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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二十七

2024-09-03 16:44:15 作者: 溯痕
  ——想都別想。

  柳延話音落地,聲音雖輕,一旁的沈珏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立時就有了計較。回房取了幾個布袋,沈珏一聲招呼未留下,走出院門。

  身為人子,自當孝順。所以沈珏毫無猶豫的在山間穿梭,尋找山中蛇類留下的痕跡,並跟隨這些味道一路找到它的老窩。

  羅浮山雖大,山中蛇類不少,毒蛇卻沒有幾種,大多是些無毒的菜花蛇,平常也就吃些小動物,偷摸摸的找些鳥蛋吞以果腹而已,遇到獵人上山打獵,都戰戰兢兢的躲回洞裡,或找個落葉堆鑽進去,生怕被人抓去剝皮剔骨,燉成一鍋清火解暑的美味佳肴。實在是無害的很。

  然即便如此,它們卻莫名其妙的遭了殃。合家老小,一窩上百口,就這麼被從天而降的煞神伸出五指,仿佛釘耙一樣,幾把就耙進了布袋裡。

  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沈珏不辨雄雌,在這生機勃發,春意盎然的月色里,尋找到一窩又一窩的蛇,並將其全部裝入布袋中,一布袋裡裝好幾窩蛇,還不分種類,鬧得蛇們尚未來得及揣測自己將來的命運,就先在布袋裡打成一團,絞絞纏纏不可開交。

  它們全不知,之所以遭此劫難,全因山中有人的一句話:想都別想。

  而這人的兒子,也就是拎著布袋的這位煞神,便為此來清理山中所有蛇類——無論雄雌,全部趕走。

  沈珏用了一夜的功夫,倚著靈敏的嗅覺,將山中蛇類打包扛在背上,又奔走了兩百里地方才停下。他在夜色中瞭望四周,山巒疊嶂的好去處,適合將這些蛇放生。隨即他就將布袋從背上卸下,剛準備解開麻繩時又猶豫了,略頓片刻,他重新扛上布袋,仗著自己有些法力,又是一路狂奔,再奔出五百里,才尋了處孤山,將那些蛇類放了生——近千里之遙,這些蛇該是尋不回來了——至於這些蛇會不會水土不服,則全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孝是一份心意,順則需要技巧,千百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做的。而對沈珏,順便是順,從未起過投機取巧的心思。

  既然爹爹有了煩惱,做兒子的就要想法子解憂。他能做的,便是讓這山中再無一條蛇(伊墨除外),這樣就算伊墨不肯罷休,也找不著個合適的對象。

  相對比兒子的笨法子,做父親的則顯得技高一籌,柳延直接去井邊打了一桶水。

  山中的井水冰涼清透,在炎夏酷暑中,沈珏時常用井水兌些蜜糖給家人飲用。甜絲絲冰涼涼,實在是人生之樂之美。

  而柳延所做的,便是用馬勺舀著涼水,將躁動的黑蛇摁在地上,潑了個從頭到尾透心涼。

  那點還未徹底勃發的情慾,簡直就像弱不禁風的小火苗,一點菸都未冒,就被澆熄了。

  無故被冰了一通,黑蛇濕噠噠的盤踞在床上,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無辜和疑惑。而他瞪視的對象,則負手立在床畔,神情淡漠地告訴他:「你是我的。」

  黑蛇並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柳延並沒有生氣的樣子,他自己那些狂躁也暫時被遏制下去,頓故態萌發,游過去親昵的纏在柳延手上,探著腦袋用信子舔他的臉。

  柳延眼望著他,親了親他的腦袋,低聲重複了一遍:「你是我的。」

  對這句話報以回應的依然是蛇信的舔舐。

  柳延已經做好與他長期頑抗的心理準備,他知道潑冷水也只是暫時遏制了黑蛇的春情,同一種法子用一兩次尚可,次數用多了,也是白用。


  他每日都在琢磨如何將這條渴求繁育後代的蛇制服,徹底斷了他的念頭才好。只是繁育後代是所有動物的本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斷斷續續又潑了幾回冰涼刺骨的井水之後,柳延終於感到無法掌控了。黑蛇的躁動愈發明顯,被禁足在屋裡的他四處鑽爬,無數次逃出門檻,又被抓回。甚至有逐漸狂暴的跡象,被抓住時蛇頭掉轉了方向,每一次都在牙齒碰到柳延皮肉時猶豫住,卻無法否認,那一瞬他是目帶凶光的。

  每一次被尖牙抵住血肉時,柳延心中都涼了一下,卻又每每在它的猶豫里回暖。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他們已不知經了多少個寒暖逆轉。

  事情到這一步,已經演化了戰爭。對峙的伊墨與柳延互相頑抗著,又將這場抗爭變成了一種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他們是整場抗爭的中心,而旁觀的許明世與沈珏,都無力改變現狀。

  日子就因為這一樁小事,逐漸邁入了煎熬的境況。

  其實柳延未必拿他沒有法子。若真的狠下心,帶上他找一處雪山居住,便是一勞永逸的法子。天寒地凍,伊墨會進入冬眠,而不是春意勃發。

  這個念頭柳延不是沒動過,每一次在黑蛇的暴動里起意,又很快打消這個念頭——他想與他一起過好每一天,而不是在冰天雪地里,讓他睡完這一生。

  或者,就遂了他的願也罷。

  柳延這樣想著的時候,三百年經歷早已波瀾不驚的心湖便不受控制的掀起巨浪,以為不可能出現的情緒仿佛一個巨大的漩渦,卷著酸苦的黑水,越漩越大,將他理性直接吞沒。只留下沒有絲毫遮掩的兩個字:不准!

  不准!

  柳延將他死死摁在懷裡,仿佛要嵌入骨血中,這樣就沒有分離,就沒有煩惱了。

  他的煩躁和施力不當,更深一步的加重了黑蛇暴戾。黑蛇從他懷中掙脫出來,瞬間奔至門口,簡直像脫離了牢籠的雀鳥,重入大海的活魚,全然一番渴望奔赴自由的焦灼,並沒有絲毫留戀。動物的本能頑強的可以摧折一切橫在面前的障礙。而此刻,柳延的感情,便是他的障礙。

  身後一隻手伸過來,輕易將他提起,黑蛇轉過頭,知道來者是誰,卻因為一次又一次被攔阻而格外憤怒。

  柳延將他抱進屋,心中空茫的很,也不知道該做什麼,甚至懷疑自己的堅持應該不應該,他看他是伊墨,而伊墨卻已經成為一條尋常的蛇——

  一條尋常的蛇,要去與他人歡好的蛇。

  柳延腦中紛亂一片,甚至沒有發覺到懷中異樣的平靜,只管閉著眼,將話說給不再是伊墨的伊墨聽。

  他說:「你別找母蛇好不好?」

  他說:「我給你生小蛇,你別找別人好不好?」

  他一邊說,一邊自己發笑,深覺自己荒誕,又無力阻止自己將荒誕延續下去。

  他說:「伊墨,我給你生小蛇,你不要找別人。」

  他說:「不要找別人。」

  他將許多年以前,在他還是季玖有妻有女的時候,伊墨埋在心底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請求,終於一併道出了。

  「不要找別人。」

  「你是我的。」

  他垂下頭,睜開酸澀的眼,迎面是憤然而起的蛇頭,並尖利的毒牙,只在他眼前那麼一晃,緊接著頸側傳來一陣劇痛。


  壓抑多日的黑蛇終於亮出了尖牙,深深地刺進他的血肉,他並不能理解這個人類對他的感情,自然也就無法回報同樣的情感,他甚至在這一刻,並不覺得自己傷害了他,而是一種自我防護。被他咬住的人在猛烈地顫抖了一下過後,僵直著身體,喪失了一切話語和動作。

  屋門敞開著,端著茶水送進來的沈珏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這一幕。院子裡撥弄花草的許明世走到窗邊,透過大敞的窗戶,望見咬在柳延頸側那黑色的一截,以及不斷流下,浸濕了襟口的猩紅。

  在他們作出反應前,回過神的柳延的笑了一聲,道:「你贏了。」

  他說:你贏了。接著,柳延鬆開手。

  黑蛇立刻掙脫他的懷抱,迅捷的向門外游去,沒有回頭。

  沈珏走過去,用法術止了他的血,這才道:「爹,這山中再無別的蛇了。」

  柳延許久才反應過來,望了他一會,道:「那你帶他去找。」

  沈珏搖搖頭:「不去。他要找自然找得到。」

  「我不是擔心他找不到。」柳延接過他遞來的白巾擦拭著血跡,緩緩道:

  「我是怕他走的太遠,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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