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百里外有座山,山間綠水環繞,因是冬季,山下稻田一片荒蕪。季家祖墳便在這山腳。
季玖稱替父親守孝三年,搬離了將軍府,獨居在山腳一隅簡陋小院裡。身旁只有沈珏一人看護,替他擋下了所有前來探望的人。
他也甚少出行,鎮日閉門不出,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連皇帝在朝堂上也不提他,仿佛刻意要將這個人從朝中抹去。
陳老相國被革爵,陳家已經沒落,只剩季家一家獨大,而今季老將軍一走,季玖又守孝不見客,皇帝的態度也是耐人尋味,看起來季家大樹已有敗落之態。朝堂中原本兩棵大樹一顆已經傾倒,另一顆也呈敗勢,一時間誰也看不懂皇帝想要做什麼,只好人人自危,草木皆伏。
朝堂之外,季玖每日去父親墳前拜祭一番,回屋後終日與書為伴,左右有沈珏侍候,倒是安然。沈珏每天陪在他身邊,看著日出日落,終日交談不過隻言片語,卻也看不出厭煩。仿佛無論怎樣的生活,都可以坦然應對,又頗有幾分隨遇而安之感。因他這份性子,季玖對他益發倚重,處理事務時也不避開他,甚至有時,會與他談論起前世的事。卻也所聊不深,季玖終是不願意讓他將自己當成沈清軒。
儘管在心裡,季玖願意當他爹爹。
飯後,沈珏收拾著桌上碗碟,季玖漱了口,在院中閒逛片刻回屋,倚在窗邊看書。沈珏做完事,坐在窗底下,倚著欄柱曬太陽。兩人之間只隔著一扇打開的窗戶。季玖一邊看著書,一邊低聲說話,仿佛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窗外的沈珏聽。沈珏且聽且答,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下午。
談話卻突然止住,沈珏歪過頭,耳朵衝著院門聽了一會,道:「爹,宮裡來人了。」
季玖「嗯」一聲,眼皮都懶得抬,道:「打發走。」
「宮裡也打發嗎?」沈珏又問了一遍。
「找我的就打發走,」季玖這才抬起眼來,似乎是笑著,又似乎不是,說:「找你的,你自己決定。」
沈珏本來想問皇宮裡那人找我作甚,猛地一停,想起自己兩年前似乎與皇帝有些「故事」,便噤聲了。略等片刻,那腳步聲快到門口了,才對季玖說:「爹,應該不會是找我的。」
季玖說:「未必。」模稜兩可的詞,用的卻是確鑿的語氣。翻了一頁書,季玖補了一句:「我比你了解他。」
院門此時被叩響,沈珏半信半疑的過去開門。
季玖老神在在的等著,直到沈珏回來,臉上有些怪異的向他請辭,季玖說:「去吧。」
沈珏就要走,身後季玖又淡淡的補了一句:「好自為之。」
沈珏停下步伐,折身回來,在季玖面前站定,嚴肅問:「爹,你覺得我去還是不去?」
季玖說:「你覺得你去,還是不去?」
沈珏被這反手一擊,堵的咽住,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我不討厭他。」
季玖放下書,卻問了一個與此無關的問題:「為何不去修仙?」
「放不下,就不修。」沈珏卻回的很快,「否則會走火入魔。」
「放不下什麼?」季玖又問。
沈珏道:「放不下快活。」
「快活嗎?」季玖聞言一愣,隨即問道:「你這一天天虛耗光陰陪著我在這功名利祿里輾轉,有何快活。」
「就是這樣虛耗光陰,我也覺得快活,放不下。所以不修煉。」沈珏笑了一下,露出兩顆虎牙:「爹是覺得人生苦短,成仙就是超脫,所以才擔心我陷進去嗎?我卻覺得,成仙太漫長,守著日升月落無事可做,不如短暫的快活時光。爹爹,這種事,如人飲水罷。」也不過是個冷暖自知。
季玖緘默片刻,揮手道:「你去吧。」沈珏又走,走了兩步,便聽見季玖在身後說:「他那人,多疑而善變,這些年無人敢約束,越發狠辣慣了。卻從未出錯,是真正的天子。你當知道,帝王寡情。」
沈珏點點頭,「孩兒知道。」
季玖垂下眼,望著窗下鋪灑的陽光,燦爛至刺眼的地步,繼續說道:「傳野獸中唯狼窮其一生,只唯一伴侶,終身不棄。若你也要等他沒了,再尋個幾生幾世,便不要去了。」
沈珏在那處站了片刻,道:「若有那一天,孩兒便自毀道行,去飲了孟婆湯重新轉世,再不為其苦。」說完不等季玖反應,邁步離去。
季玖怔在當場,若石塑若木雕,渾身上下,因這一句話而動彈不得。
那麼決絕,那麼乾脆。不惜自毀。這便是妖唯一的選擇。
人與妖,一開始便不該見,也就不相戀。否則怎麼走,都是一場殊途。
良久,季玖才轉過神,呆呆望著窗外景物,不自覺的伸手取出胸前的掛珠,摩挲片刻,終是問了一句:「你在哪?」
音量極低,輕聲發問,若微風拂耳。兩年光陰,這蛇醒來後便消失離去,沒有一句招呼,也沒有與他相見,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那麼……在哪?
是不是也毀了道行,飲了孟婆湯,轉世投胎,再不為其苦?
是不是,也傷到無法自贖,只好決絕別離?
季玖想,不會。他那麼壞的性子,哪裡能幹出這樣蠢的事來。心裡生起一絲惶恐,季玖不安的攥緊了紅珠。
血色珠子在他指縫裡微閃了一下,緊接著風聲乍起,季玖鬆開手,望見窗外槐樹下的陰影處顯出一道身影,寬袍大袖,黑髮披散,負手而立。
仿佛一直都在。
季玖「啊」了一聲,短促而慌亂,神情卻放鬆許多,望著他,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伊墨卻說:「我沒走。」說著,便走近了,隔著一扇窗戶,從外朝內看,仿佛早知他心中所想,道:「沈珏是狼也是人,他也不過百年道行,就是毀了也無甚干係,至多成為凡人。我若自毀道行,便是山林中一條普通長蛇,不懂人語不識人心,與禽獸無異。」略頓,笑道:「也許為猛禽所食。」
季玖臉上白了三分,朝他砸了手中書冊,道:「閉嘴。」
伊墨接過他砸來的書冊,問:「怕了?」
季玖撇開臉,冷哼一聲道:「你要自毀道行,也等我死了再毀,省的叫我背上債,日夜不得安生。」
伊墨將書冊隔窗遞到他眼前,不露喜怒的評了一句:「口是心非。」
季玖一副全沒聽見的表情,等伊墨又湊近了一分,才淡淡道:「是實話。」
是實話。所以這次,伊墨也沒有話回他。
與先前的沈珏一樣,伊墨坐在了窗下,倚著廊柱,在陽光中眯上了眼。季玖低頭看著書,偶爾瞟過去一眼,又很快收回來,裝作沒有那人,看的極其「認真」。
「認真」翻書的間隙,季玖開口道:「這兩年你去了哪裡?」
伊墨閉著眼,曬著陽光懶洋洋的道:「在睡覺。」
「三個月沒睡夠嗎?醒了還要找地方繼續睡?」季玖不信。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睡覺作甚?」伊墨反問。
季玖沉悶的翻著書,翻了十幾頁,才接著道:「我以為你回山修煉了。」
「你以為我去他埋骨之地陪白骨了。」伊墨說,正正經經的。
季玖嗤了一聲,「你去陪誰與我何干?就是陪著他一同化為白骨,也是你願意。我管不著。」
「你想管?」伊墨坐直身體,仰著頭透過窗戶望著他,「想不想?」調子是正經嚴肅的,卻捎著一抹說不出的曖昧,宛如情人間的頑話。
季玖又翻了幾頁書,眼看著實在是無法繼續靜下心,索性將書冊扔到一旁,正眼看他,卻不理先前的話茬,只道:「沈珏去見皇上了。」
伊墨知他不願意說這個話題,也就遂了他的心愿,道:「去便去吧。」挑起眉來,又補一句:「他不會吃虧。」
季玖琢磨著「不吃虧」的意思,頃刻就領會過來,還是有些不信。皇帝到底是九五之尊,雖好男風,也是不容他人犯上的,皇帝又怎麼能容忍他忤逆?
正想著,伊墨道:「各有其命,想也枉然。」
一切不過是命。就是沈珏遭罪,也合該他有此一劫。一百多年的經歷,狼小子雖不言不語,卻也有些眼高於頂,尋常人,他看不上。
所以這一百多年,在紅塵遊歷,伊墨也未見他對誰起過念頭。如今,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既然遇到了,便躲不掉。
就是皇帝今天不召他進宮,來日沈珏自己也會去找他。
為這種事費心,實在是無用。不若冷眼旁觀,需要插手時再去幫襯。
其實對沈珏,伊墨放心的很。那人是沈清軒一手教出來的,要什麼謀什麼,結果是什麼,一向清醒自持。不會出大亂子。
就是出了亂子,伊墨也覺得,自己還能護得住。就隨他盡興去吧。
季玖聽了這話,也就不再多言。
伊墨重新倚回欄柱,曬著暖洋洋的陽光,重歸寧謐。
到了晚間,沈珏還不曾歸來,季玖等了又等,夜深了,也就掐滅了那一絲僥倖。解了衣帶上榻,躺在床上想起與他首次相見,背著包袱,持著劍,與伍長不溫不火的爭執場景,仿佛還是昨天。一轉眼,卻已經三年了。
周邊人事,三年光陰已經損耗的已經面目全非。死去的,活著的,除了沈珏,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隱在這山莊裡,等著出征的皇諭。那時,連他自己也該沒有了。
伊墨掀起床幃,翻身覆在他身上,季玖在黑暗裡睜開眼,四目相對,各自都是晶亮亮的眸子。
時隔兩年又被重新壓住,季玖也不惱,只異常兇狠的口氣,要挾了一句:「你敢!」
伊墨倒不是不敢,卻也不想逼迫他,況且他答應過小寶,不逼迫季玖的。頓了一下,低頭在他臉上親了親,翻身躺倒一側去了。
身上重量消失,季玖鬆了口氣,對躺在身側的人也不表態,只重新閉上眼,卷了卷被子就要睡。
那手卻穩穩的,穿過棉被縫隙,摟住了他的腰。
季玖僵了一下,又放鬆了,眼也不睜,淡淡道:「你要的東西,我沒有。」
握在他腰際的手掐了一下,伊墨揭開被子,進了他的被窩裡,問:「沒有什麼?」
季玖還是不動,自說自話般道:「我雖不是沈清軒,到底是他轉世,這筆帳你要算在我頭上,我無話可說。」只是他當不了沈清軒,做不到與他日夜相好,更不能為他捨棄家業,眼睜睜望著死去的祖宗為他臉上蒙羞,將這麼多年的心血化為齏粉。
這一切,他都做不到。他是季玖,只能是季玖,也只能當季玖。
無路可走的季玖。
「只是我當不成沈清軒。做不到的事,別逼我。」
「你要願意就這般抱著一個不願意回應的人,你便抱著。我也不是吝嗇的人,你尋了一百多年,這點東西,我還是能給的。」
「再多的,就不能了。」
季玖說。到底頭一回,對他說實話。曾經的憤恨可以放下,雖然不曾被抹去,但也放下無妨。對尋了他這麼多年的蛇妖,他願意給出自己的憐惜,雖然無關情愛。
所以,要抱著,便抱著吧。沈珏說,逢夏日,沈清軒便要那人冰涼身子摟的緊緊的。逢冬日,便將那人的原形摟在心口上。
這一點往日的依戀,即使不在自己的記憶里,季玖也不吝給他。
誰讓他是沈清軒的轉世。尋來了,就躲不掉。
伊墨卻道:「說來說去,你只是不想與我交歡。」撫摸著手下身子,又道:「你要不想,就不做。」說著便罷了手,將人抱進自己身前,一動不動的摟著,再無逾矩之舉。
季玖也不掙扎,躺了片刻,仿佛夢囈般輕語一句:「倒是醉了的蛇樣,還討喜些。」也不會這樣胡說八道,活人能叫他氣死。
伊墨聞言深深覺得,小寶太多事。
他就是醉了,誰又敢拿他怎麼樣?偏要把他裝在箱子裡運回來,還叫這人瞅著一條醉蛇,也不知都幹了些什麼事。
將季玖的身子往懷裡緊了緊,伊墨湊近他耳畔低聲問:「喜歡我原身,是因為一條蛇,不能與你歡好,是不是?」
季玖直接伸出手,擒住伊墨肩頭,一把推開,險些將他推到床底下去。伊墨及時扯住他的手,兩人便糾纏在一處,季玖懶得與他廢話,上手便是狠辣招式,幾回鎖住了伊墨頸項,幾乎要碎了他的喉骨。
最後伊墨扣住他的後頸,低頭便吻上去,季玖猝不及防他會突然這般,被堵住了唇,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便張著口,讓他親了個心滿意足。
唇分開時,季玖有些喘,卻也沒繼續揍他,伊墨又低頭,伸出舌來,在他唇角舔了舔,將濕潤的水跡又鋪開些,才躺回枕上,道貌岸然的道:「別鬧了。」
到底是誰在鬧?!
季玖躺在一旁,真心想回到前世,挖了沈清軒的眼珠子,用鞋底碾個稀泥才好。
到底要長了怎樣的眼睛,才會看上這樣的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