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考作弊手段良多,替考算是比較常見的一種,因著考試不附帶畫像,所以不容易分辨真假,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大。
如果裴修這時候戳穿,蔡有之定然進不得考場,他會被立刻抓起來問罪,然後牽連太子。
這就是秦王打的算盤。
可裴修不打算這樣做,他如果出頭讓太子栽這麼個跟頭,那媳婦兒也別想娶了。
假的蔡有之就這樣成功混進了考棚。
裴修正待離去,忽然看見一個渾身散發著窮酸氣的考生走來。他身上的粗布長袍少說有七八個布丁,食籃里只有兩個黑乎乎的乾糧,因為要檢查,都被掰成了小塊,比街上討飯的叫花子討來的飯看著還寒磣。
不過這人雖外表寒酸,卻乾淨整潔,脊背挺直,頗有文人的骨氣,看見裴修時,還稽首行禮。
裴修還了他一禮。他對這考生的印象不錯,特意關注了一下他的名字,是泰安州於東亭。
巧了,於東亭與假蔡有之就在一個區,考棚斜對角。
也不知道這個於東亭是不是之前見過蔡有之,一個勁兒盯著這位假冒的兄弟端詳。導致那位假兄弟一直不敢抬頭,咳得嗓子都快啞了。
文人多數都有一股子橫衝直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勁兒,且還十分執著,照於東亭這麼個盯法,戳穿假蔡有之是遲早的事。
可不能讓他這麼幹,這小子人微言輕,沒人會搭理他,且貢院裡幾乎都是禮部的人,那禮部尚書是太子的人,十之八九知道此事,只怕為了遮掩,會對於東亭不利。
裴修借著巡查考場走到於東亭面前,擋住他端詳的視線,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專心考試。」
於東亭順從地低下頭研墨。
隨著考試的開始,各位學子都專心低頭答卷,誰也不再關注誰。
裴修在這個區里轉了一圈,還發現了兩個熟人,一個是戶部尚書之子秦懷義,一個是章家的那個少爺,章德榮。
這倆位一個比一個奮筆疾書,才思如泉湧,看起來像是考得不錯。
但也有咬著筆桿憋不出來的,有偷偷翻小抄的,還有場外遞答案的。
裴修觀察了一下,單是這個區,被遞答案的就有四五個。負責遞答案的幾乎都是巡視考場的禮部官員。
看來禮部從上到下官風一致,都擅長撈油水。
擋人財路殺人父母,裴修自然不會公然幹這種缺德事,所以他只裝作沒看見。
但那位於學子就坐不住了,他周圍有好幾個作弊的,剛好都讓他瞧見了。於東亭這人天生帶幾分憤世嫉俗的性情,當日他在泰安州渡船時被偷了銀子,他站在河岸邊罵盡了天下盜賊,以及那些不作為的狗官。
船家本來見他可憐打算渡他一乘,活活叫他罵得不敢與他為伍,生怕狗官二字傳進泰安州官府耳朵里,落得個「同黨」罪名。
幸而老天有眼遇上了好心人,借了銀子給他,不然他今日根本不可能坐在這裡。
他以為坐在這裡就是成功的開始,等他考中三甲,成為國之棟樑,一定會為天下百姓謀福祉。誰知第一場就碰上了這許多作弊的蛀蟲,倘若讓這些蛀蟲及第,將來入朝為官,那天下豈還能有安生日子!
於東亭忿然擱下手中的筆,抬起他那已經座麻了的憤世嫉俗的屁股,正待破口指認,忽見那位仙氣飄飄的監考官站在了面前。
「考試期間不可起身。」裴修抬起冰涼的手摁在於東亭肩膀上,這肩膀異常的倔強,他加了些力度才將他摁下。
於東亭顯然將他當作了同流合污之輩,看他的眼神寫滿了控訴,好像打算連他一起告發。
裴修微微俯下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想要斥不平,自己先站在高處再說。」
年輕文人緊繃的肩膀倏地一松,被憤怒染紅的眸子漸漸垂下,他不知是聽懂了還是被這話打擊到了,鬥敗公雞似的低下頭,重新拿起筆。
裴修怕他犯軸,又刺激了一句:「如果你落榜,就只能是個站在底層的憤怒者。」
於東亭沒再抬頭,提筆答卷。
第一場考試持續到太陽落山,待結束後,裴修回到主考官休息處,見余太傅還沒走,便說:「老師,我前幾日有幸得了一份墨寶,還請老師品鑑一下。」
說著,他將一張寫滿詩文的紙交給余太傅。
余太傅最好研究詩文墨寶,饒有興趣拿來一看,當即捋著鬍子誇讚,「好詩,好字,看筆力像是個年輕人,用字用詞倒是頗為老練,不知是哪位傑作?」
余太傅道行高深,一眼就看出了關鍵症候,字跟詩不是一人所做,雖然都不錯,但會有些怪異。
裴修:「是本屆參加會試的一位學子,我不知他姓甚名誰,本想趁著監考之時找尋,好再請他賜一幅墨寶,哪知無緣,沒有找見。」
「幾千人呢,你哪裡找得過來?」余太傅笑說,「閱卷結束後,憑著筆跡找一找卷子原件就很容查到了,我也迫不及待看看他考試的大作。」
裴修:「老師所言極是。」
余太傅將此事記在了心裡,閱卷之時格外留意,雖說所閱的卷子都是後來謄抄的,但這樣老練的文筆還是可以窺見一二。
到還真叫他發現了一個,此人文采出眾,對時政也頗有見解,余太傅能有六七成肯定是那個人。為了驗證猜測,閱卷結束後他特意在沒有謄抄的卷子裡找尋與那詩文相同的筆跡。
然而找遍了也沒找到,倒是叫他因此查出了更為驚人的真相。
他發現了幾份眼生的卷子,所有的考卷他都看過,怎麼會有他完全不熟悉的?
而且,他也找見了那份被寄予厚望的文采出眾的卷子,只是字跡卻不相同。
參與了數次科考的余太傅幾乎瞬間就反應過來,這是有人作弊!
老師辛苦閱卷的時候,裴修正在醉紅塵喝茶。
盛明宇坐在對面,一直往樓下瞧,「那個蔡有之又來了,得意洋洋的模樣仿佛他已經中了狀元。」
裴修慢條斯理地倒茶喝茶,「如果余太傅沒能發現,他順利進了殿試,也不是沒可能。」
「你倒是看得開,我大哥這幾日可有些上火,你把寶都壓在余太傅身上,沒想過萬一不成又如何?」
「不成那就是秦王跟太子命好。」裴修一笑,「我已經跟秦王解釋過了,入場之時不宜揭穿,禮部儘是太子的人,一定會將事情壓下,何況罪證不確鑿,太子很容易就能壓下去,反而等他考完試,有了實證,才好定罪。」
「聽起來是很有道理,但我大哥那人不好糊弄。」盛明宇提醒說,「他喜歡只做事少說話的人,你這次能成功倒也罷了,如果不成,怕是再也不能被他信任。」
裴修不置可否,他手指晃著茶杯,視線不經意地瞥見樓下一個身影,神情驀地一僵。
盛明宇也看見了,「那人……」
那應該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她個頭兒不矮,打眼那麼一看跟男子無異,細看才能看出是個女子。
盛明宇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某人,可她看起來又不完全是原來的容貌,「她她,二妹妹她是易容了嗎?」
此人正是晏長風。
那日雖然裴修告誡她不要隨便趟渾水,但她還是打算查一查,她實在想知道前世欺負大姐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她不想放過那些畜生。
她來了有一會兒了,一直在附近觀察,她猜想那樣的地方不會擺在明面上,要麼是有暗道密室,要麼就還有另外的去處。
若有另外的去處,必定要轉移,但醉紅塵周圍沒有形跡可疑的馬車,那多半應該是在裡面有迷道暗室。
正待打算進去探尋一二,忽聞有人叫她。
「呦,這不是……晏二姑娘嗎?」
晏長風眉頭一動,她今日讓柳清儀幫她易了容,雖說只是簡單改變了一下往日的樣貌,但也不該這樣容易就被認出來。
她看向喊她的人,是老相識,章德榮。
被他認出來倒也難怪,他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簡單的易容瞞不過去。
瞞不過去就索性坦蕩。
「呀,這不是章大公子,什麼時候從揚州城的青樓妓院混到北都的醉紅塵來了?」
章德榮走到近前,打量她,「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整日無所事事就知道混跡風月場所,我可是要考功名的人,比不得北都那些二公子三公子的清閒。」
晏長風也不惱,她同樣打量章德榮,「那看你這志得意滿的樣子,想來考得不錯?」
「還行吧。」章德榮「謙虛」起來,「我平日裡既要讀書又要幫家裡做生意,難免一心二用,考得太好不指望,殿試肯定是能進去的,將來運氣好說不定能謀個一官半職的,跟二姑娘這種飛上枝頭的鳳凰沒法比。」
「章大公子過獎了,我看你印堂發亮,滿面紅光,一看就是三甲之兆,到時候封官加爵光耀門楣,像我這種土鳳凰見了怕是也要見禮。」
晏二姑娘的嘴皮子可從來沒輸過。
章德榮從小到大就沒說贏過幾次,但他現在懶得同她一般見識,等放了榜,他就讓天衣坊先嘗嘗爬得高跌得狠的滋味。
再等他名列三甲,入朝為官,就讓晏家也嘗嘗抬不起頭來的滋味!
「承蒙妹子吉言吧。」章德榮的眼神在她臉上仔細琢磨,「沒來得及問你,你今日男扮女裝,又易了容,在這醉紅塵附近鬼鬼祟祟做甚?我可看了你好一會兒了,莫不是在找……」
「夫人你怎麼來這地方了!」
晏長風被這聲夫人喊得虎軀一震,她抽動著嘴角朝醉紅塵門口看過去,不是裴二那混帳又是誰!
不是,這人又犯了什麼病,大庭廣眾地瞎叫什麼!
章德榮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倆,似乎是在審視。
「哎呀,怎敢勞煩夫人親自來這裡尋我。」裴修走到近前,討饒,「夫人莫氣,是我不對,我不該來這裡,我這就跟你回去。」
不等晏長風說什麼,裴二就拉起她的手走了。
晏長風:「……」
雖然她知道裴二是在幫她掩飾,但還是很想揍他。
問題是,走出了老遠這貨還不鬆手。
「裴二你差不多得了啊!」
「噓!夫人回家再罵。」
裴修牽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拉上了自家馬車。
晏長風:「……」
但凡手上有傢伙,打不死他!
「二姑娘莫怪唐突。」裴修知道自己方才作了大死,一上馬車就拱手告罪,「二姑娘這個樣子來這地方實在不妥。」
他覺得這姑娘大概是不知道自己的臉多麼惹眼,不論是男裝女裝,她都是能讓人一眼看見的存在,太惹眼了,哪怕易容也很容易被人盯上,盯上了就會被看出破綻。
晏長風知道今日準備不充分,如果就那樣進去了怕是要壞事,得多謝裴二幫忙掩飾,但掩飾就掩飾,喊得哪門子夫人!
然而不等她問罪,裴修正色道:「看來二姑娘還是想查。」
他猜到她是為了查那事來的,只是想不通她為什麼那麼執著。
晏長風沒想到被一眼看穿,有些心虛地清清嗓子,「是,為了我大表姐,還有……很多無辜受害的姑娘。」
裴修難得見她如此,即便知道她可能掩飾了什麼,依舊覺得很可愛。
他笑了笑,一邊吩咐車夫離開,說:「這件事其實不需要二姑娘涉險,自有人會捅出來。」
晏長風看他,「誰?」
「二姑娘可還記得秦惠容有個弟弟?」
「叫秦懷義。」晏長風記得這人對秦惠容不錯。
裴修點頭,「他有個心上人,是醉紅塵里的一個樂師,前幾日死了。」
晏長風眉頭一緊,「是被那些畜生……」
裴修點點頭。
晏長風暗罵了百八十句畜生。
「可你怎麼那麼確定他會冒險呢?」
「秦惠容姐弟在家裡的處境並不好。」裴修緩緩道,「秦家主母沒有子嗣,所以把庶出的兒子抱到了身邊,但這個主母手段比較狠,是去母留子。」
那就是說,秦懷義必定記恨主母。
裴修繼續說:「而秦家的這個主母是安陽侯長女,馮淼的親姐。」
晏長風明白了,如果秦懷義知道馮淼是畜生之一,那必定會將此事捅出來,她記得那小子脾氣有些衝動。
「可如果不了了之呢?」
如果這背後水太深,一個秦懷義是掀不起風浪的。
裴修不答,只說:「如果他沒有辦法撼動這件事,二姑娘也難。」
這倒確實,但晏長風可能自私些,她只想抱私仇,只要能親手殺了這些人就行。
馬車緩緩而行,將德慶侯府時,裴修道:「還請二姑娘以後不要輕易涉險,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與我商量。」
晏長風愣怔,裴二這是在關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