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09-03 10:28:11 作者: 夢娃
  周昭訓經此一事,從此竟沉穩下來,什麼俠客什麼傳奇,再不聽她說,反倒是照著吉祥姑姑的菜譜學做菜,學得還有模有樣的。

  太子妃受了驚嚇,孩子早產,臘月二十七生了一對龍鳳胎。

  太子抱著孩子,握著太子妃的手簌簌落淚:「嬌嬌兒,咱們有孩子了。你別擔心,你別怕,你要養好身體。嬌嬌兒,咱們的孩子什麼都會有,我再不會讓他們受這許多委屈。」

  太子妃素著一張臉,抬手去擦他的眼淚:「修哥哥,我不是受不得委屈。」

  她什麼都明白,只是不喜歡東宮。

  她也像吉祥姑姑一樣愛偷偷跟李福貴絮絮叨叨:「福貴,我不喜歡這裡,我不喜歡,阿柔也不喜歡……他們不累的嗎?修哥哥,許良娣,皇后娘娘,他們不累的嗎……」

  他們累不累的不知道,但從不打算歇一歇。除夕夜,別人家父母兒女團聚,小長平卻從周昭訓懷裡叫許良娣「接」走了。

  太子妃抓著太子的袖子問:「修哥哥,許良娣會不會好好照看小長平?孩子哭了,她那裡會有人抱一抱他嗎?」

  太子攬著她,凝望著小女兒的睡顏,眉頭緊蹙,張了好幾次嘴也沒說話。

  小長平回來的時候已經不會哭了。

  太子妃抱著已經冷了的孩子癱倒在地,生生咳出一口血,兩眼空洞洞的,張著嘴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李福貴和周昭訓一左一右去攙她,聽見她很細弱的一聲「我的長平……」,就抱著孩子厥過去了。

  太子一直到深夜才來看她,小小的人兒蓋著厚厚的錦被,臉頰還是濕的,睫毛微微顫著,到底也沒睜開眼。太子守在她床邊,哼著從前吉祥姑姑常哼的江南小調: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他反反覆覆地哼著哼著,太子妃面龐上有兩行清淚蜿蜒而下,他又伸手替她拭去了。

  他們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小長平的死換來趙王黨的倒台。

  趙王妃的母家原也是許家的旁支。許太師死後,當家的是許皇后的哥哥許良娣她爹許太尉,此人能耐不高,脾氣卻大,許家其餘各房沒幾個看他順眼,私底下早已斗得相當厲害。先太子身邊原也有不少許家人,太子妃雖姓許,卻只是許皇后隔房的侄女,哪裡有親侄女靠得住?先太子又念著他生母,真真不識抬舉。許皇后兄妹不管不顧地除了先太子,多少也有點「清理門戶」的意思,只是這一下點燃了許家其他人的怒火,便以趙王妃的父親為首,集結在趙王身邊公開與許皇后打擂台。

  趙王妃謀害皇孫,實為大逆不道,太子在朝堂上痛罵趙王妃的父親有辱許太師清名,跪下來哀哀慟哭,許太尉立時也老淚縱橫,表示此事簡直家門不幸喪心病狂,一定要「清查到底」,許皇后脫簪披髮,跪在皇上面前請皇上不要因為自己寬恕許家那些不肖子孫的罪過。

  許家人一向趾高氣昂,突然又下跪又痛哭,把皇上嚇得夠嗆,立時下旨徹查,徹查,一定要徹查。許太尉的長子當天就親自將趙王妃的父親押下獄,如此神速,連沈老丞相都上書為公正無私的許太尉表功。

  小長平到底是不是真的被趙王妃捂死的,重要嗎?誰還在乎呢。


  稚子之死與朝堂之爭,孰輕孰重是顯而易見的事。

  周昭訓將從外頭聽來的,一點一點講給太子妃聽,太子妃斜倚在貴妃榻上,眉目間一片荒涼。

  「阿柔,他們這些人真厲害,是不是?你說,我從前怎麼沒看出來他這麼厲害呢?」

  李福貴吚吚嗚嗚地想為太子說兩句好話,太子妃卻沖他笑一笑:「福貴,我只是在想他傷不傷心。」

  她望向窗外那排青青的竹子,面上平靜無波:「他大約也是傷心的,只是他沒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這樣的人,我原是配不上的。」

  懷著孩子的許良娣親自到太子妃跟前陪著掉了一回眼淚:「莫說你,我這心裡……那孩子在我跟前好好地養了百來日,怎麼就,怎麼就……」她真心實意地掉眼淚,眼眶紅得恰到好處,每一聲抽泣都讓李福貴想起小長平剛出生時那陣嘹亮的啼哭。

  那時太子說什麼?他說:

  「福貴,這孩子哭得這麼好,將來一定長命百歲,垂拱而治海晏河清!」

  許良娣哭得那麼傷心,周昭訓剛想張口,太子妃就握住她的手,握得緊緊的,人都走了,她倆也沒說一句話。

  等前朝的紛紛擾擾告一段落,太子妃的病也好了一些,與太子四目相對時,四周只剩下一陣靜默。

  「瑤瑤,嬌嬌兒,過些日子,我帶你到別院走一走,好嗎?或者,你也可以同周昭訓一起去,她會騎馬,你可以跟她學。」

  「過些天,我送你回一趟家?祖父今天還在問你,我看阿娘來看你那幾天,你比平時多用了半碗粥,你若想,召阿娘進宮多住些天也可以的。」

  他握著那隻纖纖小手,說的時候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太子妃低頭聽著聽著,突然說:「太子,妾想去看看趙王妃許氏。」

  太子看著她的手,她仿佛看著太子,又仿佛什麼都沒有看,「我想去看看她,她人挺好的,去年宮宴上還誇我的衣服好看呢。」

  「也許,我能托她到了那邊,替我照看一下小長平。」

  李福貴扶著太子妃下馬車時,身旁有一棵高高的銀杏樹,樹幹虬曲,鬱鬱蔥蔥,一絲涼風拂過,繁茂枝葉里,有啾啾唧唧的蟬鳴聲。

  「綠葉成蔭子滿枝。」

  太子妃尖尖的手指磨著粗糲的樹皮,把這幾個字翻來覆去咀嚼似的,念了好幾次。

  趙王妃被囚在趙王府一處偏遠的院落里,趙王的姬妾兒女已隨著他去守皇陵,往日雕描畫棟一派富貴氣象的王府靜得像茫茫荒野,守衛領著三個人出來,為首那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的,迎面撞見太子妃,不行禮也不問好,咬著唇狠狠地瞪了人一眼罵一句「都是你」,跺了跺腳哭著跑出去了。

  「太子妃娘娘這邊走。那是護國公家的六姑娘,跟裡頭那位是姨表姐妹,這幾天就來過她一個人。」

  太子妃低聲嘆道:「也難得。」

  趙王妃人將赴死,收拾得很體面,拿著梳子在梳頭,見了太子妃,面上也毫無波瀾,「沈雲瑤,你來送我上路?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好了。」

  太子妃也不說什麼,接過她的梳子,替她挽好了髮髻,簪上簪子的時候輕輕地說:

  「我知道,不是你。」


  趙王妃終於一聲悲啼淚如雨下……

  「不是我!不是我!!!!!!」

  她靠在太子妃懷裡一聲聲地喊,一聲聲地喊,像要喊得上天垂憐降下六月飛雪,然而除了驚走屋外曬太陽的小野貓以外,四周靜悄悄的。

  太子妃摟著她的肩膀,也哭著喃喃自語:

  「我知道不是你!不是你!是——」

  她們最終也沒有把是誰說出來。

  暖熏熏的晚風吹進來,吹得李福貴淚流滿面。

  從那個時候,太子妃再也沒喊過一聲「修哥哥」,有一回太子許是喝多了兩杯,對著李福貴也絮絮叨叨:

  「我寧願她指著鼻子罵我。我寧可她是覺得我不好,是我用情不專,是我負了她。」

  「可你看,她什麼都明白。不用我說,她什麼都知道。」

  「她不怪我,她只是傷心。」

  「我寧可她怪我……」

  他這麼說著,一邊咳嗽一邊笑。等第二日酒醒,又是若無其事地抱著許良娣的女兒去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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