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駛入長流郡的城門,除了守城的士兵之外,街道上空蕩蕩的,空中四處都是飛舞的蝗蟲,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四周的建築上,馬車走過時,就驚起一片飛蝗。
傅湉掀開一點車簾,透過縫隙看著蕭索的街道,長流郡之外,他們經過的大片農田境況比城中更為嚴峻,雖然不至於遮天蔽日,但成群的蝗蟲飛動,行過的馬車連車簾都不敢掀開。
城中狀況比城外還好一些,可能是少有能吃的植物,只有小部分滯留其中,車夫帶著斗笠擋住頭臉,趕著馬車緩緩駛到傅家米鋪。
車夫下車扣門,片刻後有個同樣戴著斗笠的男人揣著袖子過來開門。
面上神色有些警惕,「誰?」
「是東家過來了。」車夫側身指向身後的馬車,傅湉掀開車簾,露出一張臉。
開門的便是米鋪的王管事,他曾經是見過傅湉的,見著人便急忙打開米鋪邊上的側門,將馬車迎了進去。
馬車駛進院子裡,傅湉三人才下來。
院子中應該原本也中了花草樹木,此刻卻光禿禿的,連片葉子都不剩。
王管事拿了五頂斗笠遞給他們,邊道:「三位先帶上,這些蝗蟲不怕人,容易衝撞到。」
傅湉接過斗笠帶上,順道詢問長流郡的情況。
「這裡的蝗蟲怎麼如此多?連城中都是,當地的官員不管麼?」
按理說,就算是蝗災,如果地方官員能及時治理救災,也不至於會到如此嚴重的地步,平時連出個門都要蒙頭遮臉。
「怎麼不管!」管事說起這事來也是又氣又急,「原本郡守大人排了捕快捕捉蝗蟲,可是這麼多,他們怎麼捉的完?大人原本貼了公告,號召百姓一同捕蝗,可是有一部分人聽信妖僧的讒言,說這是天罰……」
說到這裡,管事聲音明顯小了下來,他左右看看,才壓低聲音繼續道:「說這天罰,必須要聖上向天告罪,才能平息……」
他說完神情有點發虛,看看身後跟著的另外幾人,解釋道:「我是不信這些的,聖上登基後為國為民,怎麼會有天罰……可這些百姓都被妖僧蠱惑,對比深信不疑。」
甚至因為這個,他們對郡守府也產生了敵意,他們人數漸漸增多後,便時常有人夜裡往郡守府門口潑穢物,當地郡守仁慈,憐憫他們為妖僧所騙,便命令郡守府的人都少外出,儘量避免衝突,等待慶陽來人支援。
所以這蝗災的治理才一直耽擱了下來。
這時一直未說話的秦吏開口道:「要找個機會先見見郡守。」
傅湉點頭,「那伙僧人在哪裡?」
「在城東,那邊聚集了不少災民,他們平日裡就在城東開壇講經,施捨粥飯。」
「那我們正好可以去看看。」衛鞅神色不太好看,「會會這些『高僧』。」
管事聞言有些猶豫,「這些妖僧信眾眾多,似乎還成立了一個『普度寺』,幾位還是不要以身涉險的好。」
傅湉搖搖頭阻止他,「你找個人給我們帶路,我們換身衣服了過去看看。」
現在天色還早,馬車進城,沒道理會無人察覺。
既然隱藏不了行蹤,不如便扮作信眾,去會一會他們。
管事見阻止不了他們,只能戰戰兢兢的叫來米鋪的小二,又給三人準備了一身普通些的袍子,三人重新收拾過,扮作普通商人,便大搖大擺的往城東去。
如管事所說,城東確實聚集不少災民,有些是外地過來的,無家可歸便躲在城東避難,還有的則是本地受災的百姓,為了活命的米糧傾家蕩產。
蝗災爆發之後,長流郡的米價飛漲,到了普通人根本買不起的地步,家中沒了存糧的百姓只能將唯一的宅子變賣了換銀錢,可這個時候,宅子也不值錢,賣得的銀錢只能換了一點米糧,小心翼翼省著吃一陣子,也到了頭。
最後只能流落到城東。
傅湉看著靠著牆根坐著的災民,他們臉上的表情麻木又絕望,看到傅湉三人時,眼神動了動,很快又失望的移開。
傅湉他們過去的時候正好趕上傍晚講經的時間,三人走著,四周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原本神情麻木的災民忽然變得激動起來,眼中迸發出光彩,朝著同一個方向聚集。
三人跟在他們後面,就見災民聚集在一座宅子前,宅子略有破舊,門上的匾額卻是新的,上書「普度寺」三個大字。
這原本是個普通的家宅,被僧人改成了不倫不類的寺廟,加上門前紛紛跪下的災民,顯得滑稽又諷刺。
宅子的大門打開,兩個穿著灰色僧服的僧人雙手合十一揖,「有請普度大師。」
災民跟著雙手合十,齊聲念,「有請普度大師。」
普度大師這才從門後緩緩現身。
他穿著紅黃相間的袈裟,左手捻著一串佛珠,慈眉善目,但確實有幾分得道高僧的樣子。
如果傅湉他們不是提前知道流言就是從這裡流出去的話,估計都要信了。
普度大師出來後,目光落在他們身上,隨後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才盤膝坐下,開始講經。
這幫假和尚裝的陣仗倒是挺像,可惜一開口就露餡了。
普度大師所謂的講經,也不是講解經文,而且重複的念叨著:「上天有好生之德」「必不會降罪於民」「冤有頭債有主」等等之類的話。
傅湉總結了一下,大概意思是,這是上天對皇帝不仁的懲罰,而百姓是無辜的,因此祈求上天不要遷怒。
三人啼笑皆非,可這些災民卻似乎十分相信,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聽著,似乎只要這樣就能真的擺脫災難。
耐心等著講經結束,這些災民似乎完成了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連絕望的神色都轉好幾分。
普度大師沒有回去,而是緩緩朝三人走過來,「阿彌陀佛,三位施主也是來聽老衲講經?」
衛鞅笑了笑,率先開口,「我們聽聞長流郡有位普渡眾生的普度大師,便趕過來看看。」
普度大師微笑,眼神卻有些閃爍猶疑,「幾位看過了,覺得如何?」
「百聞不如一見,普度大師名不虛傳。」傅湉面不改色的接道。
果然普度大師的神色好看許多,「施主過獎,老衲只是想為這些災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衛鞅故作驚詫,「我們三人過來,也是想為長流郡的災民做些事情,但是與大師不謀而合。」
「是呀,」傅湉接話道:「我們三人平日也信奉佛教,正好聽聞大師在此,便想來盡一份力。」
普度大師被他們一唱一和捧的有些飄,臉上的笑容抑制不住,「不知施主想如何救助災民?」
傅湉遲疑,「我們都是俗人,原本是準備了一筆銀子想捐給災民……」
普度大師臉上笑容更大,卻聽他接著道:「可是聽了大師講經,卻覺得這些災民最需要的不是銀子,而且幫助他們走出天災的陰影,重拾希望。」
普度大師的臉色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這倒是沒錯,可這些災民目前連吃飽飯都成問題……」
衛鞅詫異道:「大師不是每日都有施捨粥飯?」
普度大師笑容淡下來,暗中想理由搪塞他們。
從剛開始為了騙到信眾,他們有施捨粥飯之外,後來便很少施捨了。對外宣稱都是普度寺的存糧也耗盡,連大師的溫飽都成問題。
如此才能騙到不少信眾捐香油錢。
現在面對三個外鄉人,穿著氣度一看就是有錢人,他有些捨不得三頭肥羊,便假惺惺的嘆氣道:「說來慚愧,寺中的糧食也已耗盡,已經許久未施粥飯了。」
他本來以為這下三人該順理成章的捐點香油錢了,卻聽傅湉嘆氣道:「天災之下,大師也不容易,不如日後便由我們兄弟三個代為施捨粥飯吧。」
傅湉說的情真意切,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頓時將普度大師的話噎住了。
他頓了頓才道:「老衲代災民多謝三位施主善心。」
傅湉笑呵呵的擺手,說應該的。又跟他周旋了一會兒,才以天色已晚,明日再來聽大師講經為由離開。
回到米鋪,衛鞅問道:「你們有什麼想法?」
傅湉道:「看起來他們是圖財。」
秦吏也贊同,「流言應該就是從這裡傳出去的,只是不知怎麼傳走了樣,變成了他們後來聽說的版本。」
衛鞅道:「這幫假和尚雖然只圖財,但現在確實聚集了不少死忠的信眾,你們看見那些災民的眼神了嗎?」
兩人點頭,那些災民只有在聽講經時方才有一絲狂熱的情緒,若是他們冒冒然揭穿這幫假和尚的身份,或許會適得其反,災民們不僅不信,反而認為是官府迫害。
衛鞅道:「現在比我們猜測的最壞的情況要好得多,只圖財就好辦多了。」他們最怕的是有人圖謀大楚江山,借天災來蠱惑百姓。
「那我們明日再去?」
傅湉道:「既然說了要代為施捨粥飯,明天不去也說不過去,而且這也是個藉機接近災民的好機會。」
衛鞅同他的想法一樣,兩人一拍即合,衛鞅扭頭問秦吏,「你覺得怎麼樣?」
秦吏點頭,「可行。」
於是傅湉便又將管事叫過來,讓他準備明天用到的米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