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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十

2024-09-03 16:44:03 作者: 溯痕
  庭院裡的草木陰影重重,翹檐深廊穿過的風聲鶴唳,讓季玖覺得自己瘋了。他是瘋了,否則為何要救沈珏。那是妖怪的兒子,即便他信沈珏是孤兒,繼而想到或是妖物收養的養子,也不該是自己去搭救的。畢竟,沈珏與妖怪沾親帶故,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可是,那讓他喚乳名的青年,卻是無辜的,他厭恨不起來。所以這麼久,明知道他與那妖是一夥的,也沒有揭穿了他。反留他在身邊,委以重任,私下裡也是覺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極了自己的孩子。一樣的依戀與崇敬。他常年在外,也會想家,想家中幼子獨女,身為人父,卻不能教導孩子一二,不是不愧疚的。這份愧疚,也願意移情在這年輕人身上。那沈珏,是好的。季玖想。所以不願意害他,連累他。

  皇帝喜男風也不是頭一天了,季玖原先還不太清楚,或者說有意避開類似的信息,現今卻不知為何,終於肯直視這一切——他的帝王,喜男風,愛美色,後宮有一偏殿,養了三五個孌童,各個眉清目秀,出塵之姿。季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那般魁梧英俊無絲毫女氣的沈珏,為何偏偏入了帝王的眼?就像他明明無絲毫女氣,卻被那妖怪一而再欺壓一樣。

  被趕出殿來的季玖滿心煩躁,雖然覺得沈珏不會吃虧,卻又怕他真的莽撞,傷了皇帝。又怕沈珏被捏了七寸,讓皇帝欺負了去。一顆心就像在油鍋里沸騰般,起起落落,不復清明。

  最後也是來了氣,抽出佩劍來,對著那無辜松樹一通亂砍,砍得枝椏碎裂,撒了遍地松針。

  唬的宮中侍衛一個個繃緊了臉皮,不曉得哪裡得罪了這位紅極一時的將軍大人。

  過了片刻,陰影處鑽出來一個小太監,弓著身走到季玖身後小聲道:「將軍。」

  季玖問:「聽到什麼?」

  「回將軍,安靜的很。沒有聲音。」

  季玖站了一會,掉頭走了,身後無人敢跟隨。這皇城,只要他不闖進後宮,誰也不敢攔他。

  季玖走到偏僻處,手探入襟口,猶豫了一會,取出胸前那顆紅珠,硬生硬氣道:「出來。」

  那紅珠閃爍了一下,一道人影便出現了。

  伊墨一月不見他,也不找他。反正東西他給了他,再自己巴巴的貼上去找,伊墨做不出來。這時知道季玖尋他,便現了身,一聲不吭的面對面站著,等季玖說話。

  季玖瞥他一眼,很快轉開視線道:「沈珏在皇上的書房裡。」

  伊墨說:「嗯。」

  季玖說:「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伊墨說:「想看?」

  季玖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伊墨便牽了他的手,也不管那人甩脫,鉗的緊緊的,繞過牆根,來到一口枯敗的河塘前,道:「自己看。」

  季玖也顧不上旁的事,湊過去往那河塘中看,但見那水面上漾起一圈波紋,隨後仿佛鏡子般顯露出人形,正是書房裡的沈珏與皇帝。皇帝臉上帶著笑,沈珏神色淡定的很,面對面坐著,倒像是相談甚歡,只是這水鏡傳不出聲音,季玖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不過懸著的一顆心倒是放下了,原以為的劍拔弩張並未出現,到底是運氣。

  季玖定了定神,一口氣剛松下半口,那鏡面上的場景卻兀地變了,皇帝起身,走到沈珏面前,伸手摸上了他的臉。季玖頓時屏住氣,仿佛被撫摸的是自己般,雞皮疙瘩從腳跟一直爬到頭皮。那端沈珏動手了,膝蓋屈起,橫掃過去。皇帝也是學過武的,兩人便打了起來。俱是招招狠歷,不像是玩笑,仿佛都被激怒了。季玖呆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後來他看見沈珏化成了一匹狼。

  烏亮的皮毛,龐大身軀,威武不凡,只需一撞,皇帝便摔倒在地,黑狼撲上去,銳利的爪扣住了皇帝的脖子,脖子上紅痕立顯。

  伊墨一揮袖,鏡花水月消弭無蹤,恢復了河塘寧靜,淡若清風的道:「無事。」

  季玖回過神,「無事?」提高音量道:「這叫無事,什麼才叫有事?!」

  「帝王之軀妖邪不侵,沈珏奈何不了他。」伊墨平靜道:「皇帝也奈何不了沈珏,所以無事。」

  「妖邪不侵?」季玖皺了一下眉:「那如何沈珏能傷他?」

  「沈珏雖是妖,卻也有一半的人。」伊墨道:「他是狼母與人間書生的孩子,所以進出皇宮並無妨礙。想要傷到皇帝卻不容易。」

  「那你呢?你也半人半妖?」季玖問。

  伊墨搖了搖頭:「我就是妖。所以帶你來這裡,再要靠近龍庭卻不能了。」

  季玖沉默片刻,勉強應了一聲,算是回應。

  伊墨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季玖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他走後,伊墨又重新施法打開鏡花水月看那兩人爭鬥,那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骨子裡的高貴,見了狼竟也只是呆了一下,雖是驚駭,卻也沒有太過失態,定下神後居然笑了,連連說好。

  沈珏恢復了人形,居高臨下的望著他,正是誰也不服誰,卻又誰也不敢小看誰。

  伊墨「嘖」了一聲,再次揮袖讓那面水鏡消失,心裡想著什麼,無人得知。

  皇帝仍躺在地上,看著上空,不知為何,突地大笑出聲,笑的忘形,頗有些癲狂。

  沈珏蹲在一邊,看著他笑,一言不發。

  又不知多久,皇帝笑夠了,一手撐著坐起身,望著眼前青年,道:「我偏要得你,又如何?」

  沈珏卻是不屑,連回答也懶得。

  皇帝起身整了整龍袍,淡淡道:「明日我就找季玖,要你做我宮中侍衛長。你說他給不給?」

  沈珏終於正色,盯著他道:「他不會答應。」

  「當真?」皇帝說。

  「當真。」沈珏說的極為堅定,一口咬定了自己爹爹的護短秉性。

  皇帝笑了:「那便等著看。」說著又走過去,靠的極近了,唇碰上了沈珏的臉,沈珏筆直站著,避也不避,目光鋒利的瞪著他。皇帝親了親他的臉,笑著道:「我是皇帝,於你來說不過『而已』,季玖一家性命卻受我管轄。你說,誰贏?」

  「你若逼他,我便殺你。」沈珏不動不搖,異常淡漠的道:「你死之後,我父子二人扶你幼子登帝,爹爹照樣是天下兵馬元帥。」

  皇帝變了臉,咬牙道:「你敢!」

  沈珏也微微笑了,湊過去,貼著皇帝耳珠,輕聲道:「你敢逼他,我如何就不敢逼他?」

  又道:「我不厭男風,只厭齷齪之人。」略頓,拉開一點距離,甚是認真的神情問皇帝:「你可是齷齪之人?」

  皇帝說:「放肆!」

  沈珏輕嗤一聲,彎身將那歪倒的椅案扶好,收拾完畢,才行了禮道:「末將告退。」便施施然轉身,走到門口,才陡然想起正事,又回身來,認真說了一句:「不要覬覦我爹,他有人了。」說完就走了,留皇帝一人,氣到內傷。


  出了宮門,沈珏尋到了季玖,兩人對視片刻,季玖問:「如何了?」

  沈珏笑了下,笑容一如既往掛了幾分憨純,「沒事的。」

  「真的?」

  「爹說過,遇到狠人,只需比他更狠,壓過去就成了。」沈珏眨眨眼,「皇帝是好人。」

  季玖無言了好一會,罵一句:盡說混帳話!這事就過去了。只是忍不住腹誹,這是什麼人教導出來的孩子!

  完全沒想到,鑄就這樣沈珏的,就是他自己。

  季玖第二日再去皇宮覲見皇帝,發現果然如沈珏所說,什麼事都沒有,也坦然了。心中頓時明白,別看沈珏笑起來頂純良,也未必是好想與的,他的帝王都吃了癟,對昨夜之事一字不提。不過如此,季玖也樂的順水推舟,一字不提。

  君臣二人談了片刻軍事,將啟程去匈奴王廷探路的日子定下了,一個月後,正是十月金秋。季玖啟程。

  皇帝起了身,站在遼闊的地形圖邊,靜靜道:「你回來那日,就是朕十萬軍馬予你之時,你想做彪炳史冊的將軍,朕答應過你,能做的朕都做了,剩下就是你季玖的事了。」

  季玖跪下,叩首道:「是。」

  「季玖。」皇帝看著腳畔的人,等了等,才道:「你若死了,朕也不算辜負你。」

  「皇上。」季玖笑了一下,神采奕奕,「當死則死,不當死,臣不敢死。」

  「好!」皇帝說:「去吧,回去與妻兒團聚。」

  季玖應聲,退出去時,陽光燦爛的耀眼。如他臉上笑容一樣。

  一個月的空閒時間無事可做,季玖又想到關於自己前世的事,來時匆忙,不曾問過那兩個雍城籍的老兵,現在想問也須費一番周折,便想到了縣誌。

  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各地縣衙興起修志風潮,官衙出錢,請了精通文墨的先生,為當地縣城修撰縣誌。從山川地貌,人土風情,到傳說傳記,還有當地出名的鄉紳貴族,文人軼事,只要是發生在自己所管轄的那片土地上的,事無巨細,都要寫在錄在縣誌之上,供後人參考。這修志的風潮便一代一代的傳下來了,每一位縣官上任初始,都要閱讀本地縣誌,在位時間略長些,便請了先生,將自己在任年間所發生的事,一一補詳,待後任來了,依此照添。

  季玖書信一封,請了雍城縣令,索縣誌一覽,半月後送回。

  很快,縣誌便送到府上,季玖專挑了個好日子,坐在院中桂花樹旁,飲著家中自炒的花茶,開始翻閱。

  亦不知過了多久,許是第十二天的時候,季玖翻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那一篇。

  縣誌上說,當地有一沈姓大戶,闊綽鄉紳,祖上從官,至三品,後從商,商鋪遍地。傳至第十三代,有兩子,長子沈字清軒,次子沈楨。長子八歲落冰窟,半身不遂,孤居山野,遇妖。

  妖名伊墨,其餘不詳,與其相好,如夫婦。收養一子,狼母所生,名珏。沈清軒體疾悉好,又活十三年,歿。妖重情義,碑上契刻,未亡人自居。

  沈清軒歿,又五十年,其弟沈楨之子詆毀朝政,入獄,合家連坐,判斬。一夜大風,沈宅失火,無一人逃生,不了了之。後有鄉鄰傳言,與極南之處遇沈家後人,為妖伊墨所救,闔家老小一百多口俱逃生,隱姓埋名,沈家絕。

  季玖將那一篇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直至天色昏暗起來,紙卷上的字再也看不清。

  季玖揉了揉眼,仿佛有風沙入內,酸痛難當。家中庭院廊下的燈籠已經亮了起來,季玖垂著頭,合上手中書冊,在沈珏走進來一聲「爹爹」的喚聲里撇開臉。

  一滴水珠,在他轉臉的瞬間,「嗒」的一聲,砸在腕上,正是淺色蛇吻的位置。

  無聲又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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