上榜的因由都歸結在了黑幕之上。
「朝廷公然科考舞弊,黑幕重重,我們不能接受!」
「要求徹查重考!」
「必須嚴懲作弊者!」
整個平康街眨眼亂成了一鍋粥,等官兵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局面已經控制不住了。
「裴指揮,中兵馬司請咱們司去支援,說是已經壓不住了。」
裴修正在衙門看書,聞言點點頭,照例先讓小吏請示趙指揮。
南城兵馬司指揮使趙文康是個甩手掌柜,一心只撲在鑽營一道上,司里那些雞毛蒜皮他懶得過問,其他副指揮都是掛名閒置,連衙門往哪邊開也不知道,因此大事小情都落在了裴副指揮頭上。
裴修上職期間,一天能聽到八百回「裴指揮」,都是偷雞摸狗的鬧心事。但他從來不煩不燥,對任何事情都很有耐心,因為有他在,兵馬司上下都仿佛吃了清心丸,一個個大老粗脾氣好得活像都出了家。
不過他「權利」雖大,但從不專斷,遇上任何事都叫人先請示趙文康。趙文康不耐煩聽,他就親自寫成書面請示書,放在趙指揮桌案上,待趙指揮得空,會統一簽字。
趙文康雖然煩他這股認真勁兒,但又不能抵抗這種被尊重的感覺,每次硃筆批示的時候都感覺自己過了一把皇帝癮。
學子鬧事非同小可,一個處理不好就可能被天下文人口誅筆伐,所以趙文康不想管,大手一揮,讓裴修看著辦。
裴修想了想,親自帶著十幾個司吏慢悠悠上了街。
他自然更不想管,他巴不得事情鬧開,余太傅那邊肯定已經發現了作弊,上面沒處理無非是礙著朝廷顏面。
朝廷的臉不撕不行,撕開了才有人重視。
好在南城距離平康街還遠,慢慢走著過去撿個漏剛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路過西市街的時候,裴修遇上了一夥鬧事的學子。
「怎麼鬧到這裡來了?」
平康街隔了兩條街,怎麼也不該鬧到西市。
司吏打聽了一下回來說:「裴指揮,鬧事的學子們皆去了天衣坊,好像是因為及第服的事在鬧。」
裴修一聽天衣坊,二話不說改了道。
天衣坊此時一片狼藉,大門被砸落在地,地上堆砌了一小堆衣裳,店裡店外擠滿了土匪似的學子們,一個兩個都叫囂著要賠償。
「你們天衣坊就是這麼坑銀子的?說什麼穿了你家的衣裳就能及第,現在怎麼樣呢,屁用也沒有!」
「賠銀子!必須賠,賣得那麼貴,跟搶錢有什麼分別!」
齊掌柜被兩個打手保護著,站在櫃檯前唾沫星子橫飛:「諸位不要急,北都人都知道,我們店是可以退貨的,只要符合退貨要求,銀子自然會給你們,鬧是不解決問題的好不好,大家都是讀書人,和氣為先是吧?」
「什麼和氣!穿過的衣裳你們怎麼肯退?你們就是只管說漂亮話!」
「不會退的,大家鬧起來,讓這種黑店早日關門!」
晏長風是從店後門趕來的,過來時那些柔弱的學子們皆擼胳膊挽袖子地要砸店鬧事。
天衣坊一貫是和氣生財,店裡的打手只是用來保護客人跟東西,不會輕易動手,因此十分被動,都被擠到了櫃檯前。
晏長風掰開兩個兄弟的肩膀擠出去,抬手擋住了一個正要打人的學子的胳膊。
這位學子立刻殺豬似的嚎,「打人了打人了!天衣坊店大欺客,救命啊!」
「要不要替你報官啊?」晏長風捏著他的胳膊使了幾分力,「還是要替你找郎中啊,我聽你這嚎的動靜比殺豬還響亮,怕是快死了吧,嗯?」
鬧事的這位沒想到遇上個刀槍不入的厚臉皮,一時沒分清到底是誰在鬧事。
「你是哪裡來的女土匪,我不跟你說話,找你們東家來!」
「對不住,我就是東家。」晏長風抓著他的胳膊不放,與身邊的打手交代,「還不快去報官,再找個郎中來,沒聽見這大兄弟喊救命呢。」
「你放手!」這位學子除了嗓門哪裡都很柔弱,掙脫不開的樣子活像是個被女土匪調戲的良家子,「我要去官府告發你!」
「告啊,你們誰還要告,都過來找我便是。」晏長風放開手輕輕一推,那人踉蹌著撞在身後的學子身上。
裴修來的時候,正看見晏二姑娘理直氣壯地讓人家告她,一時也沒分清是誰在鬧事。
「誒,這不是裴指揮?」晏長風一眼看見了裴二,「你來得正好,這些學子皆要告我們家的店,你管不管這事啊?」
「我司不管審案,但管城中治安,只要妨礙都城治安的事都歸本司管。」裴修在司吏的簇擁下走進店裡,視線淡淡巡視一圈,最後落在二姑娘身上,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不知此間發生了何事?」
晏長風道:「是這樣,這裡部分學子之前在我們店裡買了衣裳,今日卻忽然上門聲稱是我們的衣裳導致他們落榜,要求退銀子,眾所周知,我們店只要符合要求就可以退貨,可他們一來就先將衣裳堆在地上鬧,我們如何解釋他們也不聽,只好勞煩官家來給我們主持個公道了。」
「她說的根本不是實情!」有學子指著晏長風怒道,「當初是天衣坊四處宣揚,只要穿他們店的衣裳就能及第,我們才花高價買他們家的衣裳,可如今全無用處,我們難道不該上門討公道嗎?」
晏長風一笑,「沒不讓你們討公道啊,但你們的真是公道嗎,第一,我們店沒有任何宣傳,說我們的衣裳能讓你們榜上有名,第二,買賣自願,我們也沒拿刀逼你們買,你們買完後悔來鬧事,該討公道的怎麼也是我們天衣坊吧?再說了,諸位學子難道就真指望憑一件衣裳就能榜上有名?這會不會太可笑了?」
「休要強詞奪理!」那學子煽動性地說,「這不過是他們賺錢的手段,這種黑店為了賺錢不擇手段,以後誰買誰上當,就該讓他們關門!」
裴修的視線落在這位學子身上,「這麼說,諸位就是為了讓天衣坊關門來鬧事的?」
「是又怎麼樣,這種黑店本來就應該關門!」
「如果是為此,那隻好得罪諸位學子了。」裴修抬起手指微微一動,「將他們帶走。」
學子們頓時慌了神,扯著嗓子喊:「你們憑什麼抓我們!」
「就是,憑什麼不抓姦商!官商相護,傳出去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裴修的眸子淡淡瞥向說話之人,用他那慣有的慢條斯理的語調說:「官學相護,天下人就不恥笑了麼?諸位無理鬧事,將我朝讀書人的風骨掃地,我替你們不齒,帶走。」
平康街上鬧朝廷的學子不好抓,街頭鬧商戶鬧百姓的學子朝廷可不會縱容,要怪只能怪他們無腦,偏要挑今日鬧,活該被當作朝廷的出氣筒。
裴修所料沒錯,平康街鬧事的學子至深夜未散,但官兵一個也不敢抓,除了朝堂不占理,還因為學子們握著天下筆桿,人又嬌弱,一個鬧不好就要被口誅筆伐,只能任由他們鬧。
而宮中,被科考舞弊鬧得一個頭兩個大的皇帝也愁得睡不著,深夜召了余太傅來商議。
「余卿,你查得如何,大概有多少作弊之人?」
余太傅將一份名單遞交給陳公公,回:「臣粗略所計,大概有十餘人朱墨不符,有三人代考,其餘的諸如遞答案的,買考題的,我一人之力暫時無從查。」
聖上看了下名單,氣得半天上不來氣兒,「這些都是榜上名次不錯的,卻原來都是舞弊之輩,可見我朝人才凋零!」
余太傅也因此悵然好幾日,滿朝上下,他是為數不多的主張嚴查的人之一。可他心裡也清楚,嚴查的結果定然是要除掉一些個榜上有名的,然後將後面的名次順延補缺。
但剩下的學子裡卻並沒有讓余太傅印象特別深的,也就是說無論查還是不查,今年這一屆都沒有真正的優異之人。
「可是聖上,正因為此才更要查,這些舞弊之人能走到會試,定然一路有人保駕護航,那些原本有才能的可能從最開始就被打壓下去,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如此朝堂就永遠得不到真正的人才。」
聖上眼裡容不得沙子,當然也想查,可一旦承認有十幾個甚至更多的人舞弊,朝堂的臉就丟盡了。
「且容朕再想一想。」
深夜,東宮。
太子指著林萬年的腦門兒罵:「你掉錢眼裡了是嗎,你怎麼沒讓銀子砸死呢你!你給我一五一十的交代,你到底收了多少人的好處!」
林萬年被太子的唾沫星子噴得睜不開眼,半個字不敢反駁,但心裡卻冤。哪回科考是乾乾淨淨的,又不是只有他貪錢,那太子本人還不是收了蔡家的好處,為蔡有之保駕護航?
說來要不是那倒霉蔡有之自己嘚瑟,在外面炫耀文才,留了筆跡,根本就沒有後面的事!
「回,回太子,真沒幾個,基本上都是樂意將來孝敬您的商戶,我尋思著您肯定用得上,我就行了些方便,其餘的都是部下收的……」
「先說你的事!」太子在他頭頂上嚎,「你行方便的那幾個都是怎麼作弊的?」
林萬年回想了一下,「就一個蔡有之替考,五個帶小抄,兩個場外遞答案,還有一個是買了考題……」
「居然還有人買考題?」太子簡直想活吃了林萬年,「你是嫌命長了嗎,遞答案就罷了,泄露考題是要掉腦袋的!」
「那人給的實在太多了啊!」林萬年不缺錢,一般的小錢哪裡能讓他冒這樣的險,「江南章家的公子,家財萬貫,將來他要是為太子您所用……」
「你說誰?」太子像是被雷劈了,臉色當即就變了,「江南揚州府章家?」
「是啊!」林萬年至今仍覺得自己替太子挖了塊大寶,「有了章家支持,您以後……」
「我的以後就快讓你折騰沒了!那章家是秦王的人你知道嗎,秦王跟前還有個章家小姐做側妃,你猜他為什麼要找你?啊!」
林萬年渾身一哆嗦,秦王竟還納了章家姑娘做姨娘?他怎麼不知道,一點響動也沒有啊!
太子本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太子妃前幾日老跟他念叨錦繡莊如何如何欺負天衣坊,他隱約覺得這裡頭有事,順手叫人那麼一查,這才查到了錦繡莊是章家的產業。
秦王妃忽然大力支持錦繡莊定有因由,然後,他又叫人去查了秦王才納的那個側妃,果然是章家小姐。
「為今之計,只有將秦王也拉下水。」太子陰測測地說,「秦王定然也不乾淨,你速去查你那些部下,讓他們把收受賄賂的人都交代了,我們兄弟倆都不乾淨,父皇就沒有隻盯著我一個的道理。」
秦王這一招不得不說十分缺德,他暗示自己人,科考賄賂皆去找禮部的人,不被查出來正好,被查出來也無妨,反正太子也得跟著惹一身臊,不虧。
但太子也不是冤大頭,吃了虧他必須反咬一口,誰還沒長一嘴牙呢,看誰先咬死誰。
可惜,他們都低估了這次學子鬧事的影響。
至第二日仍有很多人在平康街靜坐,大有朝廷不嚴查他們就坐穿平康街的意思。
如今才二月,天寒地凍,這些體弱學子隨時都有可能凍死在大街上,逼得聖上不得不下旨嚴查,並被迫做出了複試的決定。
一旦嚴查,就要給天下一個交代,秦王與太子註定傷筋動骨。
但倆兄弟也有默契,便是都打算把章德榮買考題的事瞞下,泄露考題是死罪,查到誰頭上也沒好。
然而天不遂人願,那些被抓走的學子在審訊中不堪壓力,把章德榮給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