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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恭王妃 (一)

2024-09-03 10:28:14 作者: 夢娃
  明皇帝的喪儀上,恭王妃姚文秋可能是除了新平公主李長憶以外哭得最慘的人了。

  她哭得嗓子都啞掉了還在掉眼淚,跪在地上宮人攙都攙不起來,和長憶姑嫂兩個拉著手頭碰頭一起「嗚嗚嗚」,好不容易停下來喝口水,一聽「大行皇上」幾個字兩人又抱頭哭得天崩地裂。

  溫貴妃嘆為觀止,對著姚文秋她親婆婆德妃咬耳朵:「小四媳婦這麼實誠的,好神奇啊,她認識皇帝老……認識大行皇上才幾天啊,居然是真哭啊。」姚文秋氣鼓鼓地扭過頭去,江皇后趕緊摸摸她的頭說:「小四媳婦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姚大人教女有方。」

  姚文秋之所以哭得這麼慘,實在是因為她受的是忠君愛國正統教育,自小就是聽著明皇帝的光輝事跡長大的。

  姚文秋的祖父回家養老前官至大理寺卿,明皇帝交給他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重核愍帝一朝許氏當權那三十一年遺留的大小兩百餘宗冤案。明皇帝公正嚴明,數十位被無辜流放的官員重返朝堂,本人已死子孫猶在的賜金安撫,便是那年代久遠全家都死絕了的,明皇帝還要下旨昭告天下為他們平反昭雪。

  姚老大人經手昭雪的冤案不知幾何,但姚家滿門其實差一點點也成了冤死鬼。昔年明皇帝還是太子時,姚文秋的祖父任鳳翔郡長史,鳳翔郡太守姓許,是許太后的侄子,親妹子還是趙王妃。他本人不太識字,二十出頭就做了一郡父母官。

  「了不得吧?官沒法做!」天氣熱的時候,祖父搖著葵扇在院子裡納涼,就愛跟他們講當年的事,「他連第十二房小妾的外甥的好友要搶人家祖上傳下來的院子都能讓祖父去幫忙料理一下,祖父怎麼辦嘛!」

  這位許太守強擄了一位年輕舉子的妻子到府里做妾,那女子一頭碰死了,舉子去討說法,竟被許太守一聲令下活活打死。好好一對佳偶,雙雙做了枉死鬼,兩家人也算當地富戶,哪肯罷休,聯名寫了狀子到京兆府告狀,可巧得很,京兆尹恰好也姓許。兩家人白花了許多銀子,到頭來還落一個「誣告朝廷命官」的罪名,舉子的父親被一頓毒打,回來的路上就死了,岳父被關進大牢里,生死不知。

  許太守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樂呵呵又納了兩房小妾。卻未料到文人也有真義氣,這舉子一幫同窗舊友洋洋灑灑一篇長賦遞到沈丞相門下去,立刻就有人下來查。

  姚文秋她祖父一向憎惡許太守的做派,朝廷的人一來他樂得像深閨怨婦見了離家許久的郎君,恨不得撲上去抱著人家的胳膊咬一口罵一聲「死鬼你怎的才來」,主動配合積極合作,提供了大量許太守魚肉百姓的鐵證,然後……然後這強搶民婦,草菅人命的罪名,連帶著鳳翔郡五十萬兩銀子的虧空,最終居然落到他老人家自己頭上。

  「祖父枷都帶上了,秋秋知道枷麼?二十斤重的大木板子,套著祖父的腦袋和兩個拳頭,祖父就跟後廚準備切了做菜的大冬瓜一樣,被塞進囚車裡送大理寺問罪。」

  姚文秋每次聽到這裡都覺得很恐懼,祖母還要把細節告訴她:「祖母和你阿爹、大伯父一起被鎖在囚車裡,祖母走得慢一點,天殺的衙役就掄起水火棍摜在祖母后腰上……秋秋沒見過,十月天下著雨,只穿著一件單衣啊,你姑姑姑父抱著你表哥,跟在後面哭啊哭,我說妞妞你回家去,她喊著阿娘,喏喏喏,祖母心都碎了啊。」

  祖母講故事繪聲繪色,表情扭曲,肢體動作極其誇張,姚文秋每次聽到這就哇的一下哭出來。

  進了京,審案的大人還沒問就先把祖父一陣毒打,一家子收在監獄裡,以為不是砍頭就是流放,結果過完年太子親自問此案,仗義執言據理力爭,把他們救出來了。


  「十九歲,過完年才十九歲,長得又好,想得又周到,去牢里問話還給我們帶了傷藥和夾襖。有的人啊生下來就是要做大事的。」祖母誇起明皇帝總不忘損自己兒子一嘴,「你伯父跟他同歲,嚇得發高燒做噩夢,全靠我和你爹照看他,哎呀真是一點用都沒有,跟你祖父一樣的。」

  明皇帝幫姚家人翻了案,罷了草包許太守的官,又力陳祖父在鳳翔郡七年謹小慎微為官清廉,請旨給祖父補了青州別駕。這一年姚文秋她爹才十歲,明皇帝送了他一方端硯,跟祖父說:「此子聰明伶俐目光端正,來日必成大器。」

  十年後,新科探花郎正是姚家的小郎君,瓊林宴上,明皇帝對新任大理寺卿半年的姚大人玩笑道:「姚卿,昔年朕說此子可成大器,今日果然,朕可能算得上鐵口直斷?」

  那方端硯如今還在姚文秋她爹的書案上,姚文秋每次去書房都繞著它走,生怕自己笨手笨腳一個不小心把它磕著碰著了,一家子都能捶地痛哭。

  除了聽祖父講姚家舊事,頻頻上她家串門的溫丞相也能在三杯兩盞淡酒下肚兩眼發直之際開始哭天抹地憶苦思甜。姚文秋長得乖巧,很得長輩喜歡,溫丞相一來,祖父就讓她偷偷背著祖母給他們拿酒,借著送酒的機會,姚文秋跟聽說書似的,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聽了一遍又一遍。

  溫丞相中進士時不過二十五歲,沈老丞相看他人品端方,有心抬舉他做自家的東床快婿,奈何這位新科進士不識抬舉舍不下糟糠之妻,從此不說飛黃騰達,根本就是哪裡窮哪裡遠哪裡亂讓他去哪裡。每每他花了大力氣將轄地治理得有些起色,就有後來人來「乘涼」,他這個前人自然又被挪個地方繼續「種樹」。

  「貴妃娘娘剛生下來,狄人已打下了天水安昌」,溫丞相喝到半醉時,說起自家女兒都忘不了尊稱,「我夫人生個孩子的功夫,西平郡守郡丞長史拖家帶口的已經都不見了。我與我夫人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是只有殉城一條路了,她趕緊帶著孩子們回陳留投奔我兄長去……」

  「我夫人說她不走,西平到陳留路途遙遠,若路上有個好歹,我沒死她們母子先死了,到時我娶個年輕貌美的把她忘了豈不是血虧。不如留在西平,狄人來了她先殺了孩子再自盡,一家人死在一起。我怎麼勸也不聽,女人有時候真是不講道理……」他這麼嘀嘀咕咕的,在姚老大人「你也就在我這裡過嘴癮」的嘲笑里故作鎮靜地嘿嘿嘿,「萬幸國運昌隆,狄人幾位王子自己打了起來,就退兵了……」

  經此一事,溫丞相心有餘悸,把妻兒送回陳留老家,此後他一人輾轉於窮山惡水間,鬱郁不得志。直到明皇帝當了太子,天知道是生了怎樣一雙慧眼,竟將這顆蒙塵明珠挖了出來委以重任。溫丞相苦盡甘來,與明皇帝君臣相得二十年,一貫是忠心耿耿兩袖清風,曾有同僚問他為何連房妾室都沒有,溫丞相答曰:「一則家裡窮,養不起。二則家有賢妻,妾納來作甚?」那位同僚多喝了兩杯酒,還要問溫夫人如何賢惠,溫丞相抹著眼淚從當年自己俸祿微薄靠夫人接繡活養活全家說起,當場把許多官員說得痛哭流涕。

  他這麼明晃晃往滿朝文武嘴裡塞狗糧,明皇帝聽了很欣慰,親自組織百官向他學習:「若爾等能人人似溫卿,為官忠謹,齊家有方,朕何愁天下不治!」

  姚文秋聽著這些事長大,對明皇帝天然一股好感,每次陪祖母去上香都不忘認認真真給菩薩磕三個頭「求菩薩保佑皇上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明皇帝將她指給皇四子恭王做王妃,她接了旨說的第一句話是:「皇上怎麼知道我聰敏嫻靜的!皇上真的好英明啊!」


  姚文秋她娘被她傻得直嘆氣,回自己房裡就衝著姚文秋她爹發火:「你平日裡莫不是跟皇上說過秋秋?怎的就挑了秋秋做王妃?她傻成這樣怎麼做王妃!」

  姚侍郎捂著耳朵躲到女兒身後委屈巴巴:「我幾時跟皇上說過秋秋?皇上是問過我家裡孩子都多大了親事定了沒有,我總不能欺君吧?皇上前天剛誇過恭王,我看挺好的。」

  阿娘拿著帕子開始哭:「皇上自然是好皇上,可恭王什麼樣誰說得准,萬一他對秋秋不好,我想替秋秋出頭都出不得……」

  姚侍郎一向怕她哭,一見她哭就趕緊蹭過去,轉來轉去轉了兩圈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憋了半天才說:「恭王飽覽群書,為人謙謹,不會欺負秋秋的。」

  他話才說完就被姚夫人瞪了,瞪得他很委屈:「你瞪我做什麼?難道要我說恭王一定會對秋秋不好?哪有你這樣不講道理的……」

  姚夫人氣得要把他趕出房門,還是姚文秋拼命攔下來,姚侍郎緩了半天才想明白夫人在擔心什麼:「恭王口碑一直很好,都說他少年老成為人勤謹,品貌才學都是第一等的,不是我不向著自家孩子,說來倒是咱們秋秋不大能配得上他。他跟太子也處得很好,咱們關起門小心說一句,想來不會有什麼奪嫡禍事。」

  姚夫人心才放下一半,又開始擔心宮裡娘娘們嫌姚文秋傻氣,整天緊張兮兮地念叨,滿懷自信的姚文秋被她念叨得有些發憷,仔細想想她其實啥也不會,只在養花上有些心得,後院小花房裡幾十株牡丹就是她親手伺弄的,年年都開得很好,可惜皇上不是要她去當花匠的。

  萬一被皇上嫌棄了可怎麼辦,想想都很難過。

  姚夫人開始零零碎碎給她科普宮裡的事。江皇后一向慈悲賢德不會為難秋秋的,恭王的親娘德妃,溫老夫人說了也不是刻薄人。林賢妃呢,她跟阿娘有舊交,秋秋見著她記得幫阿娘給她問聲好。溫貴妃……

  「秋秋記住了,千萬別在貴妃娘娘跟前說誰繡花繡得好,明白麼?你只管夸貴妃娘娘繡花繡得最好看就完事了。」

  這個小道消息是溫貴妃她親娘溫老夫人親自透露的,溫貴妃自小隨著母兄住在陳留郡伯父家。溫老夫人因著丈夫長年不在身邊,三個兒子讀書全靠她親自督促,對小女兒未免就管得不大嚴,見她喜歡刺繡還很欣慰,把自己的好手藝都教給了她。萬萬沒料到,所謂德容言功,溫貴妃前面三項丟得乾乾淨淨,三句話離不開一個「繡」字。

  「到了十二三歲,繡得就比我好多了,隔三差五纏著我要到城南繡莊去,我原不想太拘著她,想去就讓她去,誰知她在那拜了好幾個師傅呢。」溫老夫人痛心疾首,「脾氣犟,她兩個哥哥都沒她犟。她堂姐跟她合不來,說有哪家的姑娘繡得比她好,她就非去看看人家姑娘怎麼繡的!」

  溫老夫人以為她是年紀小爭強好勝,等溫丞相把一家子接到京城來,才發現女兒哪裡不太對——京城繁華她半點沒放在眼裡,整天忙著批評府里的繡娘並提供業務指導:「這繡的都是什麼?這配色也太難看了,這鯉魚的眼睛一點活氣都沒有。這裡針要這麼下才對……」

  溫老夫人試著鼓勵女兒參加社交,譬如護國公家的六姑娘十五歲生辰給溫家也下了帖子,不如備份禮物去交個朋友,然而溫貴妃只顧埋頭繡鯉魚:「阿娘,你別鬧我,眼睛這裡不太好繡——去哪?陳家六姑娘?不去。上回她來咱們家,我見她身上的荷包還沒我繡的好,問她家可還有別的繡娘,她說我怎的沒學好規矩。嘁,學個鬼的規矩!」

  溫貴妃沉迷繡花,就算收了她的繡架罰她抄書,她抄完看見溫老夫人只會說:「阿娘,你襟上這朵蘭花繡得怪呆的,把衣服換下來我改一下好不好?」這樣如何嫁得出去!溫老夫人愁得直掉頭髮,溫貴妃還雪上加霜地安慰她:「阿娘放心,我不會嫁人的,我把我繡的活計拿去繡坊賣一樣能養我自己,活到老繡到老,等繡不動了我不活了就是了。」

  「這是說的什麼話,哪有姑娘老死不嫁人的,一大家子的名聲要不要了呢……後來選秀進了宮也好,就是我整天提心弔膽的,生怕她哪天張口說皇上的龍袞花紋配色不好要改一改」,溫老夫人拍著姚夫人的手臂,「你放心吧,我看秋秋比媛媛靠譜,咳,我是說秋秋很招人喜歡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姚夫人聽得瞠目結舌,瞬間覺得自己的擔心全是多餘的,等見著姚文秋蹲在花房裡一邊修剪牡丹花的枝條一邊跟那株花說悄悄話:「我很快就能見到皇上啦!我好緊張怎麼辦!」姚夫人就覺得萬事還是要防患於未然:「秋秋,你進王府先別帶著花去,跟恭王商量他同意了再來家拿——你可千萬別跟花說話了!人家聽了以為你是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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