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風還是同樣輕,夜還是同樣靜。但陸小鳳卻知道,這靜夜裡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陷阱,這種風裡隨時都可能有殺人的弩箭射出來。
「王府中的衛士,實際只有六百二十多個,值夜時分成三班。
「每班兩百人,又分成六隊。
「這六隊衛士,有的在四下巡邏,有的守在王爺的寢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裡。
「寶庫外的一隊衛士,一共有五十四個人,每九人一組,從戌時起,就沿著寶庫四周交錯巡邏,其間最多只有兩盞茶時候的空當。」
這些事,蛇王都已打聽得很清楚,王府中顯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進王府,只有一條路——從西北邊的一個小院子裡進去。那裡是衛士們的住宿處,也正是王府中守衛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衛士回去後,大多數都已精疲力竭,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陸小鳳已越牆而入,心裡還是覺得有點發悶。他不想對薛冰說那種話的,可是他一定要說,因為他絕不能讓薛冰跟著他一起來。
雖然他只不過想證明,是不是有人能全憑自己的本事闖入那寶庫去,雖然他只不過是想找出那繡花大盜是用什麼法子進去的,然後再由這條線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只要一進了王府,就等於闖入了龍潭,只要一被人發現,就隨時都可能死在亂刀亂箭下。
王府里的衛士們,是絕不會聽他解釋的。他絕不能讓薛冰冒這種險。
可是他自己為什麼要冒這種險呢?這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這只不過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也許這只不過因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勝。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出那個繡花大盜來。
院子裡有幾排平房,不時有一陣陣鼾聲傳出。後面的大廚房裡還亮著燈光,顯然有人正在為已快交班回來的衛士準備夜點。現在正是第一班衛士和第二班換防的時候,第三班衛士睡得正沉。
陸小鳳並不是神偷,因為他不偷。可是要從一群沉睡的年輕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說來,卻絕不是困難的事。
現在他已偷了套衛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緊身衣外面,衛士們都是高大精壯的小伙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動作必須快。衛士換防的時候,總難免有些混亂,混亂中就難免有疏忽,這正是他最好的機會。他早已從那張地形圖上,找出了一條最近的路,直達寶庫。
在路上他也曾遇見一些剛交班下來的衛士,可是他並沒有躲閃,別人也並沒有特別注意他。
在換防時本就常常會有人遲到的,這種情況並不特殊。王府的八百衛士中,也本來就有很多新人。寶庫的面積很大,左面是片桃花林,現在花已謝了。陸小鳳躲在樹林裡,等一隊巡邏的衛士走過時,就輕輕掠出來,跟在最後面一個人的身後。
他的行動當然絕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迎面而來的衛士們,也不會注意到這隊衛士後面多了一個人。這隊衛士正是沿著寶庫四周巡邏的,他也跟在後面巡邏了一遍。他的心在發冷。這寶庫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竟連個窗戶都沒有,看來的確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陸小鳳等到前面的衛士轉過屋角時,突然飛身掠上了屋頂。屋頂上也許有氣窗,屋頂上蓋著的瓦,也不難掀起來。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作案時,都喜歡走這條路。現在他就像是條壁虎般,在屋頂上遊走了一遍,還是沒有路。
他掀起幾塊屋瓦,屋瓦下竟還有三層鐵網,就算有寶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斷。這寶庫就像是個密不通氣的鐵匣子,莫說是蒼蠅,看來就連風都吹不進去。那繡花大盜是怎麼進去的?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他實在想不通。
寶庫旁邊有間比較矮的平房,裡面黑黝黝的,不見燈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過。現在他已完全絕望,只想趕快找條路出去。就在他身子凌空時,他忽然看見對面的平房上有個人站了起來。一個白面微須,穿著身雪白長袍的人,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兩顆寒星。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金墜」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這時,他又看見了劍光一閃,從對面的屋頂上匹練般刺了過來。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如此輝煌、如此迅急的劍光。
忽然間,他整個人都已在劍氣籠罩下,一種可以令人連骨髓都冷透的劍氣。這一劍的鋒芒,竟似比西門吹雪的劍還可怕,世上幾乎已沒有人能抵擋這一劍。陸小鳳也不能抵擋,也根本不能抵擋。他的腳尖沾地,人已開始往後退。劍光如驚虹電掣般追擊過來。他退得再快,也沒有這一劍下擊之勢快,何況現在他已無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貼住了寶庫的石壁。劍光已閃電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還能往兩旁閃避,也沒有用的。他身法的變化,絕不會有這一劍的變化快。眼看著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這時,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貼住了自己的背脊。這一劍本已算準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這個人竟突然變薄了。這種變化簡直令人無法思議。劍光刺到他面前時,力已將盡,因為這時他的胸膛本已該被刺穿,這一劍已不必再多用力氣。
真正的武林高手,對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處,絕不肯浪費一分力氣的,何況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遠也想不到這一劍竟會刺空。但這時,陸小鳳也已更沒有退路,他的劍再往前一送,陸小鳳還是必死無疑。
可是,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陸小鳳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兩根手指一夾,竟赫然夾住劍鋒!沒有人能形容他這兩指一夾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親眼看見的人,甚至根本就無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劍並沒有再使出力量來,只是用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冷冷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也在看著他,忽然問:「白雲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除了白雲城主外,世上還有誰能使得出這一劍?」
白衣人終於點點頭,忽然也問:「陸小鳳?」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
白雲城主道:「除了陸小鳳外,世上還有誰能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笑了。無論誰聽到「白雲城主」葉孤城說這種話,都會覺得非常愉快的。據說他生平從未稱讚過任何人,這句話卻已無疑是稱讚。
葉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樣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劍,至今他還認為你這手法是天下無雙的絕技。」
陸小鳳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歡為朋友吹噓的!」
葉孤城道:「四個月前,他看見我使出了剛才那一招『天外飛仙』,他也認為那已可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嘆道:「那的確是的!」
葉孤城道:「但他卻認為,你還是可以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道:「哦?」
葉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試試!」
陸小鳳道:「難道你知道我會到這裡來?」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本就是在這裡等著我的?」
葉孤城又點點頭。
陸小鳳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劍呢?」
葉孤城淡淡道:「那麼你就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道:「陸小鳳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劍的!」
葉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劍,陸小鳳現在也已不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劍,陸小鳳現在已是個死人!」
葉孤城冷冷道:「不錯,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沒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劍已入鞘。
能從陸小鳳兩指間奪回劍鋒的人,他也是第一個。
陸小鳳又笑了:「看來你並不想殺我!」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你若想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孤城凝視著他,緩緩道:「像你這樣的對手,世上並不多,死了一個,就少了一個!」他寒星般的眼睛裡似已露出種寂寞之色,慢慢地接著道,「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所以一向沒有朋友,我並不在乎,可是一個人活在世上,若連對手都沒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陸小鳳也在凝視著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隨時都可以找得到的!」
葉孤城道:「哦?」
陸小鳳道:「至少你現在就可以找到一個!」
葉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絲笑意,緩緩地道:「看來他們並沒有說錯,你的確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
陸小鳳道:「他們?他們是誰?」
葉孤城沒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為這時陸小鳳已看見了金九齡和花滿樓。
02
陸小鳳忽然發現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們都是非常孤獨、非常驕傲的人。他們對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無論是別人的性命,還是他們自己的,都完全一樣。他們的出手都是絕不留情的,因為他們的劍法,本都是殺人的劍法。他們都喜歡穿雪白的衣服。
他們的人也都冷得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難道只有他們這種人,才能練得出那種絕世的劍法?
陸小鳳舉杯時,又發現了一件事。葉孤城也是個滴酒不沾的人,甚至連茶都不喝。他唯一的飲料,就是純淨的白水。
陸小鳳一舉杯,酒已入喉。
葉孤城看著他,仿佛覺得很驚訝:「你喝酒喝得很多?」
陸小鳳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葉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陸小鳳道:「你覺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葉孤城道:「酒能傷身,也能亂性,可是你的體力和智能,卻還是都在巔峰!」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我也並不是時常都是這樣酗酒的,我只不過在傷心的時候,才會喝得這麼凶!」
葉孤城道:「現在你很傷心?」
陸小鳳道:「一個人在被朋友出賣了的時候,總是會很傷心的!」
花滿樓笑了,他當然能聽出陸小鳳的意思。
金九齡也在笑:「你認為我們出賣了你?」
陸小鳳板著臉,道:「你們早就知道我會來,也知道有柄天下無雙的利劍正在這裡等著我,但你們卻一直像兩個曹操一樣,躲在旁邊看熱鬧。」
金九齡道:「我們的確知道你會來,因為你一定要來試試,是不是有人能進入寶庫!」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就在這裡等著看我,是不是能進得去?」
金九齡承認:「但我們還是直等你上了屋頂後,才發現你的!」
陸小鳳道:「然後你們就等著看我是不是會被葉城主一劍殺死?」
金九齡道:「你也知道他並沒有真要殺你的意思!」
陸小鳳道:「但那一劍卻不是假的!」
金九齡笑道:「陸小鳳也不是假的!」
他實在是個很會說話的人,無論誰遇到他這種人,都沒法子生氣的。
金九齡又道:「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們已有了個結論!」
陸小鳳道:「什麼結論?」
金九齡道:「若連陸小鳳也進不去,世上就絕沒有別的人能進得去。」
陸小鳳道:「那繡花大盜難道不是人?」
金九齡也說不出話來了。
陸小鳳道:「我實在沒法子進去,就算我有那寶庫的鑰匙,也沒法子開門;就算我開門進去了,也沒法子再從外面把門鎖上。」
金九齡道:「江重威那天進去的時候,寶庫的門確實是從外面鎖住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金九齡道:「所以,按理說,寶庫一定還有另外一條路,那繡花大盜就是從這條路進去的!」
陸小鳳道:「只可惜事實上卻根本沒有這麼樣一條路存在。」
花滿樓忽然道:「一定有的,只可惜我們都找不到而已。」
葉孤城一直在旁邊冷冷地看著他們,對這種事,他完全漠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西門吹雪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點點頭,忽然道:「現在還有個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們猜是誰!」他就怕葉孤城問起西門吹雪,所以葉孤城一問,他就想改變話題。
但葉孤城卻並不想改變話題,又問道:「你是不是也跟他交過手?」
陸小鳳只好回答:「沒有!」
葉孤城道:「他的劍法如何?」
陸小鳳勉強笑道:「還不錯。」
葉孤城道:「獨孤一鶴是不是死在他劍下的?」
陸小鳳只有點點頭。
葉孤城道:「那麼他的劍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興奮之色,慢慢地接著道,「我若能與他一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陸小鳳忽然站起來,道:「酒呢?怎麼這裡連酒都沒有了!」
金九齡道:「我替你去拿。」
陸小鳳道:「到哪裡去拿?」
金九齡道:「這裡有個酒窖。」
陸小鳳道:「你進得去?」
花滿樓笑了笑,道:「這王府中只怕已沒有他進不去的地方!」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難道連王府的新任總管是誰都不知道?」
陸小鳳笑了:「酒窖在哪裡?金總管請帶路!」
酒窖就在寶庫旁那棟較矮的平房裡。金九齡拿出柄鑰匙,開了門,已有衛士替他們燃起了燈。
進門之後,再掀起塊石板,走下十餘級石階,才是酒窖。好大的酒窖!
陸小鳳嘆道:「我若真是個酒鬼,現在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叫我出去了!」
金九齡微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你是個鬼,但你卻絕不是酒鬼!」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你到這裡來,只不過怕葉孤城要你帶他去找西門吹雪比劍而已!」
陸小鳳嘆道:「我實在怕他們兩個人會遇上,這兩個人的劍若是一出了鞘,世上只怕就沒有人再能要他們收回去!」
金九齡道:「但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遇上的!」
陸小鳳苦笑道:「到了那一天會發生什麼事,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金九齡道:「你怕他殺了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我也怕西門吹雪殺了他!」他嘆息著又道,「這兩個人都是不世出的劍客,無論誰死了,都是個無法彌補的損失。最可怕的是,這兩人用的都是殺人的劍法,只要劍一出鞘,其中就有個人非死不可!」
金九齡道:「絕對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嗯!」
金九齡笑了笑,道:「可是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那寶庫本來是絕對沒有人能進得去的,但現在卻已有個人進去過了,難道他是忽然從天上掉下去的?忽然從地下鑽出來的?」
陸小鳳的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這酒窖是不是就在那寶庫的地下?」
金九齡道:「好像是的!」
陸小鳳道:「我們若在這頂上打個洞,豈非也一樣可以進入寶庫?」
金九齡的眼睛也亮了:「這酒窖的外面,雖然防守較疏,但也得有鑰匙才能進得來!」
陸小鳳道:「江重威有沒有鑰匙?」
金九齡點點頭,道:「可是他絕不會將鑰匙交給那繡花大盜!」
陸小鳳道:「他當然不會,但別人卻會!」
金九齡道:「別人是誰?」
陸小鳳道:「是個能接近他,能從他身上將鑰匙解下來,偷偷打個模型的人!」
金九齡眼睛裡閃著光,道:「你說的會不會是江輕霞?」
陸小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果然不愧是六扇門裡最聰明的人!」
陸小鳳捧著一大壇酒回去,他決定要好好地慶祝慶祝。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開心過。
聽見了他愉快的笑聲,花滿樓忍不住問道:「你開心什麼?難道在那酒窖里找到了個活寶貝?」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是個什麼樣的寶貝?」
陸小鳳道:「是一條線!」
花滿樓聽不懂了:「一條線?是條什麼樣的線?」
陸小鳳道:「是條看不見的線,但我們只要沿著這條線摸索過去,慢慢就能摸到那條狐狸的尾巴了!」
花滿樓還是不太懂:「什麼狐狸?」
陸小鳳笑道:「當然是條會繡花的狐狸!」
現在他總算已證明了一件事。江輕霞的確是和那繡花大盜同一個組織的人。所以他只要能找到江輕霞,就一定能找到那繡花大盜。
花滿樓道:「你有把握能找到江輕霞?」
陸小鳳道:「有一點。」
花滿樓道:「你準備怎麼樣去找?」
陸小鳳道:「我準備先去找一雙紅鞋子,找一個本不該穿著紅鞋子,卻偏偏穿著紅鞋子的人!」
花滿樓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說的話我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陸小鳳笑道:「我保證你總有一天會懂的!」他忽然發現屋子裡少了個人,「葉孤城呢?」
花滿樓道:「他不喝酒,也不喜歡陪人喝酒,現在也已到了應該睡覺的時候!」
陸小鳳道:「你想他真的會去睡覺?」
花滿樓又嘆了口氣,道:「我只知道他若一定要去找西門吹雪,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的!」
03
陸小鳳並不時常醉,但卻時常喜歡裝醉。他裝醉的時候,吵得別人頭大如斗。花滿樓並不怕他吵,但這裡是王府,他不想讓陸小鳳砸破金九齡的飯碗。
陸小鳳正用筷子敲著酒杯,放聲高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唐人王之渙的名句,也是白雲城主葉孤城最喜歡的詩。他顯然還在想著葉孤城,所以他並沒有真的醉。
「上馬不提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他又在唱北國的胡歌,唱完了一首,又唱一首,好像嗓子癢得要命。
花滿樓忽然道:「你剛才說外面有人在等你,是誰?」
陸小鳳立刻不唱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醉,薛冰現在卻已可能真的醉了。一個人在又著急又生氣的時候,總是特別容易醉的。陸小鳳跳了起來,沖了出去。
金九齡道:「你想是誰在外面等他?」
花滿樓連想都沒有想:「一定是薛冰!」
金九齡道:「一定是她?」
花滿樓道:「我知道薛冰一直都很喜歡他,他也一直都很喜歡薛冰!」
可是薛冰並沒有在客棧等他,薛冰一直都沒有回如意客棧去。陸小鳳知道現在只有一個法子也許還能找得到薛冰——先去找蛇王。這次他當然已用不著別人帶路。
夜已很深,蛇王居然還沒有睡,看見陸小鳳找來,也並不吃驚:「我正在等你!」
「你在等我?你知道我會來?」
蛇王點點頭。
陸小鳳又問:「薛冰來過?」
蛇王點點頭:「她一直都在這裡喝酒,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話!」
陸小鳳道:「她說什麼?」
蛇王笑了笑,道:「她說你不是個東西,也不是個人。」他雖然在笑,笑容中卻仿佛帶著憂慮。
陸小鳳苦笑道:「她一定喝醉了!」
蛇王道:「但她卻一定要走,一定要去找你,我既不能拉住她,又不放心讓她一個人走,只好派兩個人暗中在後面保護她!」
陸小鳳道:「那兩個人現在回來了沒有?」
蛇王嘆了口氣,道:「他們已不會回來!」
陸小鳳動容道:「為什麼?」
蛇王的神情更沉重,道:「已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屍體,薛姑娘卻不見了!」
屍體是在一條暗巷中發現的,致命的傷,是在眼睛上。他們死的時候,已是瞎子。
「繡花大盜!」陸小鳳全身都已冰冷。薛冰難道已落入繡花大盜的手裡?難道她已知道陸小鳳發現了她的秘密?這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陸小鳳找到的那線索,無疑是正確的!在重重疑雲中能找到一條正確的線索,本是件值得興奮的事。但陸小鳳卻覺得自己的心似已沉到了腳底,正在被他自己的腳踐踏著。他忽然發覺自己對薛冰的感情,遠比他自己想像中還要強烈得多。
回到小樓上,蛇王還在等著他,默默地替他倒了杯酒。陸小鳳端起酒杯,又放下。
蛇王道:「你不想喝杯酒?」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現在我只想能清醒清醒!」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蛇王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如此難受。
「我手下有三千個兄弟,只要薛姑娘還在城裡,我一定能找得到!」這並不完全是安慰的話,他的確有這種力量。可是,等他找到她時,她的屍體說不定也已冰冷。
陸小鳳忽然問:「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會繡花的大鬍子?」
蛇王點點頭,道:「我雖然一直沒有問,但也已猜到你一定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陸小鳳道:「你的那兩位兄弟,就是死在這個人手裡的,所以……」
蛇王道:「所以你怕薛姑娘也已落在他手裡!」
陸小鳳又端起酒杯。
這次蛇王卻按住了他的手:「你實在需要清醒清醒,最好能想法子睡一下!」
陸小鳳苦笑,道:「你若是我,你現在能睡得著?」
蛇王也在苦笑:「我已有十年天天晚上都睡不著,這也是種病,久病成良醫,所以我已有專治這種病的藥。」一種白色的粉末,裝在碧玉瓶中。
蛇王倒出了一點,倒在酒里:「瞪著眼坐在這裡就算坐十年,也救不出薛姑娘的,但你若能睡一下,若能清醒些,就說不定能想出救她的法子。」陸小鳳遲疑著,終於將這杯酒喝了下去。
他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陽光已照在碧蘿紗窗上。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塊雪白的絨布,輕輕擦拭著一柄劍。一柄非常細、非常窄的劍,是用上好的緬鐵百鍊而成的,平時可以當作腰帶般圍在身上。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靈蛇劍」。
陸小鳳已坐起來,皺著眉問道:「你在幹什麼?」
蛇王道:「我在擦我的劍。」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沒有用過這柄劍。」
蛇王道:「我只不過是在擦劍,並沒有準備用它。」
他一直沒有看陸小鳳,好像生怕陸小鳳會從他眼睛裡看出什麼秘密來。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還是蒼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過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麼痛苦、多麼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種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罰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陸小鳳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從來都沒有問過你的往事!」
蛇王道:「你沒有。」
陸小鳳道:「我不問,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已知道!」
蛇王的臉色立刻變了變:「你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本來並不是蛇王,像你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逃避一件極痛苦的事,是絕不會來做蛇王的。」
蛇王冷冷道:「做蛇王也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難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舒服?」
陸小鳳道:「但你卻絕不是這種人,若不是為了逃避,本不該隱身在市井中!」
蛇王道:「我本該是哪種人?」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間應該說實話!」
蛇王的臉色更蒼白,忽然長長嘆息,道:「你本不該醒得這麼早的!」
陸小鳳道:「可是我現在已醒了!」
蛇王道:「你認為我正逃避什麼?」
陸小鳳道:「仇恨!世上很少有別的事能像仇恨這麼樣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確很痛苦。
陸小鳳道:「你為了要逃避這件仇恨,所以才到這裡來,藏身在市井中,因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遠也想不到你已變成了蛇王。」
蛇王想否認,卻沒有開口。
陸小鳳道:「只可惜這件仇恨卻是你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機會,你就不顧一切,去將這件事結束!」他忽然走過去,扶著蛇王的肩,盯著蛇王的眼睛,一字字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機會?是不是已發現了你仇人的行蹤?」
蛇王又閉著嘴,神情更痛苦!
陸小鳳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誰?現在是不是就在這城裡?」
蛇王還是閉著嘴。
陸小鳳道:「你可以不說,但我也可以不讓你下樓。」
蛇王板著臉,冷冷道:「你自己的麻煩已夠多了,為什麼還要管別人的事?」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對人有了恩惠,從不願別人報答,所以你才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
蛇王閉上了嘴。
陸小鳳道:「我也並不想報答你,只不過想跟你談個交易!」
蛇王忍不住問:「什麼交易?」
陸小鳳道:「我替你去對付那個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來!」
蛇王用力握緊了雙拳,但蒼白枯瘦的一雙手,卻還是忍不住在發抖:「不錯,我的確有個仇人,我的確是要找他去算一筆帳。」
「我果然沒有猜錯!」
蛇王冷笑道:「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為什麼要你去替我做?」
陸小鳳也在冷笑,道:「因為你的手在發抖,因為你已病了十年,已經被這仇恨折磨得不像個活人,因為你現在若是去了,只不過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軟倒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崩潰。
陸小鳳卻還是不肯放鬆,冷冷道:「也許你自己本來就已想死,因為你覺得活著比死更痛苦,但我卻不願看著你死在那個人手裡,也不願看著那個已經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遙自在地活在世上。」他用力握住了蛇王冰冷的手,一字字接著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蛇王看著他,淚珠突然像泉水般從乾澀的眼裡流了出來,喃喃道:「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妻子?你當然沒有,所以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個多麼溫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全都是聰明可愛的孩子,他們才只不過五六歲……」
陸小鳳也咬緊了牙:「他們現在已全都死在那個人手裡?」
蛇王的喉頭已哽咽,聲音已嘶啞:「她根本就不能算是個人,她的心比蛇蠍還毒,她的手段比厲鬼還可怕,也許她根本就是個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女!」
陸小鳳道:「她是個女人?」蛇王點點頭。
「她叫什麼名字?」
「公孫大娘。」蛇王又解釋著道,「其實她叫公孫蘭,據說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孫大娘的後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孫大娘!」
陸小鳳道:「我卻不知道這個人,這名字我連聽都沒有聽過。」
蛇王道:「她並不是個名人,因為她不願做名人,她認為做名人總是會有麻煩。」
陸小鳳嘆道:「看來她至少已可算是個聰明的女人。」
做名人的麻煩和苦惱,又有誰能了解得比陸小鳳更清楚?
蛇王道:「可是她用過很多別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說不定反而會知道!」
陸小鳳道:「哦?」
蛇王道:「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銷魂婆婆……這些名字你總該聽說過的!」
陸小鳳動容道:「這些人全是她?」
蛇王道:「全都是。」
陸小鳳嘆道:「看來她實在已可算是個很可怕的女人。」他又問,「她的行動既然如此詭秘,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我並沒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從懷裡拿出了張已揉成一團,又鋪平疊好的信箋,「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見我,月圓之夕,我在西園等你,你最好帶點銀子來,請我吃那裡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羅漢齋面。」字寫得很美、很秀氣,下面的具名,是一束蘭花。
蛇王道:「這是她交給城南的一個兄弟,要他當面交給我的!」
陸小鳳沉吟著,道:「她沒有直接交給你,也許她還不知道你的住處!」
蛇王道:「能到我這小樓上來的人並不多!」
陸小鳳道:「西園,是不是那個裡面有株連理樹的西園?」
蛇王道:「不錯。」
陸小鳳道:「今天就是月圓之夕?」
蛇王道:「今天是十五。」
陸小鳳道:「她約的是晚上,現在還早,你就已準備去?」
蛇王道:「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是上午?」
陸小鳳忽然發現窗外的陽光已漸漸暗淡,已將近黃昏了。
「那些藥本足夠讓你睡到明天早上的,可是再強的藥力,對你這個人好像也沒有什麼效力。」
陸小鳳苦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這個人本來就已經快麻木。」
蛇王凝視著他,緩緩道:「我也知道我絕不是她的對手,可是你……」
陸小鳳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比她再厲害十倍的人,我也見過,我現在還活著。」他不讓蛇王開口,又道,「只不過,有件事我倒有點擔心!」
「什麼事?」
「我擔心我找不到她。」陸小鳳接著道,「她既然有很多名字,一定也有很多化身,何況,有些女人只要改變一下衣服和髮式,別人就很難認得出她的。」
蛇王道:「她的易容術的確很精,也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可是她有個毛病,你只要知道她這個毛病,就一定能認得出她來!」好像每個女人都多多少少有點毛病的。
陸小鳳笑了笑:「她的毛病是什麼?」
蛇王道:「她這個毛病很特別。」好像愈聰明、愈美麗的女人,毛病就愈特別。蛇王道:「無論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無論她改扮成什麼樣的人,她穿的鞋子總是不會變的!」
陸小鳳的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她穿的是什麼鞋子?」
「紅鞋子!」
陸小鳳跳了起來。
「鮮紅的繡花鞋子,就像新娘子穿的那種,但上面繡的卻不是鴛鴦,而是只貓頭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