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柔軟的草地已被露水濕透,夜已更深了。
霍天青慢慢地穿過庭園,遠處小樓上的燈光,照著他蒼白憔悴的臉。他顯得很疲倦,孤獨而疲倦。
荷塘中的碧水如鏡,倒映著滿天的星光月光,他背負著雙手,佇立在九曲橋頭,有風吹過時,一片樹葉落下。
他俯下身,拾起了這片落葉,忽然道:「你來了。」
「我來了。」
霍天青抬起頭時,就看見了陸小鳳。
陸小鳳就像是片落葉一樣,從牆外飄了進來,落在荷塘的另一邊,也正在看著霍天青。
他們之間,隔著十丈荷塘,可是他們卻覺得彼此間的距離仿佛很近。
陸小鳳微笑著,道:「你好像在等我?」
霍天青道:「我是在等你。」
陸小鳳道:「你知道我會來?」
霍天青點點頭,道:「我知道你非來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麼?」
霍天青道:「你走了之後,這裡又發生了很多事。」
陸小鳳道:「很多事?」
霍天青道:「你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一件。」
霍天青道:「你知道獨孤已死在這裡?」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但我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該死。」
霍天青沉默著,忽然也嘆息了一聲,道:「你當然也不會知道他的死跟我也有關係。」
陸小鳳道:「哦?」
霍天青道:「若不是我,他也許還不會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陸小鳳道:「哦?」
霍天青道:「我一向不喜歡妄自尊大的人,獨孤卻偏偏是個妄自尊大的人,所以,西門吹雪還沒有來時,他已跟我交過了手。」
陸小鳳道:「我知道。」
霍天青很意外:「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道:「獨孤與西門交手時,真力最多已只剩下五成,能讓他真力耗去五成的人,這附近還不多。」
霍天青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件事你應該能想得到的。」
陸小鳳道:「還有件事是我想不到的?」
霍天青點點頭。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也無妨,現在我只想知道上官丹鳳在哪裡?」
霍天青道:「這件事正是你想不到的。」
陸小鳳道:「什麼事?」
霍天青道:「她並沒有到這裡來,而且只怕也不會來了!」
陸小鳳怔住,他的確沒有想到上官丹鳳居然不在這裡。
霍天青道:「你也許會奇怪,我怎麼會知道她不來了。」
陸小鳳道:「我的確奇怪。」
霍天青道:「你看過這封信後,也許就不會奇怪了。」
他果然從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隨手一拋,這封信就像是浮雲般向陸小鳳飄了過去。
丹鳳難求,小鳳回頭,
若不回頭,性命難留。
信上只有這麼樣十六個字,字寫得很好,信紙也很考究。
信封上竟寫的是「留交陸小鳳」。
霍天青道:「這封信本是要給你的,現在我已給了你。」
陸小鳳道:「但我卻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霍天青淡淡道:「這意思就是說,你已很難再找到上官丹鳳了,所以最好還是及早回頭,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就有人要你的命。」
其實他當然知道這意思陸小鳳也懂得。
陸小鳳道:「這封信是誰要你轉交給我的?」
霍天青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若也寫了這麼樣一封信叫我轉給別人,你會不會當面交給我?」
陸小鳳道:「不會。」
霍天青道:「所以寫這封信的人,也沒有當面交給我,我只不過在閻大老闆的靈位下發現了這封信,別的我全不知道。」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會知道。」
霍天青道:「但你卻應該知道。」
陸小鳳道:「應該知道什麼?」
霍天青道:「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只希望這不是閻大老闆在棺材裡寫的。」
霍天青目光閃動,道:「你也應該知道,除了閻大老闆外,還有誰不願你管這件事。」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偏偏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至少知道一個人的。」
陸小鳳道:「誰?」
霍天青道:「我。」
陸小鳳笑了。
霍天青卻沒有笑,沉著臉道:「上官丹鳳既已不會來,你若也不再管這件事,這珠光寶氣閣的萬貫家財,豈非就已是我的!」
陸小鳳微笑道:「但我卻知道天禽門的掌門人,絕不會做這種事。」
霍天青凝視著他,嘴角終於也露出了微笑,忽然道:「想不想喝杯酒去?」
陸小鳳道:「想。」
酒是用青花瓷壇裝著的,倒出來時,無色無味,幾乎和白水差不多,可是用新酒一兌,芬芳香醇的酒味,就立刻充滿了這間小而精緻的屋子。
陸小鳳慢慢地啜了一口,長長地嘆了口氣,道:「這才是真正的女兒紅。」
霍天青道:「你很識貨。」
陸小鳳笑道:「所以下次你若還有這麼好的酒,還是該請我來喝,我至少不會糟蹋你的好酒。」
霍天青笑了笑,道:「我也並不是時常都有這種好酒的。」
陸小鳳道:「哦?」
霍天青道:「這酒還是我上次去拜訪一位鄰居時,他送給我的。」
陸小鳳道:「我羨慕你,這麼好的鄰居,現在已經比好酒更難找到了。」
霍天青道:「但他卻也是個很古怪的人,你想必也該聽說過他的。」
陸小鳳道:「我認得的怪人的確不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霍天青道:「他叫霍休。」
陸小鳳失聲道:「霍休?他怎麼會是你的鄰居?」
霍天青道:「他雖然並不常住在這裡,卻蓋了棟小樓在這後面的山上,每年都要到這裡來住一兩個月。」
陸小鳳眼睛忽然亮了,道:「你知道不知道他到這裡來幹什麼?」
霍天青道:「除了喝酒外,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做。」
陸小鳳沒有再問下去,卻仿佛在沉思著,他喝酒的時候,本來一向不太肯動腦筋的,這次卻是例外。
霍天青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又道:「所以只要是你能說得出的好酒,他那裡幾乎全都有的,我雖然並不太喜歡喝酒,但連我到了那小樓後,都有點不想再出來了。」
陸小鳳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什麼酒喝起來味道特別好?」
霍天青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偷來的酒。」
霍天青又笑了,道:「你想要我陪你到那裡偷酒去?」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
霍天青道:「這世上只有一種人是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你知不知道是哪種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
霍天青道:「是沒有腦袋的人,所以你若還想留著腦袋喝酒,最好趁早打消這主意。」
陸小鳳笑道:「偷酒就跟偷書一樣,是雅賊,就算被人抓住,也絕不會有砍腦袋的罪名。」
霍天青道:「那也得看是被什麼人抓住!」
陸小鳳笑道:「你跟霍休算起來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你怕什麼?」
霍天青道:「可是他自己卻親口告訴過我,他那小樓上,有一百零八種機關埋伏,若不是他請去的客人,無論誰闖了進去,要活著出來都很難。」
他嘆了口氣,又道:「那些機關是不認得人的,不管你姓霍也好,都完全沒有一點分別。」
陸小鳳終於也嘆了口氣,道:「我眉毛有四條,少了兩條也沒關係,腦袋卻只有一個,連半個也少不得的。」
他苦笑著,又道:「連幾壇酒都要用一百零八種機關來防備人去偷,這就難怪他會發財了。」
霍天青道:「也許他並不是為了要防備別人去偷他的酒。」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難道你認為他那小樓上還另有秘密?」
霍天青笑了笑,淡淡道:「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點秘密的……」
陸小鳳道:「只不過真正能保守秘密的,卻也只有一種人。」
霍天青道:「哪種人?」
陸小鳳道:「死人。」
霍天青的目光也在閃動著,道:「霍休並不是死人。」
陸小鳳道:「他不是。」
02
最可怕的也是死人。無論這個人活著時多麼溫柔美麗,只要一死,就變得可怕了。
所以石秀雪的屍體上,已被蓋起了一塊白布。
桌上有盞孤燈,花滿樓默然地坐在燈旁,動也不動。他本來已走了,卻又回來。
無論石秀雪是死是活,他都絕不能拋下她一個留在這裡。
小店的主人早已溜走,只留下一盞燈在這裡,似已忘記了瞎子根本就用不著燈的。
四下一片靜寂,聽不見一點聲音,陸小鳳進來時,也沒有發出聲音。
但花滿樓卻已轉過頭,面對著他,忽然道:「你喝了酒?」
陸小鳳只有承認:「喝了一點。」
花滿樓冷冷道:「出了這麼多事之後,你居然還有心情去喝酒,倒真難得得很。」他板著臉,他一向很少板著臉。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他對付生氣的人有個秘訣——你既然生氣了,就索性再氣氣你,看你究竟能氣成什麼樣子,看你究竟氣不氣得死。
花滿樓不說話了,他很了解陸小鳳,他還不想被陸小鳳氣死。
陸小鳳反而沒法子了,訕訕地道:「其實你也該喝杯酒的,酒最大的好處,就是它能讓你忘記很多想也沒有用的事。」
花滿樓不理他,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剛才看見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你剛才看見了很多個人。」
花滿樓道:「但這個人卻是我本來以為絕不會在這裡看見的!」
陸小鳳道:「誰?」
花滿樓道:「上官飛燕。」
陸小鳳怔了怔,道:「她沒有死?」
花滿樓黯然道:「她雖然還沒有死,但活得卻已跟死差不多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她似已落在別人的手裡,行動已完全被這個人控制。」
陸小鳳動容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花滿樓道:「她沒有說,我也不知道,只不過,以我的猜想,這個人一定是……」
陸小鳳道:「一定是誰?」
花滿樓道:「霍休!」
陸小鳳剛坐下去,又忽然站了起來,失聲道:「霍休?」
花滿樓道:「上官飛燕這次來找我,也是被人所逼,來叫我不要再管這件事的,現在不願我們再管這件事的,已只有霍休。」
陸小鳳又坐了下去,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剛才沒有看見一個人。」
這句話很妙,簡直叫人聽不懂。
花滿樓道:「你沒有看見的人也很多!」
陸小鳳道:「但這個人卻是我以為一定會看見的,我到珠光寶氣閣去,本就是為了找她。」
花滿樓道:「上官丹鳳?」
陸小鳳道:「不錯。」
花滿樓道:「她不在那裡?」
陸小鳳道:「她根本沒有去,卻有人留了封信給霍天青,叫他轉交給我!」
花滿樓道:「信上說什麼?」
陸小鳳道:「信上只有四句似通非通,跟放屁差不多的話。」
花滿樓道:「什麼話?」
陸小鳳道:「丹鳳難求,小鳳回頭,若不回頭,性命難留!」
花滿樓沉吟著道:「這四句話的意思,好像也是叫你不要再管這件事的。」
陸小鳳道:「現在不願我們再管這件事的,已只有一個人。」
花滿樓道:「所以你認為寫這封信的人,一定也是霍休?」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這個人若是已開始要做一件事,就絕不會半途罷手。」
成功的人,做事本就全都不會半途罷手的。
花滿樓道:「司空摘星沒有把上官丹鳳偷走,他也許並不意外,所以他早就另外派人在路上等著,終於還是劫走了上官丹鳳。」
陸小鳳道:「我剛剛喝了他半罈子酒。」
花滿樓又不禁很意外:「你已見過了他?」
陸小鳳道:「我沒有,酒是他送給霍天青的,他有個小樓就在珠光寶氣閣後面的山上。」
花滿樓動容道:「小樓?」
陸小鳳一字字道:「不錯,小樓!」
花滿樓也站立了起來,卻又坐下,過了很久,他才緩緩地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孫秀青剛才說過的話?」
陸小鳳當然記得——「獨孤一鶴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了一個消息,他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
花滿樓的臉上也發出了光,道:「你是不是認為霍休的那小樓,就是青衣第一樓?」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句話,這句話已用不著回答。
花滿樓道:「但是,據大金鵬王說,青衣樓的首領本是獨孤一鶴!」
陸小鳳道:「他得到的消息並不一定都是完全正確的。」
花滿樓承認:「無論誰都難免被人冤枉的,同樣也難免有冤枉別人的時候。」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現在朱停不在這裡。」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據說那小樓上有一百零八處機關埋伏。」
花滿樓道:「你想到那小樓去看看?」
陸小鳳道:「很想。」
花滿樓道:「那些機關埋伏難道已嚇住了你?」
陸小鳳道:「沒有。」
陸小鳳若已開始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也絕不會半途罷手的。無論什麼事都絕不能令他半途罷手!
03
山並不高,山勢卻很拔秀。上山數里,就可以看見一點燈光,燈光在黑暗中看來分外明亮。
花滿樓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陸小鳳道:「我已看見了那小樓。」
花滿樓道:「在哪裡?」
陸小鳳道:「穿過前面一片樹林子就到了,樓上還有燈光。」
花滿樓道:「你想,霍休會不會也到了這裡?」
陸小鳳道:「不知道。」
花滿樓道:「我剛才說過,每個人都難免有冤枉別人的時候。」
陸小鳳道:「我聽見了,我也不聾。」
花滿樓道:「我只不過提醒你,霍休是你的朋友,而且對你一向不錯。」
陸小鳳冷冷道:「你以為我會冤枉他?我雖然常常被人冤枉,卻還沒有冤枉過別人。」
他忽然顯得很煩躁,因為他心裡也有種矛盾。
能趕快結束這件事,趕快揭穿這秘密當然最好,但他卻實在不希望發現那陰險惡毒的青衣樓主,真是他的朋友。
樹林中帶著初春木葉的清香,風中的寒意雖更重,但天地間卻是和平而寧靜的。
沒有人,沒有聲音,紅塵中的喧譁和煩惱,似已完全被隔絕在青山外。
只不過世上一些最危險、最可怕的事,往往就是隱藏在這種平靜中的。
陸小鳳忽然道:「我不喜歡這種情況。」
花滿樓道:「什麼情況?」
陸小鳳道:「這裡太靜了,太吵和太靜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很緊張。」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每次遇見的怪事,都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
花滿樓道:「你若是真的很緊張,最好多說話,說話往往可以使人忘記緊張。」
陸小鳳道:「你要我說什麼?」
花滿樓道:「說說霍休。」
陸小鳳道:「這個人的事你豈非已知道很多?」
花滿樓道:「我只知道他是個又孤僻、又古怪的大富翁,平生最討厭應酬,所以連他最親信的部下,都往往找不到他的人。」
陸小鳳道:「他不但討厭應酬,還討厭女人,所以直到現在還是個老光棍。」
花滿樓道:「可是一個人多多少少總該有些嗜好的。」
陸小鳳說道:「他唯一的癖好就是喝酒,不但喜歡喝,而且還喜歡收藏天下各地、各式各樣的名酒。」
花滿樓道:「聽說他的武功也不錯。」
陸小鳳道:「我也沒有真正看見過他施展武功,但我卻可以保證,他的輕功、內功和點穴術,絕不在當世任何人之下。」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而且他練的是童子功,據我所知,世上真正有恆心練童子功的人,絕不出十個。」
花滿樓笑道:「要練這種功夫,犧牲的確很大,若不是天生討厭女人的人,實在很難保持這種恆心。」
陸小鳳也笑了,道:「別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是絕不會練這種倒霉功夫的,就算要割下我的腦袋來,我也不練。」
花滿樓微笑道:「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樣東西,你就只好練了。」
陸小鳳大笑,道:「原來你也不是真君子。」
花滿樓道:「跟你這種人時常在一起,就算是個真君子,也會變壞的。」
他們大笑著,似乎並不怕被人發現——既然遲早總要被發現,鬼鬼祟祟地豈非反而有失風度?
陸小鳳道:「古老相傳,只要有恆心練童子功的人,武功一定能登峰造極。」
花滿樓道:「這不是傳說,是事實,你只要肯練童子功,練別的武功一定事半功倍。」
陸小鳳道:「但是古往今來,武功真正能到達巔峰的高手,卻偏偏沒有一個是練童子功的,你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花滿樓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因為練童子功的人,一定是老光棍,老光棍心裡多多少少總有點毛病,心裡有毛病的人,武功就一定不能到達巔峰。」
花滿樓微笑道:「所以你不練童子功。」
陸小鳳道:「絕不練,無論割掉我什麼東西,我都不練。」
花滿樓道:「只可惜你無論練不練童子功,武功都很難達到巔峰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因為只要對練武有妨礙的事,你全都喜歡得要命,譬如說……」
陸小鳳道:「譬如說,賭錢、喝酒、管閒事。」
花滿樓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太不討厭女人了。」
陸小鳳大笑,然後就發現他們已穿入了樹林,來到小樓下。
這條路在別人走來,一定是戰戰兢兢,提心弔膽,但他們卻輕輕鬆鬆地就已走過了。
路本是同樣的路,只看你怎麼樣去走而已。人生的路也是這樣子的。
04
朱紅色的門是閉著的,門上卻有個大字:「推」!陸小鳳就推,一推,門就開了。
無論什麼樣的門,都能推得開的,也只看你肯不肯去推,敢不敢去推而已。
門裡是條寬而曲折的甬道,走過一段,轉角處又有個大字:「轉」。
陸小鳳就轉過去,轉了幾個彎後,走上一個石台,迎面又有個大字:「停」。
陸小鳳停了下來,花滿樓當然也跟著停下,卻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忽然停了下來?」
陸小鳳道:「因為這裡有個『停』字。」
花滿樓道:「叫你停,你就停?」
陸小鳳道:「我不停又怎麼樣?這裡有一百零八處機關埋伏,你知不知道在哪裡?」
花滿樓道:「不知道,連一處都不知道。」
陸小鳳笑了笑,道:「既然不知道,為什麼不索性大方些。」
花滿樓道:「既然往前面也可能遇上埋伏,為什麼不索性停下來。」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所以他們要我停,我就停,要我走,我就走。」
花滿樓嘆了口氣,道:「像你這麼聽話的人,倒實在少見得很。」
陸小鳳道:「既然我這麼樣聽話,別人又怎麼好意思再來對付我?」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道:「你無論做什麼事,好像都有你自己一套稀奇古怪的法子,但我卻從來也不知道你的法子是對是錯。」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忽然發現他們站著的這石台在漸漸地往下沉。
然後他就發現他們已到了一間六角形的石屋裡,一張石桌上,桌上也有個大字:「喝」。桌子正中,並排擺著兩碗酒。
陸小鳳笑了,道:「看來聽話的人總是有好處的。」
花滿樓道:「什麼好處?請你喝酒?」
陸小鳳道:「不錯,這次人家已經請我們喝酒了,下次說不定還要請我們吃肉。」
花滿樓道:「這是真正的瀘州大麯,看來霍大老闆拿出來的果然都是好酒。」
陸小鳳道:「但好酒卻不是用鼻子喝的,來,你一碗,我一碗。」
花滿樓道:「這種酒太烈,一碗我只怕就已醉了。」
陸小鳳道:「好,你不喝我喝。」
他捧起一碗酒,就往嘴裡倒,一口氣就喝了大半碗,忽然發覺花滿樓的臉色已變了,忍不住停下來問道:「你不舒服?」
花滿樓連嘴唇都已發白,道:「這屋子裡好像有種特別的香氣,你嗅到沒有?」
陸小鳳道:「我只嗅到酒氣。」
花滿樓似已連站都站不穩了,忽然伸出手,摸到了那碗酒,也一口氣喝了下去,本來已變成灰色的一張臉,立刻又有了生氣。
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原來這酒還能治病。」
他也喝完了自己的半碗酒,才發覺酒碗的底上,也有個字:「摔」!
於是他就將這隻碗摔了出去,「當」地摔在石壁上,摔得粉碎。
然後他就發覺石壁忽然開始移動,露出了一道暗門。門後有幾十級石階,通向地底。
下面就是山腹,陸小鳳還沒有走下去,已看到了一片珠光寶氣。
山腹是空的,方圓數十丈,堆著一紮扎的紅纓槍,一捆捆的鬼頭刀,還有一箱箱的黃金珠寶。
陸小鳳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多刀槍和珠寶。
可是最令他驚異的,並不是這些珠寶和刀槍,而是四個人。四個老人。
他們的臉色都是蒼白的,顯然已有多年未曾見過陽光,他們身上都穿著織錦繡金的滾龍袍,腰上還圍著根玉帶,赫然是帝王的打扮。
下面還有四張雕著金龍的椅子,一個老人坐在椅上,痴痴地出神,一個老人正蹲在地上打算盤,嘴裡念念有詞,仿佛正在計算著這裡的財富,一個老人對著面銅鏡,正在數自己頭上的白髮。
還有個老人正背負著雙手,在踱著方步,看見陸小鳳,就立刻迎了上來,板著臉,厲聲道:「爾等是何許人?怎敢未經通報,就闖入孤家的寢宮?莫非不知道這是凌遲的罪名麼?」
他的態度嚴肅,看來竟真的有點帝王的氣派,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陸小鳳卻怔了怔,忍不住問道:「你說這裡是皇宮?你又是什麼人呢?」
這老人道:「孤家乃是金鵬王朝第十三代大金鵬王。」
陸小鳳又怔住,他從未想到這裡居然又有個大金鵬王。
誰知道這裡的大金鵬王還不止一個。
這老人的話剛說完,另外的三個老人立刻都沖了過來,搶著說道:「你千萬莫要聽這瘋子胡言亂語,孤家才是真正的大金鵬王,他是冒牌的。」
「他才是冒牌的……他們三個全都是冒牌的。」
四個老人竟異口同聲,說的全是同樣的話,一個個全都爭得面紅耳赤,剛才的那種王者氣派,現在已全都不見了。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四個人全都是瘋子,至少全都有點瘋病。
遇見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溜之大吉,就算世上的珠寶全都在這裡,全都給他,他也不想在這裡多留片刻了。
只可惜他再想退回去時,才發現石階上的門已關了起來,那四個老人也已將他圍住,紛紛搶著說道:「你看我們誰是真的大金鵬王……你說句良心話。」
他們蒼白而衰老的臉上,忽然全都露出了種瘋狂而獰惡的表情,陸小鳳知道他無論說誰是真的,另外三個立刻就會跟他拼命。
他這一生中,也從來沒有遇見過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怕的事。他簡直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三聲清悅的鐘聲,後面的山壁上,忽又露出了一道門戶。
四個身穿黃袍,內監打扮的俊俏少年,手裡捧著四個朱紅的食盒,魚貫走了出來。
這四個老人立刻趕回去,在自己的盤龍交椅上坐下,臉上又擺出很莊重嚴肅的表情,四個少年已分別在他們面前跪下,雙手捧起食盒,道:「陛下請用膳。」
陸小鳳忽然覺得頭很痛,因為他實在弄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這四個老人全是真的大金鵬王?否則又怎會有內監來服侍他們用膳?
但這裡明明是霍休的別業,又怎會有這麼樣四個人在這裡?
後面山壁的那扇門還是開著的,他悄悄拉了拉花滿樓的衣袂,兩個人一起縱身掠了過去。
門後又是條甬道,甬道的盡頭又有扇門,就看見了霍休。
霍休身上穿著套已洗得發了白的藍布衣裳,赤足穿著雙破草鞋,正坐在地上,用一隻破錫壺,在紅泥小火爐上溫酒。
好香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