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風輕輕吹過,柔和輕緩,帶著微微的涼意,並不傷身。
玲瓏頭一次來到郜家的族學,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有趣。她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懷著初到的期盼和嚮往,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郜家的族學和她想像得很不一樣。
看過七叔叔的院子後,她下意識覺得定國公府與菖蒲苑一樣,是氣派卻清冷的,而且還守衛森嚴。
誰知這兒和菖蒲苑一點都不一樣。並沒有那麼多的守衛,來回伺候的人中,有好多婆子和丫鬟。與尋常官宦人家差不多。
相比較起來她才明白,不是國公府有什麼不同,而是只有七叔叔那裡比較特別罷了。
這也難怪。
既不准丫鬟婆子進去,也不許旁人不經同意隨意闖入。條條框框多了後,菖蒲苑的冷清也是在所難免。
剛才玲瓏到了學堂這邊,門房的人知道她是誰後,笑眯眯地請了她進入。身穿青色比甲的丫鬟領了她到這兒,沒多久,沏好茶還端了一些小點心。
教課的屋子倒是沒有鎖門。不過,玲瓏覺得還是在院子裡更愜意。讓人把東西擺在石桌上,她沒有吃點心,先啜了口茶。
「我的天。明前龍井?」玲瓏輕嘆著多抿了兩口,愜意地半眯起眼,雙腳懸空地坐在石凳上,腳尖一下下輕點地面,「不愧是國公府。隨便當個學生,都能飲到這樣的新鮮好茶。」
她正回味著茶的余香,就聽身後傳來了帶笑的清冽男聲:「你當是誰都有你這般的好運氣,能喝上從江南快馬加鞭送來的新茶?」
這聲音來得突然。
玲瓏被嚇一跳,身子晃了下差點歪倒。幸好足尖及時踏在了地面上,這才穩住身形。
「……七叔叔!」她雙手往後撐在石凳上,朝後仰頭驚喜地回望著,「你怎麼來了?」
郜世修抬指在她眉心輕點了下,繞到她跟前。看她要跳下石凳,順手扶了她一把。
「聽說你在這兒,我過來看看。」郜世修說著,牽了玲瓏的手走,「這茶是我一早讓人備了給你的。你若是喜歡,問他們要,帶回侯府喝。」
玲瓏隱約明白過來,七叔叔這是知道了她喜歡茶,所以提前準備好的。她開心地合不攏嘴,說:「不用了。」又試探著問:「要不,放在菖蒲苑。我想喝的時候去那裡?」
「這倒不必。我那裡有很多這些東西。缺了再要就行。不然還是備在這兒,你隨時都能喝。」
玲瓏「哦」了一聲,蔫蔫地耷拉著腦袋,踢著腳前的一顆石子。
郜世修目光往下斜斜地望到了,忍俊不禁:「是不是原打算著尋藉口去菖蒲苑玩,如今沒能成功,所以失望了?」
被猜中心事的玲瓏猛地抬眼看向他,一臉震驚。對上七叔叔瞭然的目光後,她笑得訕訕,「怎麼什麼都逃不過七叔叔的眼睛。」
小姑娘羞得臉頰紅彤彤的。仿佛新鮮摘下來的紅蘋果,透著朝氣,清甜可人。
郜世修抬手在她頭頂揉了一把,輕聲說:「你什麼時候都能過去。若是再早來,可以去我那裡用早膳。」
他略頓了頓,聲音平穩不帶絲毫情緒地說:「左右我白日裡不常在家,你若是累了,去菖蒲苑休息會兒就是。什麼時候都可以。」
玲瓏脆生生地答應下來。
走了好半天后,玲瓏四顧看了看,後知後覺地發現不遠處的路瞧著有點眼熟。仔細一看,咦,不就是通往菖蒲苑的那條路麼。
沒多久到了菖蒲苑中。郜世修帶了玲瓏去他書房隔壁的屋子。
桌上擺了一些小包子和清爽可口的小菜,另外還有兩碗粥。一份是鹹湯,一份是甜羹。
玲瓏只略瞥了桌子一眼就繞了過去。
郜世修問:「今早可是已經吃飽了?」
「是啊。」玲瓏順口答道,眼睛在這屋裡的幾個大書架上來回巡視著,忍不住暗自估量著,這裡到底一共有多少本。
郜世修隨手拿了本書坐在窗邊看,視線卻越過書籍落在玲瓏身上。
看她時不時地掩口打著哈欠,郜世修低嘆一聲擱下了書冊,指著內室說道:「你去休息一會兒吧。」
這間藏書室里還有耳房,是間內室,他平時看書累了就會歇在那裡。
玲瓏透過窗戶望了望大亮的天,不敢置信地扭頭看郜世修,「現在睡嗎?」可是很快就要到上課時辰了啊。
「嗯。」回答她的是不容辯駁的語氣。
玲瓏磨磨蹭蹭走到內室,磨磨蹭蹭脫鞋上了榻。
挨著枕頭躺下後,她想著七叔叔還在外間,就眯著眼睛悄悄去尋那邊的高大身影。
誰知剛望過去,視線就對上了。
郜世修正板著臉面無表情看著她。
玲瓏心虛地趕緊閉眼。
她本來只打算略閉閉眼糊弄過去。可是,不多會兒,她就忘了這個初衷,漸漸睡了過去,呼吸轉為輕柔舒緩。
郜世修回到桌案邊繼續看書。過了會兒,有點不太放心,又拿著書來了裡間,守在床邊翻看書冊。
小半個時辰過去,眼看時間所剩不多,郜世修溫聲喚醒了玲瓏。讓人拿了溫水來,他給她擦了臉又抹上香脂。看她頭髮有些亂,再順手編了辮子。
這些是入京前一路同行時做慣了的,倆人都沒覺得有什麼異常。
走到外頭,長河長海他們也是不覺得有甚不對。
可守在院子外頭的冬菱和紅玉卻是大驚失色,「姑娘,你怎麼換了髮式?做什麼去了?」
玲瓏想了想,說:「在七叔叔那兒看了會兒書。頭髮有些勒,重新整理了下。」
冬菱想給玲瓏換個漂亮髮式。
「那樣太耽擱時間了。」玲瓏遠遠地跑開,「快走。不然會遲到的。」
倆人看這辮子雖然編的簡單,卻是工整勻稱,就沒多說什麼,疾步跟了過去。
小姐們學習本也不像學子那樣課程緊,第一堂課開始的時候天已大亮。
郜世修時間算得好。
玲瓏到了學堂時,距離課程開始還有一盞茶的時間,先生還沒到。玲瓏就帶了冬菱往屋裡去。紅玉留在廊檐下候著。
屋裡一共有二十張桌子,橫著四個,共有五排。每張桌子可以容納兩人。
小姐們已經三三兩兩地到了,各自尋了位置落座。
玲瓏大致看了下屋內情形,發現就算是沒有小姐落座的位置,很多桌子上也擱置了不少物品。
想來姑娘們上課是有固定位置的。不需要帶回家的東西,就暫且擱在桌子上,往後上課的時候方便取拿。
玲瓏想要認真學習,打算擇一個儘量和先生們靠得近的位置。見右前方最角落處的座位有一人在坐,她周圍的三個位置都空無一物,玲瓏便打算往那邊去。
誰知剛往那邊過去,旁邊就響起了鬨笑聲。
「你可別去。」左邊的一位華衣少女說道:「那裡是『專屬座位』,別人不能碰的。」
華衣少女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中等身材,相貌平常,打扮卻是不俗,身穿草綠色纏枝寶瓶妝花褙子,戴點翠鎦金耳墜,腕上還有一對赤金掐絲手鐲。看上去金光閃閃,十分奪目。
玲瓏頭次來,和誰都不認識,朝她輕點頭道了聲謝,這便去了靠後的一張空餘位置。
剛一落座,就聽華衣少女那邊傳來了嬉鬧聲。
「小結巴。小結巴。」那邊好幾人湊在一起,不懷好意地笑嘻嘻朝右前方的角落喊,「有爹生沒爹疼的小結巴。」
周圍還有人在跟著起鬨。
華衣少女道:「你看你,什麼都不行,功課也不好,先生們也不喜歡你,還來做什麼。趕緊和祖父說一聲,走人騰出位置來好了。也免得因為你而空著位置。」
玲瓏原本以為角落那位小姐旁邊位置有人所以不能坐。現在才知道,她旁邊的位置是有人授意空出來的。
為了孤立她。
角落處的女孩兒低著頭,玲瓏看不清她相貌。不過從背影來看,也就比自己稍微大一點而已。
再環顧四周。
其他小姐們好像很忌憚那名華衣少女。
雖然有不少人望著那纖細背影時面露同情,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走到她的身邊去。甚至於,沒有一個人敢為了她而出聲反駁。
冬菱見玲瓏在悄悄留意那華衣少女,快速地把玲瓏的東西放到桌上後,就壓低聲音說:「婢子不認識旁人。不過這一位小姐倒是見過。是世子之女。」
玲瓏慢慢收回目光,恍然大悟。
原來那張揚跋扈的是郜世良的女兒啊。
真是越看越像。
那仗勢欺人的神態舉止,和她爹簡直一樣一樣的。
·
郜心蘭把頭垂得低低的,下巴幾乎挨著胸前。鼻子發酸,眼睛起了霧氣。如以往一般,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不用在意、不要理會那些人。
突然,眼前桌上的光亮驟然暗了下來,投下了一片陰影。
郜心蘭愣了愣方才反應過來,她旁邊的位置居然有人肯坐了。
生怕是郜心悅過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側頭看過去,意外地發現身邊是那個剛剛來到族學的女孩兒。
好像是叫——
「我叫玲瓏。」身邊的女孩兒甜美可愛,笑起來跟福娃娃似的,透著讓人歡喜的安寧,聲音悅耳好聽:「你旁邊沒人吧?」
郜心蘭點點頭,很輕很輕地說:「嗯。」
「以後我就和你坐著了。」玲瓏把自己的東西從懷裡放到桌上,一樣樣擺好,順口問道:「你是哪一房的?」
郜心蘭咬了咬唇,不敢講話。
玲瓏從郜世良女兒說的那些話里隱約猜到了些原因,側頭微笑,「你不用怕講話。慢一點說,慢一點的話能好很多,別急。」
郜心蘭搖搖頭,不吭聲。
玲瓏記起那些人說什麼「有爹生沒爹疼」,抿了抿唇,小聲說:「我爹娘……也不在了。但是我知道他們很疼我。」嗓子有點發堵,她勉強露出個笑容,「所以,你不用怕。無論怎樣,我都不會笑你的。」
她聲音軟軟糯糯的,聽著就讓人安心。
郜心蘭定定地看著她,好半晌,細聲細氣地說:「我有、有爹。他在很、很遠的地、地方。平時不回來。」
「那你娘呢?」
郜心蘭搖搖頭,揪著桌上書冊的一角,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她不、不知道。」
不知道她在學堂里受到的委屈。
娘身體不好,臥病在床。
郜心悅是世子之女,且被封為鄉君,身份尊貴。她不想娘因為擔心她而病情加重。
周圍的鬨笑聲和嘲諷聲還在繼續。
不過,沒人敢提玲瓏半個字兒。
有郜七爺護著她,就算是世子之女,也不敢把她怎麼樣。
玲瓏靜靜看著身邊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柔弱小姑娘,忽地一笑,湊到她的耳邊,神神秘秘地說:「你放心,七叔叔厲害著呢,咱不怕她們。以後我就坐外面,你在裡面靠牆坐著。」
又把嶄新的書冊攤開,在前頭劃拉了幾下,「唉,這些我都不會。如果我跟不上先生教的課,你得幫我補習才行。」
輕輕巧巧地就把剛才的話題揭了過去。
「好、好啊。」郜心蘭暗鬆口氣,開心地說著。她深深呼吸了兩下,想起了什麼,伸手,張開右手五指。
玲瓏不解地看著她。
郜心蘭慢吞吞地道:「我、我五房的。我爹在家中,行、行五。」
玲瓏想了一想明白過來,詫異道:「你爹是郜五爺?七叔叔的五哥?」
郜心蘭點點頭,「你認識、認識我爹?」
玲瓏心說當然不認識了。
她才來京幾天啊。
不過,郜大將軍郜五爺的名號,她可是聽說過無數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