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再當語文老師(本章免費)
我安頓了下來,每天睡足了就去雀離大寺幹活,勘測,畫平面立面圖。他已經跟寺里看門的,看殿的,看藏的,都打了招呼。於是在西域第一寺-雀離大寺里,香客經常能看到一個雖穿著龜茲服飾但一看就是個漢人的女生,拿著個本子,用奇怪的筆在上面畫畫。時常還掏出把捲尺,奇奇怪怪地量這量那。而寺主,名震西域的**師鳩摩羅什,發令讓寺里所有和尚配合,不得阻撓該女子的工作。
我在測量,繪畫時,經常能看到羅什。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寺里如何工作。他不是在跟弟子們交談講經,就是接見慕名而來的其它西域各國,甚至中原地區的學法僧人。他還經常到群眾中間,宣揚他的大乘教義。他的早課太早,我起不來,沒看到過。可是下午四點到五點時的晚課,我卻看到了。當鐘聲敲響,所有有品級的僧人都到大殿集中。羅什會換上袈裟,帶領眾人先向佛陀行禮上香,然後在首座坐下,開始領著大家念經文。幾百號僧人,齊聲用梵文詠誦,抑揚頓挫的聲音繞在大殿上久久不絕,間雜著清脆的銅缽聲。「當!」一聲,梵音入耳,靈魂便在這樣齊整的誦讀中淋洗了一遍。
我的NORTHFACE背包還回來了。包里的物品一件未少,那塊艾德萊斯綢也在裡面。想起羅什送我這件生日禮物的情形,那紅到脖子的清純模樣,我開心地傻笑,趕緊拿出那塊絲巾掛脖上。裡面只有很少的東西沒有了。就是我沒有用過的素描本,還少了幾隻鉛筆和橡皮。而其它我畫的圖,都還在。我也沒太在意,估計被弗沙提婆當玩具玩掉了。過了十年還能找回這麼多東西而且保存完好,我真的沒有再多要求了。
晚上,他仍來我房裡,為我擦藥酒。看到我掛著那塊絲巾,先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浮出似明非明的笑。然後,應他的要求,我再次成為他的漢師。講解的第一本書,是他指定的教材——《史記》。我開始了「百家講壇」連載,講起上古神話,講起三黃五帝。我本來就是個挺愛為人師表的人,因為專業是歷史,我有時會在黃金周到博物館打工當講解員。當我的聽眾聽得滋滋有味時,我會很有成就感。
眼前雖然只有一個聽眾,但這位聽眾就算水平很高,也一樣聚精會神不時頜首稱是。我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當老師的那個階段了,只是,眼前人雖不變,時間卻變化了十年。如今,我不能再敲他的光腦袋,不能再板起臉說教。而我這個老師,常常望著學生如希臘雕塑般的側臉,講著講著就目光發直,聲音漸弱。然後突然醒悟,又紅著臉喝水,咳嗽,找扇子,上廁所,等等等等。
在寺里還看了他主持的一場觀音祈願法會。觀音菩薩是從梵語的意譯而來,本來應該譯為觀自在。傳到中原後由於念錯,變成了觀世音。唐朝時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諱,便略去"世"字,簡稱觀音。我本來並不知道這就是日後中原地區盛行的觀音法會,因為觀音的梵文名實在太難記。可是看到了供奉的觀音像就明白了。這時的觀音,不是我們熟悉的大慈大悲的女性形象,而是個威武的男子,長著兩撇漂亮的小鬍子,與莫高窟壁畫和南北朝時期的佛教雕像一樣。在唐以前觀音像都屬於男相,因為觀音週遊法界,常以種種善巧和方便度化眾生,並能夠「送子」,其女性形象可能由此而來。
法會連做了七天,是為普通大眾祈願,任何人皆可參加。人們將自己已逝親人的名字報給專門的執法僧,寫在一塊塊木板上,供奉到香案前。羅什帶著眾人獻花上香,合十跪拜三次,舉手投足間姿態無不優雅出塵。他坐上高台,手執銅鈴,搖一搖,脆響透耳,整個大殿瞬時皆寂。
眼波流轉,睿智的雙眸掃過所有人,臉上浮現悲憫之色,整個人在香霧繚繞中如同化外仙人。他開口,聲音仿佛有穿透力,迴旋在大殿上久久不絕:「自利是智,利他是悲,菩薩依智能之體,起慈悲之用,遍觀法界眾生,隨其機緣,拔苦與樂,自由自在,無所障礙。」
眾僧一起跪拜,齊刷刷口念佛號。我身邊的一眾百姓也跪了下去,我趕緊學樣。接著他念一句經文,座下僧人就跟著念誦,虔誠的唱經聲響徹雲霄。
這一天雀離大寺向所有善男信女免費送食物,由羅什親自贈送並祈福。隊伍都排到了寺門外,我在隊伍里一點點向前挪,翹首企盼。他念著佛號合十敬禮,將已經包紮好的一份份食物遞送給人,手執精巧的長柄薰香杖在祈福之人頭上輕輕一點。每個領過食物接到祈福之人,都面露喜色。排了兩小時,終於輪到我,還真有點餓了。他看到是我,微微一愣,眼底流出一絲笑,對身邊的弟子耳語幾句。他將食物遞到我手上,我笑著合十回禮,頭低下祈福。頭上輕輕觸到一個器物,周身都被檀香籠住,抬眼看他,自信從容的氣質真真非凡夫俗子能比,不由得心又多跳了幾下。正要走,突然看到剛剛他耳語的弟子遞給他一串葡萄,他笑著接過,放進我手中。葡萄在龜茲是最常見的水果,也不值錢。偷偷看旁人,好像沒對我這額外的饋贈表示什麼不滿,趕緊低頭領了東西匆匆走開。
那串額外的葡萄我沒捨得吃,在素描本里扯一張紙包好,放進包里。那天晚上他有些倦色,卻精神奕奕,開闊的眉間自信從容。想到他可能一整天都沒吃飯,光是派送那些食物就用了足足四個小時,有些心疼,趕緊從包里拿出他送的葡萄惴惴地想如何勸他吃點東西。
他一直看著我的舉動,看到了我剝開紙露出葡萄遞到他面前,有些發怔。沒等我開口,他接過,摘下一顆放進嘴裡,對著我笑:「很甜。」
我愣一下,也摘一顆吃,真的是很甜,比我吃過的任何葡萄都甜……
我們就這樣對坐著吃葡萄,突然想到那句有名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差點噴笑,便教給他。他的漢語還是帶有龜茲口音,繞不准,笑得我倒地。在這樣的笑聲中,突然好留戀此刻的溫馨,但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法會裡他每日都很累,卻還是堅持來我這裡。我暫時停了講課,看見他來了就想方設法讓他能好好休息。有時真的好想給他按摩,不過也只敢在心中YY一下。最後一日晚上,寺里燈火通明,每個人都發到一盞小小的油燈。羅什在佛陀前叩首,點燃手中的油燈,座前最德高望眾的大僧走向羅什,在他手裡點燃自己的,然後一個個僧人按品階從前一人手中點燃,不一會兒,整個大殿遍布跳動的星星火光。我也點燃油燈,捧著這盞小小的燈火,整個心靈都被照亮了。這樣神聖的氛圍中,羅什如同神靈,寶光流轉,神慧超凡,領著幾千人祈禱,將供桌上寫著往生名字的片片小木牌投入火中。喃喃的梵經盤旋迴繞,綿綿不絕地灌入耳中,此情此景,竟讓我感動欲淚。
那場法會結束後許久,我依然能不時回憶起那莊重的氛圍。再次領略了宗教的精神力量。難怪從人誕生起就有了宗教,而且,我相信會一直延續到人類滅亡。每個人都會有精神訴求,尤其在經歷苦難時。佛教會在南北朝時期在中原流傳更廣紮根更深,也是因為那是一段最慘痛的歷史時期。當我跟羅什說起這些感想時,他也微笑著表示贊同。對於具體的佛經,我絕大多數都背不出,只是從歷史和哲學角度跟他談論宗教。有時他對我所講的也不能理解,卻在思索片刻後又能以他自己的語言詮釋。一夜的時光,往往就這樣飛快地溜過,待到醒悟他該走時,不由恨起了愛因斯坦關於相對論的解釋為何如此貼切。
我繼續在寺里勘測畫畫。有時當我盤坐在大殿外測量時,他會走進來跟弟子站在院中交談。當我坐在殿中臨摹壁畫時,他會帶一群和尚進來**,並示意我繼續畫,不用管他們。當我在佛塔旁掂起腳測高度時,一個高瘦的身影會拿過我的捲尺,在我頭頂遮起一片天。當我口渴時,一個小沙彌會及時端杯水送到我面前,然後一襲熟悉的褐紅僧衣在門外一晃而過……
我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現在已經到了看見他就莫明地心跳加速,看不見他就若有所失丟三拉四。枕著他曾枕過的床,蓋著他曾蓋過的被,我都能小鹿亂撞地竊喜好一會。在雀離大寺,我手上還在畫著,目光卻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直到他對視上我的目光給我淺淺一笑。我當然知道我的這些反應意味著什麼。我再多看他的臉,多聽他的聲音,我會沉淪,我會不想離開。但是,艾晴啊艾晴,你可以對任何人動情,獨獨不能對他。他不是你的那杯茶,他跟你,隔著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時間。最重要的是:他至死都是個和尚,而你,遲早要回21世紀。
所以,磨磨蹭蹭畫了兩個月後,雀離大寺的考察工作已經無法不結束。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在晚上課業結束後,跟他講我的打算。
那天跟他講解的是《史記》卷第六十一——《伯夷列傳》。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採薇而食,餓死在首陽山。在太史公筆下,對這種積仁潔行,極度忠貞給予了高度的肯定。通篇《伯夷列傳》,講到伯夷叔齊的,只是很小的篇幅,而大段的話,都是太史公自己的感慨。
「可是,伯夷叔齊這種愚忠,真值得效仿麼?當時,天下已歸周,他們不食周粟,可是采的野果也是周的野果,住的首陽山也在周的疆域,最後就算餓死,也是周朝的人給他們安葬。」我嘆口氣:「每個人都會遇到艱難困厄,每個人在困難來臨的時候都要作出選擇。是忍辱偷生還是像伯夷叔齊寧願餓死。是我,我會選擇活下去。因為活著,才能完成心中的志願。而後世的評價,反正我已作古,管它怎樣?」
我怔怔地盯著他,想到十一年年後他的命運轉折點。他的內心,應該是深受煎熬痛苦不堪的吧?「所以,羅什,以後如果你遇上困厄,一定要想想你所立的宏偉志向,堅強地活下去。」十一年後,我不可能再出現,我也只能這樣給他一點點的提示了。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他凝視著我的眼,用太史公的話回答我。
我們對望著,四周沉寂了下來,一股不知名的空氣在我們中間流淌。他的臉漸漸浮出紅暈,突然微微偏頭,將眼光挪開。臉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尷尬,些微的懊惱,些微的……後悔。
羅什,你其實根本不用我教。你背出來的那段,在《太史公自述》中,是《史記》的最後一個章節。我相信就算要你背出全部《史記》,你也能做到。那你為何,又要叫我教呢?我的心跳快地要奔出胸膛,我,我能推測你是為了想每日來見我,才裝出不曾讀過《史記》的模樣麼?可是……可是……
閉一閉眼,強迫自己按壓下那顆劇烈跳動的心,用我以為平靜的音調緩緩說:「明日我就不到雀離大寺去了,我已經畫完。你知道在哪可找到去長安的商隊?如果不知,我自己去找也可以。」
他沉默片刻,問道:「如今中原大亂梟雄並起,漢人與胡人互相仇殺。你一孤身女子,為何執意要去那危險之地?龜茲雖小,總歸安定,何不……」
「羅什……」我輕輕打斷他,「你心中有大願想,要渡化芸芸眾生。為達此願,你可願意去那危險重重的漢地?」
「自然願意。」
「我也一樣。」我盯著太史公一生心血所著的《史記》,「我也有理想的。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麼,我的志向是寫出一部史書,能夠親歷歷史,還原歷史真實性。」
五胡亂華自然是漢人歷史上最悲慘的時期。後趙石虎父子以殺漢人為樂,後趙短短二十來年,殺了幾十萬漢人。冉閔廢趙恢復漢姓,又頒《殺胡令》,只要看上去像胡人的一律殺死,一年之內,又殺了二十多萬胡人。中國的北方,在這二十多年裡,屍骨遍野,慘絕人寰。如果是這樣的時期,就算給我核武器,我也沒膽去。幸好這是羅什剛出生時的事了,現在的中原,前秦已經除了涼州和遼東,基本統一了北方,恢復了生產。而苻堅是我最欣賞的十六國時期的悲劇英雄,他的個人魅力讓我極其欣賞。趁著現在去他的前秦看看是我一直嚮往的,否則十年後淝水之戰就是他的滑鐵盧,北方又重新陷入四分五裂兵連禍結。
我看向他,希望自己的眼神是堅定的。他對視著我,又將頭偏開,定定地盯著油燈微微跳動的焰心,語氣無波:「我替你安排。」
我繼續講課,他繼續聽課。就當,我不知道他的心思。裝傻,繼續裝傻……
結束時他仍如往常一樣淡定地離開,我正噓了一口氣,門又被推開了。
「還記得克孜爾千佛洞麼?」他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從你說在那裡開鑿石窟寺,十年間已經開有十來個石窟了。」
「七日後我要去那裡禮佛。」他盯著我,目光炯炯:「你想去麼?」
我,我,我想去。他真的太了解什麼東西能吸引我了。我去的話,就能鑑定石窟的確實開鑿年份及開鑿順序,還能臨摹下那些在後世遭到破壞的精美壁畫。這些,都極有歷史價值。我真的擋不住這樣的誘惑。推遲幾日出發,應該沒問題吧?我的時間,還是夠的吧?
見我點頭,他笑了,「七日後,我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