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車廂並不大,恰好只能容四個人坐,拉車的馬都是久經訓練的,車子在黃泥路上,走得很平穩。
馬秀真和石秀雪坐在一排,孫秀青和葉秀珠坐在對面。
車子走了很久,石秀雪忽然發覺每個人都在盯著她,她想裝作不知道,卻又忍不住噘起嘴,問道:「你們老是盯著我幹什麼?我臉上難道長了花?」
孫秀青笑了,道:「你臉上就算長了花,剛才也已被人家摘走了。」她的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女孩子說話一定是絕不肯饒人的。
她不讓石秀雪開口,接著又道:「奇怪的是,這丫頭平時總說隨便什麼花也沒有青菜好看,現在為什麼一開口就是花呀花的。」
石秀雪居然沒有臉紅,反而悠然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就因為他姓花,所以我一開口就是花呀花的。」
孫秀青吃吃笑道:「他?他是誰呀?」
石秀雪道:「他姓花,叫花滿樓。」
孫秀青道:「你怎麼連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石秀雪道:「因為他剛才告訴了我。」
孫秀青道:「我怎麼沒聽見?」
石秀雪道:「我們說我們的話,為什麼一定要讓你聽見?何況,你那時的心裡一定還在想著陸小鳳。」
孫秀青叫了起來,道:「我在想陸小鳳!誰說我在想陸小鳳?」
石秀雪道:「我說的,人家坐在澡盆里的時候,你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賴也賴不掉。」
孫秀青又氣又笑,笑罵道:「你們看這丫頭是不是瘋子,滿嘴胡說八道。」
馬秀真悠然道:「這丫頭是有點瘋,只不過你的眼睛也的確一直都盯在陸小鳳身上。」
石秀雪拍手笑道:「還是大師姐說了句公道話。」
孫秀青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嘆了口氣,道:「她說的實在是公道話,只不過有點酸味。」
馬秀真也瞪起了眼,道:「酸味?什麼酸味?」
孫秀青道:「一種跟醋差不多的酸味。」
馬秀真也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說我在吃醋?」
孫秀青道:「我可沒有說,是你自己說的。」
她忍著笑,搶著又道:「人家都說陸小鳳多風流,多瀟灑,可是我今天看他坐在澡盆里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個瓜,笨瓜,比西門吹雪差多了。」
石秀雪吃驚道:「你說什麼?」
孫秀青道:「我是說,假如我要挑一個男人,我一定挑西門吹雪,那才是個真正有男人氣概的男人,十個陸小鳳也比不上。」
石秀雪嘆了口氣,道:「我看你才是真瘋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會看上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活殭屍。」
孫秀青道:「你看不上,我看得上,這就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馬秀真也忍不住笑道:「看你們的樣子,就好像已經把蘿蔔青菜都分配好了。」
孫秀青吃吃笑道:「我們配給你的是那個大蘿蔔陸小鳳。」
石秀雪眨著眼,道:「那麼葉三姑娘豈不是落了空?」
葉秀珠臉已紅了,紅著臉道:「你看你們,才見了人家一次面,就好像害了相思病,難道你們一輩子沒見過男人?」
孫秀青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來就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她用眼角瞟著葉秀珠,又道:「憑良心講,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三個男人,隨便哪一個都不錯,你嘴裡雖不說,其實說不定三個你都喜歡。」
葉秀珠急得臉更紅,道:「你……你……你真瘋了!」
馬秀真道:「孫老二就這點不好,專門喜歡欺負老實人。」
孫秀青撇了撇嘴,道:「她老實?她表面上雖然老實,其實我們四個裡面,最早嫁人的一定是她。」
葉秀珠道:「你……你憑什麼這麼樣說?」
石秀雪搶著道:「因為她自己知道她自己一定嫁不出去的,莫說有四條眉毛的男人,就算有四個膽子的,也絕不敢娶她!」
馬秀真道:「那倒一點也不錯,誰若娶了她這種尖嘴滑舌的女人,不被她吵死才怪!」
石秀雪忍住笑道:「也許只有聾子還能……」
孫秀青已跳了起來,大聲道:「好,你們三個聯合起來欺負我,最多我把那三個男人全都讓給你們好了,你們總該滿意了吧?」
石秀雪道:「你讓給我們?那三個男人難道是你的?」
馬秀真嘆道:「看來這丫頭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孫秀青瞪著她們,突然大叫:「我餓死了。」
馬秀真吃驚地看著她,就好像真的在看著個忽然瘋了的人。
孫秀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一生氣,肚子就會餓,現在我已經生氣了,我要找個地方吃宵夜去。」
四個女孩子在一起,你若叫她們不要談男人,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就好像四個男人在一起時,你不許他們談女人一樣困難。
可是花滿樓和陸小鳳現在談的卻不是女人,現在他們沒心情談女人,他們談的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他現在還沒有找到獨孤一鶴。」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絕不是獨孤一鶴的對手?」
陸小鳳道:「他的劍法鋒銳犀利,出手無情,就跟他的人一樣,從不替別人留餘地。」
花滿樓慢慢地點了點頭,說道:「一個人若是從不肯為別人留餘地,也就等於沒有為自己留餘地。」
陸小鳳道:「所以只要他的劍一出鞘,若不能傷他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花滿樓道:「他現在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那隻因為他還沒有遇見過獨孤一鶴這樣的對手!」
他慢慢地接著道:「獨孤一鶴的劍法沉著雄渾,內力深厚,攻勢雖凌厲,防守更嚴密,交手經驗之豐富,更不是西門吹雪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三十招內若不能得手,就必定要死在獨孤的劍下。」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三十招內絕不能得手?」
陸小鳳道:「沒有人能在三十招之內製獨孤的死命,西門吹雪也一樣不能!」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也嘆了口氣,道:「他是你約出來的。」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我只希望他還沒有找到獨孤一鶴。」
他們已穿過靜寂的大路,來到珠光寶氣閣外的小河前。
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閃動著細碎的銀鱗,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小河旁,一身白衣如雪。
陸小鳳看見他時,他也看見了陸小鳳,忽然道:「我還沒有死。」
陸小鳳笑了,道:「你看來的確不像是個死人。」
西門吹雪道:「死的是獨孤一鶴。」
陸小鳳不笑了。
西門吹雪道:「你想不到?」
陸小鳳承認,他本不願承認的。
西門吹雪卻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道:「蘇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時,我已看出了三處破綻。」
陸小鳳道:「所以你認為你已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殺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機會已足夠,但我剛剛跟他交手時,卻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把握住。」
陸小鳳道:「為什麼?」
西門吹雪道:「他劍法雖有破綻,但是我一劍刺出後,他忽然已將破綻補上,我從未見過有人能知道自己劍法的破綻何在,但是他卻知道。」
陸小鳳說道:「世上所有的劍法,本來都有破綻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劍法中破綻的人,卻的確是不多。」
西門吹雪道:「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殺不了他,殺人的劍法若不能殺人,自己就必死無疑!」
陸小鳳嘆道:「你雖然很自負,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還活著!」
西門吹雪道:「我還沒有死,只因為三十招後,他的劍法突然亂了。」
陸小鳳道:「像他這樣的高手,劍法若是突然亂了,只有兩種原因。」
西門吹雪在聽著。
陸小鳳道:「心若已亂,劍法必亂。」
西門吹雪道:「他的心沒有亂。」
陸小鳳道:「難道他內力已不濟?」
力若不濟,劍法也會亂的。
陸小鳳又道:「以他功力之深厚,怎麼會在交手三十招後,就無以為繼?」
西門吹雪道:「我說過,我也想不到。」
陸小鳳沉吟著,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內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莫非已有人先跟他交過了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時,又幾時給過別人說話的機會?」
西門吹雪臉上雖然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但目中卻似已有了陰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臨死前卻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陸小鳳道:「他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他說他……」
劍拔出來時,劍鋒上還帶著血。
獨孤一鶴看著別人的劍鋒上帶著他的血,看著他的血被一滴滴吹落,臉上竟沒有痛苦恐懼之色,反而突然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西門吹雪道:「他說他明白了!」
陸小鳳皺眉道:「他明白了什麼?」
西門吹雪目中的陰影更重,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許他已明白了,他不顧一切換得的聲名地位,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場虛空……」
陸小鳳沉思著,緩緩說道:「正因為人生短促,所以不能虛度——他究竟真的明白了?還是不明白?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西門吹雪目光凝視著遠方,又過了很久,忽然也說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話。
他忽然說:「我餓了。」
陸小鳳吃驚地看著他,道:「你餓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殺人後總是會餓的。」
02
這是家本來已該關門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葉濃密的桑樹林外。
桑林里有幾戶人家,桑林外也有幾戶人家,大多是養蠶的小戶。
這家人的屋子距離大路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間四面有窗戶的小木屋,賣些簡單的酒菜給過路的客人,峨眉四秀找到這裡來的時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誰能拒絕這麼樣四個美麗的女孩子呢?
酒店裡只有三張木桌,卻收拾得很乾淨,下酒的小菜簡單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們的口味,她們吃得很開心。
女孩子們開心的時候,話總是特別多的。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笑著,就像一群快樂的小母雞。
孫秀青忽然道:「你那個姓花的說話,好像有點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個花家?」
孫秀青道:「就是江南那個花家,聽說你就算騎著快馬奔馳一天,也還在他們家的產業之內。」
馬秀真道:「我也知道這家人,但我想花滿樓卻不會是他們家的。」
孫秀青道:「為什麼?」
馬秀真道:「聽說這家人生活最奢華,飲食衣著都考究得很,連他們家的馬夫,走出來都像是闊少,那花滿樓看起來很樸素,而且,我也沒聽說他們的子弟中有個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麼樣?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他能看見的,卻比我們這些有眼睛的加起來還多。」
馬秀真也知道自己這話不該說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確不錯,連我都想不到他隨隨便便伸手一夾,就能夾著你的劍。」
孫秀青笑道:「那也許只因為這丫頭已經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氣,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試試,我不是替他吹牛,就憑他那一招,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孫秀青道:「西門吹雪呢?他那一劍難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說話了,她也不能不承認,西門吹雪那一劍的確可怕。
馬秀真道:「聽說西門吹雪不但劍法無雙,家世也很好,萬梅山莊的富貴榮華,也絕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孫秀青眼睛裡閃著光,道:「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他的身世,就算他只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我還是一樣喜歡他的。」
石秀雪淡淡道:「我卻看不出他的人從頭到腳,有哪點可愛的地方。」
孫秀青道:「他有哪點可愛的地方,為什麼一定要你看出來,只要我……」
她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忽然變得通紅,直紅到耳根子。因為這時正有一個人從外走進來,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門吹雪。石秀雪也說不出話了,四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全都閉上了嘴,她們不但看見了西門吹雪,也看見了花滿樓和陸小鳳。
西門吹雪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著她們,突然走過來,冷冷道:「我不但殺了蘇少英,現在又殺了獨孤一鶴。」
四個女孩子臉色全都變了,尤其是孫秀青的臉上,更已蒼白得全無一點血色。
在少女的心裡,仇恨總是很容易就被愛趕走的,何況,蘇少英風流自賞,總以為這四個師妹都應該搶著喜歡他,所以她們全都不喜歡他。但殺師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孫秀青失聲道:「你……你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獨孤一鶴。」
石秀雪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二師姐這麼喜歡你,你……你……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會說出這麼樣一句話,連西門吹雪都似已怔住。
孫秀青臉上陣紅陣青,突然咬了咬牙,雙劍已出鞘,劍光閃動,恨恨地刺向西門吹雪胸膛。
西門吹雪居然未出手,輕輕一拂袖,身子已向後滑出,退後了七八尺。
孫秀青眼圈已紅了,嘶聲道:「你殺了我師父,我跟你拼了。」
她展動雙劍,咬著牙向西門吹雪撲過去,劍器的招式本就以輕靈變化為主,只見劍光閃動,如花雨繽紛,剎那間已攻出七招。
眼見師姐雙劍已出鞘,石秀雪大聲道:「這是我們跟西門吹雪的事,別人最好不要管。」她這話當然是說給花滿樓聽的,事實上,花滿樓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又怎麼能讓這四個無辜的女孩子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就在這時,只聽「叮」的一響,西門吹雪突然伸手在孫秀青肘上一托,她左手的劍,就打在自己右手的劍上。
雙劍相擊,她只覺手肘發麻,兩柄劍竟已忽然到了西門吹雪手裡。
西門吹雪冷冷道:「退下去,莫要逼我拔劍!」
他的聲音雖冷,但目光卻不冷,所以孫秀青還活著。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又怎麼能忍心對一個喜歡自己的美麗少女下得了毒手?
孫秀青臉色更蒼白,目中已有了淚光,咬著牙道:「我說過,我們今天全都跟你拼了,若是殺不了你,就……就死在你面前!」
西門吹雪冷笑道:「死也沒有用,你們若要復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樓的人全都出來。」
孫秀青卻好像很吃驚,失聲道:「你在說什麼?」
西門吹雪道:「獨孤一鶴既然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青衣樓……」
孫秀青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怒目嗔道:「你說我師父是青衣樓的人?你是不是瘋了?他老人家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這個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
忽然間,後面的窗子外「錚」的一響,一道細如牛毛般的烏光破窗而入,打在孫秀青背上。
孫秀青的臉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門吹雪倒了過去。石秀雪距離後窗最近,怒喝著翻身,撲過去,但這時窗外又有道烏光一閃而入,來勢之急,竟使她根本無法閃避。
她大叫著,手裡的劍脫手飛出,她的人卻已倒了下去。
這時孫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門吹雪身上,西門吹雪突然用一隻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已反腕拔劍,劍光一閃,他的人和劍竟似已合為一體,突然間已穿窗而出。
陸小鳳卻早已從另一扇窗子裡掠出,只聽馬秀真、葉秀珠怒喝著,也跟著追了出來。
夜色深沉,晚風吹著窗後的菜園,哪裡還看得見人影?
再過去那濃密的桑林中,卻有犬吠聲傳來。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入林。
馬秀真和葉秀珠竟也不顧一切地,跟著撲了進去。桑林里的幾戶人家都已睡了,連燈光都看不見,西門吹雪的劍光也已看不見。一條黃狗衝著林後的小路狂吠。
馬秀真道:「追,我們不管怎麼樣,也得把老二追回來。」一句話沒說完,兩個人都已追出。
陸小鳳卻沒有再追了,他忽然在樹下停住,彎腰撿起了一件東西……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面上已無人色。
花滿樓俯下身,輕輕地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還在跳,卻已跳得很微弱。
她美麗的臉上也已現出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她慢慢地張開眼睛,凝視著花滿樓,輕輕說道:「你……你還沒有走?」
花滿樓柔聲道:「我不走,我陪著你。」
石秀雪眼睛裡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悲哀,勉強微笑著,道:「想不到你還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永遠都認得你。」
石秀雪又笑了笑,笑得更淒涼,道:「我雖然沒有變成啞巴,卻已快死,死人也不會說話的,是不是?」
花滿樓道:「你……你不會死,絕不會。」
石秀雪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中的是毒針。」
花滿樓動容道:「毒針?」
石秀雪道:「因為我全身都好像已經麻木了,想必是因為毒已快發作,你……你可以摸摸我的傷口,一定是燙的。」
她忽然拉著花滿樓的手,放到她的傷口上。她的傷口就在心口上,她的胸膛柔軟、光滑而溫暖。她拉著花滿樓冰冷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胸膛上,她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來。
花滿樓的心也已在跳,就在這時,他聽見陸小鳳的聲音在後窗外問:「她中的是什麼暗器?」
花滿樓道:「是毒針。」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留在這裡陪她,我去找一個人。」
說到最後一字,他的聲音已在很遠。
石秀雪喘息著道:「你真的沒有走,真的還在這裡陪我?」
花滿樓道:「你閉上眼睛,我……我替你把毒針吮出來。」
石秀雪蒼白的臉仿佛又紅了,眼睛裡卻發出了光,道:「你真的肯這麼做?」
花滿樓黯然道:「只要你肯……」
石秀雪道:「我什麼都肯,可是我不想閉上眼睛,因為我要看著你。」
她的聲音已漸漸微弱,然後她臉上的笑容就突然僵硬,眼睛裡的光芒也忽然消失了。
死亡,忽然間就已無聲無息地將她從花滿樓懷抱中奪走。
可是她的眼睛卻仿佛還在凝視著花滿樓,永遠都在凝視著……
黑暗,花滿樓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他忽然恨自己是個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後一眼。
她還這麼年輕,可是她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身子,已突然冰冷僵硬。
花滿樓輕輕地抽出了手,淚珠也從空洞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走,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生中的無情和殘酷。
風從窗外吹進來,從門外吹進來,四月的風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
他忽然感覺到風中傳來一陣芬芳的香氣,忽然聽到後窗「咯」的一響。他立刻回頭,準備躍起。
但這時候後窗外已響起一個人溫柔甜蜜的聲音,在輕輕對他說:「你不要吃驚,是我!」
聲音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也正是他一直在思念著的人。
他忍不住失聲而呼:「飛燕?」
「不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一個人輕飄飄地從後窗掠進來,聲音里竟似帶著種因妒忌而生的譏刺,幽幽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已忘記了我!」
花滿樓站在那裡,似已呆住,過了很久,才說道:「你……你怎麼會忽然到這裡來了?」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說我不該來的?」
花滿樓搖搖頭,嘆息著道:「我只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你已經……」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已死了?」
花滿樓已不知該說什麼!
上官飛燕又幽幽地嘆息了一聲,道:「我要死,也得像她一樣,死在你的懷裡。」
她慢慢地走過來,走到花滿樓面前,又道:「我剛才看見你們,我……我心裡好難受,若不是她已經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殺了她的。」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一天我聽見了你的歌聲。」
上官飛燕沉吟著,道:「是不是在萬梅山莊外,那個破舊的山神廟裡?」
花滿樓道:「嗯。」
上官飛燕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可是你找去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花滿樓道:「你為什麼要走?」
上官飛燕的聲音更輕,道:「你也該知道,我並不想走。」
花滿樓道:「有人逼你走?」
上官飛燕道:「那支歌也是別人逼我唱的,本來我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後來才知道,他們是想誘你到那廟裡去。」
花滿樓道:「他們?他們是什麼人?」
上官飛燕並沒有回答這句話,她的聲音忽然開始顫抖,仿佛很恐懼。
花滿樓道:「你難道已落在那些人手裡?」
上官飛燕顫聲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則……否則……」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否則怎麼樣?」
上官飛燕又沉默了很久,道:「那天他們誘你去,為的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他們就是要你知道我已落在他們手裡。」她不讓花滿樓開口,接著又說道,「他們今天要我來,為的也是要我勸你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否則他們就要我殺了你!」
花滿樓動容道:「他們要你來殺我?」
上官飛燕道:「是的,因為他們知道,你絕不會想到我會害你,絕不會防備我;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我又怎麼忍心對你下得了手呢?」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顫聲道:「現在你一定也已想到他們是誰了,但你卻永遠想不到他們的力量有多麼可怕……」
現在閻鐵珊和獨孤一鶴都已死了,要阻止這件事的人,只有霍休。
花滿樓沉聲道:「不管他們的力量有多麼可怕,你都用不著害怕……」
上官飛燕道:「可是我實在怕,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你,若不是我,你們根本不會被牽連到這件事裡,你若出了什麼事,叫我怎麼能活得下去!」
她緊緊地抱著他,全身都在顫抖著,她的呼吸芬芳而甜美。
花滿樓忍不住張開雙臂,要去擁抱她,可是石秀雪的屍體還在他身旁,這多情的少女,剛才就是死在他這雙手臂里的,現在他又怎麼能用同樣的一雙手臂去擁抱別人?
他心裡充滿了痛苦和矛盾,他想控制自己的情感,卻又偏偏沒法子控制。
他再想去擁抱她時,她卻忽然推開了他,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想必已明白。」
花滿樓道:「我不明白。」
上官飛燕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我都已要走了。」
花滿樓失聲道:「你要走?為什麼要走?」
上官飛燕道:「我也不想走,但卻非走不可!」
她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恐懼,接著道:「你若是還有一點對我好,就不要問我為什麼,也不要拉住我,否則你不但害你自己,也害了我!」
花滿樓道:「可是我……」
上官飛燕說道:「讓我走吧,只要知道你還好好地活著,我就已心滿意足了,否則你就是對不起我……」
她的聲音已愈來愈遠,突然消失。
黑暗,花滿樓忽然發覺自己已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寞中。他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困難和苦衷,所以她才會走。
但他卻只有呆子般站在這裡,既不能幫助她解決困難,也不能安慰她的痛苦,就正如他剛才只有眼看著石秀雪死在他懷裡。
「我究竟算怎麼樣一個人?究竟算什麼?」他的耳旁仿佛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只不過是個瞎子,沒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絕望的黑暗。
他握緊雙拳,站在四月的晚風中,忽然覺得人生並不是永遠都像他想像中那麼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解脫。
四月本是燕子飛回來的時候,可是他的燕子卻已飛去,就像人們的青春一樣,一去永不回頭。
他慢慢地走過門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