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玄奘講經的照怙厘大寺(本章免費)
早上被「吱呀」一聲弄醒了。我費力地睜著朦朧睡眼,看到一個高瘦的剪影,站在一室陽光中。
「羅什,怎麼這麼早……」
「對對不起!」背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聽聲音有些狼狽。他急急退出,門又「吱呀」一聲關上了。
我看看時間穿越表,才七點半。我忘了,他每天都是四點多鐘就起來的,五點到六點做早課,然後吃早飯。現在的時間,對他來說已經不早了。還是困,再小小懶了一會床,不情不願地起來。
九點左右跟著羅什出門。小小的蘇巴什城裡已經很熱鬧了,僧人,居士,商人,擠滿本來就不大的街。我不願給他帶來麻煩,堅持跟他拉出一段距離一前一後地走。他時不時頓住腳步,看看身後,再繼續前行。
他看起來跟當地百姓人緣極好,不時有人上前向他合十行禮。一對夫妻抱著個看上去剛出生不久的幼兒向他祈福。他摸著嬰兒的頭頂,念了段經文,夫妻倆高興地向他道謝離去。他回過身,對著我溫暖地笑了笑,又回頭繼續走,不停向人回禮。
出了蘇巴什城就到了西寺大門,圍牆上有修飾得很漂亮的角樓。「龜茲僧一萬餘人,幾占龜茲人口十分之一」。光是雀離大寺,就有五千僧人。龜茲的佛教興盛,從雀離大寺就可以看出。此刻的雀離大寺還遠沒有唐時玄奘看到的規模,但已經是一派宏偉大氣了。耆婆在懷著鳩摩羅什時「慧悟倍常,聞雀離大寺名德既多,又有得道高僧,即與王族貴女德行諸尼,彌日設供養,請齋聽法」。所以,羅什在娘胎里受的胎教,就是佛法。他智商那麼高,是否跟這個有關?
呵呵,我掩飾不住YY的想法,憋住笑走進大門外附有的方形瓮城。瓮城中間有一座方形佛殿,供奉有佛祖釋迦牟尼像。我立馬停住胡思亂想,拿出專業精神,準備掏素描本。
「艾晴,先別急。我先領了你看完全部,你再畫不遲。」
「真的?」我驚喜,「對哦,你是主持,有特權。那我每天來畫,可以麼?」
「自然可以。」他淺笑。入夏的陽光照耀著,整個人明亮得無法直視。
強迫自己轉移開視線:「羅什,那塊有佛祖腳印的巨大玉石在哪?快帶我去看看。」
「你也聽說了這塊玉石?」他有些驚詫,眼神探向我:「這可是雀離大寺的鎮寺之寶。」
呵呵,我怎麼知道?還用說麼?玄奘曾經目睹並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它。十九世紀末一位俄國尋寶者挖到了它,並極為愚蠢地砸成兩塊以圖運走,但是被當地人保護了下來。解放後,這塊玉石被運往北京自然博物館,大的一塊重達1200多公斤,小的一塊700多公斤。現在,我不用去北京也能看到這塊玉石,還是完整版的,你說,我能不興奮麼?所以當我跟著羅什進入主殿後一間裝飾華麗的小型殿堂,看到那塊通體透明,色帶黃白狀如海蛤的巨大玉石時,我又忍不住後悔沒法帶相機了。整塊玉石寬約三十多厘米,半米多長,十幾厘米高。而所謂的佛祖足印,是玉石中間自然形成的兩個凹槽,位置,剛好可以兩腳微分踏在上面。呵呵,這種附會太多了,西藏到處都有蓮花生大師的腳印,不過是附會自然生成的樹木,石頭,好讓民眾認可所謂的佛力。
不過這個念頭可沒敢跟羅什講,學著他的樣子恭敬地對著玉石磕頭上香。出來玉石殿後看到後面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奇怪地遮住,看上去昏昏暗暗,似乎沒有盡頭。
我正在對著那條奇怪的走廊打量,羅什在我身邊淡淡地說:「那是受大戒之處。你乃在家之人,按律不可入內。」
啊?具足戒!好比是佛門弟子大學本科畢業,拿的畢業文憑。只有受了具足戒,才算完全具備成為比丘的資格和條件。羅什少年即成名,佛學上所達的境界早已無人能比。但是,即使在學理上達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滿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要求。所以羅什儘管早已掌握了佛教的大乘真理,但還是必須在二十歲時和普通僧人一樣接受具足戒。
我在河北石家莊附近的隋代寺廟——正定隆興寺也看到過戒台,不過沒有像這樣長而昏暗的走廊。這種能授具足戒的寺廟全國沒幾家,一定要規格很高的寺廟才可以授戒。而雀離大寺,就是整個龜茲有資格授戒的地方。
走進長長的昏暗的走廊,每個人心頭應該都思緒萬千吧?這一生,是否已經決定伴青燈古佛?這一生,是否拋棄一切愛慾念?這一生,是否已經準備好去承擔弘揚佛法的責任?這樣緩慢地行進,一直走到盡頭的戒壇。三位法師,七位證人,明晃晃的剃刀,莊嚴的誦經,從此,了生死,離貪愛,俗世一切與己無份了……
我回頭看羅什,他正盯著那條昏暗的走廊出神。羅什,你也在想受戒的情形麼?俗世一切真的與你無份了麼?
走進一間光線很差的殿堂,裡面正在拜佛的僧人對著羅什恭敬地合十鞠禮,羅什點頭回禮跟他說了幾句梵語。這間佛堂不大,只在正中供奉了地藏王菩薩,四壁皆是壁畫。我能認出這是地藏王菩薩,因為他的佛像造型中最有特徵的是手中持長長的錫杖。據說地藏菩薩發誓「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也就是說他的工作對象,是在地獄裡度極重罪的眾生。所以佛教在中原流傳後,地藏菩薩的影響力非常大,與文殊、普賢、觀音並列為四大菩薩,安徽九華山就是他的說法道場。
我正在端詳區分西域的地藏菩薩造型與日後中原地區有何不同,看到那個僧人手執一盞油燈進來遞給羅什,然後無聲地退出。羅什將手抬高,油燈把眼前的壁畫照亮,入眼的卻是觸目驚心的斷肢殘臂,痛苦的臉部表情,還有各種血淋淋的刑具。
「此處壁畫乃是描繪八大地獄之苦。」
難怪供奉地藏王菩薩,整個殿堂如此陰暗,是為了讓信徒們懷著恐懼的心理看完地獄中的種種苦像。這樣的壁畫,在具一定規模的寺廟裡基本都有。
我知道八大地獄,卻不記得每一地獄之名,便央求他為我講解。
「此乃等活地獄。墮生此處的罪人仍舊有情,會思念至親。然手生鐵爪,互相見面時以爪相摑。或因心意濁亂,摑裂自身,至血肉竭盡而死。然冷風一吹,皮肉還生,復受前苦。」他的語氣中有絲不忍,頓一頓再說,「凡犯殺生罪、毀正見、誹謗正法者墮生此獄。」
我一邊觀看壁畫,一邊點頭。隨著他的燈光向前移動。空曠昏暗的殿堂里只有我們兩個,他溫和如珠玉的聲音盪出輕微的回聲,心境一下子肅然。
「此為黑繩地獄,有獄卒以熱鐵繩捆縛罪人之身,或斫或鋸。所受苦惱,十倍於前。凡造殺生、偷盜罪者墮生此獄。」燈光再向前移,「眾合地獄,獄卒驅罪人入兩鐵山間,罪人受兩鐵山之擠壓,肉骨碎裂。凡犯殺生、偷盜、邪淫罪者,墮生此獄。」
「叫喚地獄,或將罪人投熱鑊中煎煮;或將罪人驅入猛焰火室;或以鉗開罪人口,灌入烊銅,燒爛五臟。凡犯殺、盜、邪淫、妄語、飲酒者墮生此獄。而佛門弟子若犯五戒,不論在家出家,皆入大叫喚地獄。此獄所受之刑如前之叫喚地獄,但其苦更甚。」
心下一凜,對佛門之人的懲罰更重啊。
「焦熱地獄,罪人臥熱鐵上,由首至足,以大熱鐵棒打碎成肉糜。凡犯五戒、邪見者,墮生此獄。」擎著油燈的手突然停住,有些微的顫抖。光影打在牆上,那些痛苦號叫的畫面在抖動中變得模糊不清。
「羅什,怎麼啦?」抬頭看,他就在我一步之遙,昏黃的燈光照見他臉上的迷茫,一絲痛苦很快隱而不見,定定神,他又繼續說:「佛門僧尼者,凡行殺、偷、淫、邪見及污淨者,墮生大焦熱地獄。此獄罪人所受刑罰如焦熱地獄,其苦更甚於前。
他的聲音里有著化不開的苦澀,應該是這專門為犯戒僧人所設的地獄讓他有所感慨吧。佛教對自己的信徒更嚴格,八大地獄裡就有兩大是為佛門中人所設。
他清清嗓子,將不由自主放下的手臂再度舉高:「此乃無間地獄,又作阿鼻地獄。此獄罪人所受之苦,無有間歇。凡犯五逆罪者,墮生此獄。」
這是壁畫的最後一部分了,看完時,正好一圈轉下來。
他將油燈供奉在地藏王菩薩案桌上,跪下來拜了三拜,跟著我向殿外走去。「這八大地獄,每一地獄又各有十六小地獄。罪業分上、中、下三品,凡犯上品罪業者,墮生大地獄。犯中、下品罪業者,墮生小地獄。」
外面明媚的陽光將心中的鬱悶之氣一掃而空,我就像但丁在地獄裡走了一趟,感慨良多。還是人間好啊。
時近中午,我應羅什要求,在雀離大寺招待在家居士的餐堂吃了中飯,羅什陪著我吃。他吃飯的樣子也極為優雅,不愧是貴族弟子。自然幾乎所有人都對我們側目,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有嘀咕。我又有點不安了。像羅什這樣的男子,放在現代做男友的話,也不是個好選擇。雖然帶到哪都能拿出手炫耀,可是他太優秀太聰明太帥氣,這樣的人在身邊,光芒會把你蓋得一塌糊塗直不起頭,於是你除了心驚膽戰每時每刻擔心那些哈喇子流到地的女人,還要想怎樣提高自己的才女指數好讓自己跟得上他的腳步。那樣的生活,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所以,我的結論是,我——不——要!
「不要什麼?」
慌亂地抬頭,看進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心裡的小兔四面八方亂竄,張著嘴,又不知道要說什麼。
「師尊!」
太好了,有人解救來了。是……咦?是漢人,兩個漢人和尚!
他們跟羅什用梵語交談,我在一邊瞪著眼,看著老鄉。
羅什向我介紹,兩位漢僧從長安來此求法,法號是僧純和曇充。我的眼睛,在聽了他們的名字後,瞪得更大了。
僧純和曇充!就是這兩個人,來龜茲遊學,回去後對前秦國主苻堅說鳩摩羅什才智過人,弘揚大乘經論,名震西域。中原名僧釋道安,聽到鳩摩羅什聲譽,勸苻堅迎他到長安來。苻堅決定攻打龜茲,就對都督呂光說:「朕聞西國有鳩摩羅什,深解法相,善閒陰陽,為後學之宗。朕甚思之。賢哲者,國之大寶。若克龜茲,即馳驛送什。」
後世佛教徒,總愛拿這段歷史津津樂道。在他們認為,苻堅發動對龜茲的戰爭是為了奪鳩摩羅什。如同女人們都願意想信特洛伊戰爭是為了海倫打的,吳三桂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想像一下,一場規模浩大的戰爭,死傷幾萬,卻是為了要奪取一個人,那是多麼讓人心往神之。我是學歷史的,當然不相信苻堅只是為了要一個高僧而發動戰爭。其實,苻堅真的明白鳩摩羅什能帶來什麼嗎?他要鳩摩羅什,只是因為聽說羅什「善閒陰陽」。賈誼才高,漢文帝也只是「不問蒼生問鬼神」。
「艾晴!」
啊?我又神遊了。回神看見兩個和尚正對我行禮。我趕緊回禮。他們可是我穿越了兩次,頭一回碰上的老鄉。
羅什對他們介紹說我是他少年時漢語師父的侄女,到龜茲禮佛來的。跟他們簡單交流了幾句,不敢說太多,因為我對南北朝十六國時期的認識僅有書面知識,怕說出什麼露餡的話來。
他們跟我寒暄幾句後,就拉著羅什問法。因為說的是梵語,我便轉頭去看牆上的壁畫。
「此段經文意為:眾多國土中,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未有不知。是何故?」
他講的是漢文!我回頭看他,收到了一個不易察覺的淺笑。他是希望我也能聽懂麼?我愣一愣,聽他繼續講:「如來所說諸心,皆非真實存在之心,只是逐境而起的妄念。假名為心,所以者何?因過去之心,已成過去,渺無蹤跡,求之不得。現在之心,念念不住,亦不可得。未來未生,更是求不可得。」
他的漢文已經非常流利了,加上聲音溫潤如珠玉,一字一句,仿佛微風輕撫過心房。
「所以,說法者,本無法可說,是名說法。非但無法可說,甚至也無說法之人。」他長身挺立,一抹自信的笑停在嘴角,向著矮他一頭的兩人略一傾身,「羅什所解,二位可得要義?」
僧純和曇充如醍醐灌頂,細咀著羅什的話,臉上皆是如痴如醉狀。我怔怔地看向羅什,此刻的他,渾身上下自信開闊,魅力讓人無法直視。雖然年輕,卻已經具備了大宗師的風範了。
下午繼續遊覽,最北端在高起的丘陵坡下,開鑿有僧房窟群,最大的有十多個僧房,其實是一個個的小龕,能容一個人坐在裡面。羅什指著後壁上一個顏色更深仿佛是個模糊不清的人影說,那是歷代高僧在此苦修坐禪,時間太久,印上石壁的影像。小乘佛教重視修行,修行便是整日坐在空無一物的僧房裡,苦思佛理。這其實是從印度瑜伽修行而來。佛陀釋迦牟尼在得道前過了六年的的苦行,就是這樣整日枯坐冥想,進食稀少,渾身邋遢。他悟道後不再拒絕進食,不再穿糞掃衣,但仍保留了靜修禪坐,成為小乘的一大特點。所以,小乘佛教寺廟,都有數量龐大的僧房窟。
只是,這一排排僧房裡空無一人,看上去寂靜冷清。我問羅什,他微微一笑:「自羅什掌雀離大寺,廣宣大乘諸經論,要求寺中僧人出外**,深入眾生。這禪坐靜修,是為修行之輔,可權宜方便行事。」
十年前他初接觸大乘,當時還得了不少小乘僧人的詬病,斥責他偷學外道謬論。十年中他以對佛教經典的熟知,令人折服的口才,與王家貴族無人可及的關係,盡全力改龜茲信奉大乘。記得他的傳記里有載「時龜茲僧眾一萬餘人,疑非凡夫」,對羅什「咸推而幾敬之,莫敢居上。」
「又在發傻了。」
我將遊走的神思拽回,盯著他俊逸的臉,感慨萬千:「羅什,你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那個為改宗彷徨猶豫的少年了。」
「是啊。」他的眼神越過我,似乎在回想什麼。嘴角一彎,露出一抹明朗的笑:「艾晴,若不是聽了你一番話,羅什也無法如此堅定改宗。這十年來,凡是遇有困阻,羅什都會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大乘渡人,是為改變小乘自了弊端。佛法才能流傳更廣,普渡眾生。所以,為了能渡更多人,羅什的確費了不少心力。」
他將眼光轉向僧房外,看著遠處,朗聲說:「佛祖保佑,如今羅什終於勸服了王庭和列位師尊,龜茲數百年間信奉之小乘,終見一些改變。」
站在這丘陵高坡上,可以俯瞰整個雀離大寺。將寺分成東西兩部分的銅廠河,泛著粼粼波光。沐浴在有些西斜的陽光中,風鼓起他寬大的僧衣,他整個人如一尊欲飛沖天的巨鷹。腳下那一整片恢弘的佛塔佛殿,那是他的帝國,他是萬人的精神之師。突然間覺得,如果說十年前我還可以跟他同步交流的話,現在他的思想,起碼在佛學上的思想,已經深邃到我無法到達的地方了。我畢竟是個凡人,比他多出來的,也就是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智慧。如果我們出生於同一時代,我也只能像所有人一樣,抬頭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卻永遠企及不了。
「羅什,」我深深呼出一口氣,跟他一樣俯視腳下的大地,「龜茲不過數十萬眾。中原連年戰亂,幾百萬人還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掙扎,他們更需要精神上的解脫啊。」
「艾晴,去中原弘揚佛法也是羅什一向的心愿。」他轉頭看我,暖如春風的笑在嘴角盪開,「你一直希望羅什去中原,羅什不會忘的。」
對著那樣醉人的笑,我的心又開始不規律地跳了。
到了他晚課的時間,我堅持要自己回去,不讓他送。他如今已是西域最大寺廟的CEO,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愛啥時候翹課就啥時候翹。他得以身作則。他點頭,告訴我回去的路,然後說他晚上再來。我想跟他客氣一下,讓他晚上沒必要再來,免得又有人說閒話。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我知道他的脾氣,他根本不會在意那些閒話。而且,我心底,難道就沒有盼望麼?
結果晚上六點多他出現時,我正心神不寧地老盯著門看。看見門打開,他那高瘦的身影被油燈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一刻,覺得我的心跳聲,強得能穿透整個院子。
他為我重新上藥,又是那麼近的距離,又是那股淡淡的檀香味,我真真真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