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當場斃命。
血流一地。
有大皇子頸間噴出的血,也有玲瓏腹上刀口所湧出的血。
玲瓏被郜世修抱回了他當年在宮中所住的宮殿,好生歇著。郜世修又遣了人去給她治療傷勢。
傷勢很嚴重。
她卻不喊疼也不喊痛。就仿若沉睡的嬰孩一般沒有大的反應。
誰也沒料到,玲瓏這一睡竟是沒有再醒來。
一日之內,逆賊被誅。亂黨被擒。
飛翎衛手起刀落,京城之中各個暗處血流成河。
外面那麼亂,玲瓏也絲毫都不知道。
她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著,只像是睡著了。如果細觀她那慘白的臉色,才能夠發現她狀況的不妥當。
太醫說,長樂郡主失血太多,怕是熬不過去這幾天了。
太醫還說,郡主也是命大。腹上的傷口那麼深那麼重,她能有一口氣留到現在,已經難得。可想要再拖下去恐怕是沒什麼好結果的。
「拖著也不過是吊了一口氣。」面對著指揮使大人的詢問,年邁的老太醫抖著鬍鬚慢吞吞地說:「即便這樣,想必三天也熬不過去。到時候怕是無力回天的。」
他話音還沒落下,郜世修已然猛地側頭望了過來,雙眸帶著血絲,目光冷厲而又森然。
「你說什麼?」他道。
老太醫躬身說:「郡主傷勢太重。怕是熬不過三天……」
最後一句話只說了一半,他忽地被人扣住了喉嚨,掐著脖子拎了起來。
「你說什麼?」郜世修單手扣住老太醫的脖子,雙目赤紅地一字字喝問:「你再說一遍!」
世人都知郜七爺行事狠辣。可是太醫們久在宮中,倒是甚少有這樣的機會見到。
是以他們對指揮使大人的『狠』只有一個模糊概念,未有深刻體會。
現下看到那老太醫被掐住脖子臉色開始發青,眼看著人就要不行了,再望向那一臉冷酷而又暴怒的男人,他們終是了解到為什麼滿朝上下談起郜七爺來便面色大變。
一屋子的太醫里,唯獨老太醫最年長。誰都不敢把這樣的實話告訴郜七爺。最後老太醫沒辦法了,親自出面來提這事兒。
誰都知道郜七爺最疼這個外姓表侄女兒。更何況這是他未來的妻子。
不管他們之間是怎麼樣的情意,不管郜七爺是出於什麼目的要娶她,救她也好幫她也罷,這姑娘都是郜七爺頭一個肯點頭答應娶進門的妻子。
老太醫的話開始後,眾人戰戰兢兢。一屋子的人,愣是半點響聲都沒發出。全都唇齒緊閉,連呼吸都放緩了下來。
誰料竟是出現了這麼個狀況。
有個太醫素來腦子活泛,他看了看暴怒的男人,再看看那床上的女子,隱約有些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說道:「七爺,旁的不論,您真要在郡主的床邊這樣做嗎。」
聽聞說道『郡主』二字,郜世修赤紅的雙目中閃過一絲清明。
手頓了頓,他側頭望向了床上。他的女孩兒依舊安安靜靜地躺著,呼吸平穩,好似睡著了一般。
郜世修用力的五指慢慢放鬆。抬手,把人隨意往地上一丟。
幾名太醫院的官員趕緊撲上前去,好歹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老太醫。
男人大步而去,頭也不回。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老太醫扶了起來,從旁邊找了個錦杌坐下。有的上去給他把脈,有的給他倒了水喝著。
大家都是同僚,都是懂醫術的,還都帶了藥箱在旁邊擱著。這倒是有點好處,現下老人身子哪兒不舒服,他們好歹能幫上忙解決問題。
「七爺也真是的。」有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給老太醫捧著水說道;「這個怎麼怪您呢。要怪也該怪那個肇事之人。」
言下之意,既然是逆賊害了長樂郡主,郜七爺就不該把這筆帳算在老太醫身上。
「我不怪七爺。」因為喉嚨被掐太厲害,老太醫的聲音嘶啞而又帶著吱嘎的噪音,喝了點水潤潤喉嚨後稍有緩解,效果不甚明顯,「他平常不是這樣的。只是郡主出了事,他太傷心方才如此。」
另一個麵皮白淨人到中年蓄了鬍鬚的太醫道:「您淨幫著說話。我怎麼瞧不出他多傷心?」
旁邊幾人跟著附和。
怕打擾到太醫們的診治,宮人們都在外間候著,聽不到裡面的動靜。現下周圍沒有旁人,大皇子一黨又被盡數擒了,這兒也沒那些個暗樁。大家說話就放開了些。
不怪他們這樣懷疑。郜七爺連滴淚都沒有,甚至於除了剛才要害老太醫之外的那一下,他神色都算得上很平靜,說他傷心,在旁人看來也真有些勉強。
老太醫搖了搖頭,不願多說。
他在太醫院當值幾十年。幾乎是看著那個清冷的男孩子一點點長大的。
小時候他跟著他的姐姐,先皇后娘娘住在宮裡。
後來,他家姐去世。他來得少了,本來就少的笑容更加地幾乎消失殆盡。
多少年過去。
好不容易他的臉上重新帶了笑容,便是因為他帶回來的一個小姑娘……
老太醫知道郜七爺並沒怎麼關注過他。可他一直在看著那個孤單的少年。
那個少年雖然看著薄情寡義,實則很有血性。
可是剛才他被掐住喉嚨的時候明顯感覺出,剛剛那男人暴怒的時候,是沒有一絲人情味的。
他幾乎能夠猜到,床上女孩兒若是醒不過來的話,那個高大挺拔的男人,怕是會在極度的悲痛之下一夜入了魔。正如剛才對他下手那般,可能就是另外一個人了。
老太醫愣愣出神的時候,旁邊有後輩悄聲地問:「剛才七爺說,如果郡主活不成,咱們一個都活不成。真的假的啊?」
自有來得時間久的同僚寬慰他:「應當是假的。雖然郜七爺令人膽顫,卻還沒聽說郜七爺濫殺無辜過。」
「怕不是這麼說啊。」另有一人道:「我怎麼看著剛才他就想殺人呢。」
這時候老太醫掩唇咳了一陣。等到旁人都安靜下來,他緩緩開口道:「我們不如都盼著奇蹟出現吧。」
只希望郡主能夠安然醒來。幫幫那個孤獨的男人,也幫幫他們所有人。
·
郜世修大步出了屋子。
遠離那股子藥味兒,遠離她。
他並不是不願意陪在她的身邊。而是他現在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想要守護的人,他總得幫忙看好了。不然等會兒她醒了,萬一問一句:「七叔叔,我哥哥現在怎麼樣了?」到時候他該如何回答?
因著這種擔憂,即便玲瓏現在狀況這樣,郜世修心疼心痛之餘,尚還記得叮囑了所有人,誰也不准將這事兒告訴喬玉哲。
旁人不知道,但他心裡清楚,床上躺著的那個女孩兒,不只是他心愛的妻子,更是另一人心中旁人無法取代的妹妹。
兄妹倆好些天沒有見面了。之前他偷偷來看她,她就問過哥哥的狀況。知道性命無憂後,她才肯放心。
他當時甚至都沒敢和她說,她哥哥真實的身體狀況。打算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那喬玉哲能夠得到更妥善的安置後再讓兩人相見。
家人已亡。徒留他們兩個,孤單而又相互依靠。
他無法想像若是喬玉哲知道了玲瓏現下的狀況後,那個好似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男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思及此,郜世修最先把這個打算告訴了太子宋奉謹。
當日喬玉哲為了救太子,身負重傷,差點連命都沒了。為此,太子現在十分信賴喬玉哲,少不得會去探望正在家中休養的他。
喬玉哲非常敏感機智。萬一他旁敲側擊問起來玲瓏的狀況,太子很有可能把真實情形告訴他。這樣一來,病中的喬玉哲會怎樣也很難說。
未免傷勢未愈的狀元郎再出岔子,郜世修特意跑了一趟東宮,和宋奉謹說起了自己的打算。
「瞞著他不說?」宋奉謹沉吟道:「這個事兒我倒是真沒考慮過。」
當年同時多人向玲瓏提親的時候,喬玉哲是首當其衝的第一個。這事兒宋奉謹知道。
倘若要他說喬玉哲求娶玲瓏的意圖,自然而然的就往男女情意上想。
宋奉謹思量著喬玉哲心中最愛應當就是玲瓏,怕他承受不了這個打擊,自然應下了郜世修的要求。還吩咐了所有人都不准把話傳到喬玉哲的耳中。
可是百密一疏。
他們防得住周遭的人,卻不見得能夠防住喬家的所有人。
這天喬樂珊出門一趟後,匆匆回到府里。四處去尋喬太太。
喬玉哲如今身體恢復得七七八八,雖然沒有康健,但是已經能夠下地走了。
其實旁人有了他這樣的傷勢,少不得休養兩三個月才能好些。他愣是憑著一股子意志力,強撐著每日鍛鍊,身體恢復得非常迅速。
喬樂珊四處尋喬太太的時候路過了花園子。恰逢喬玉哲正在花園內由小廝扶著慢慢行走,就順口問了句:「小叔叔,你可見到祖母了?」
「沒有。」喬玉哲頭也不抬,努力邁步,「我才剛出屋子沒多久。你不妨去旁處多問問吧。」
喬樂珊「哎」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喬玉哲忽地想到了什麼,揚聲喚住她:「等下。」
「什麼事兒?」喬樂珊都跑到院門口了,聽到聲音駐足回頭看過來。
喬玉哲扶著旁邊的樹幹倚靠著,把小廝遣去了院子外頭等候,招手把喬樂珊喚道身邊:「你之前是不是去找穆家小子了。」
聽聞喬玉哲說起穆少寧來,喬樂珊的臉紅了紅,當即否認,「沒有。沒有。」
不怪她不承認。實在是兩家現下勢同水火,若是家裡長輩知道了她和穆少寧私下往來之事,挨一頓罵都算是輕的了。說不定還要挨打。即便她是姑娘家。
「你不用避諱我。」喬玉哲揚著唇角一笑,雖然臉色蒼白了些,可是那桃花眼中神采奕奕,這般看過去,依然是平日裡那個風流倜儻的狀元郎,「我知道他當初是為了你才降了職務。倘若我想要揭發你們,早就和義父義母說了,哪還等到現在?」
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喬玉哲這般篤定,顯然是知道不少時候了。
喬樂珊咬著嘴唇考慮了很久方才點頭,「嗯。」
「那他有沒有談起長樂郡主的事情?」喬玉哲問的時候語氣中不自覺就帶了急切和期盼。
喬樂珊沒料到他這樣說,怔了下。
喬玉哲慢慢道:「沒什麼。我就是聽說當時長樂郡主在宮裡,怕她有危險。」
當初喬大狀元向長樂郡主提親的事兒,可是鬧得沸沸揚揚。京城裡高門大戶誰不知道這個瀟灑的男子心儀著郡主?
喬樂珊暗道喬玉哲擔憂玲瓏,正如她擔憂穆少寧一般。於是道:「其實我剛才急著找祖母就是為了這個。我聽少寧說,郡主昏迷不醒,怕是熬不過去了。我想進宮探望她,所以打算去求祖母幫忙。」
喬玉哲聽聞這個消息,登時兩眼一黑。身子晃了晃,幾乎倒下。
發現他的異狀後,喬樂珊趕忙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喬玉哲倚靠在樹幹上,粗粗.喘著氣。
他自己遭受再大的劫難,都沒有現在這麼絕望。
當初他們一家人被害,那個小女孩冒充了他的妹妹,他就知道自己妹妹應當活著。
那是他最疼愛的小姑娘。是旁人都會贊他一句溫和有禮的時候,卻硬是犟嘴說他「刻薄寡情沒人性」的小姑娘,他唯一的妹妹。
想到妹妹活著,他才有了莫大的力氣,強撐著滿是血窟窿的身體,忍受著劇痛,一點點爬上來。然後聽聞了像是她的女孩兒的消息,千里迢迢來了京城。
也是因為有妹妹在,當江南的殺手出現、他為太子擋了兩刀後,才有力氣搏一搏,持著一股子信念,怎麼也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怎麼也得好好的回來見她……
現下聽聞他的小姑娘就要這麼沒了,這讓他如何不心痛?
剛才還堅強萬分試著邁步的喬玉哲,現下連支撐住自己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指尖摳著樹幹,渾身顫抖著,啞著嗓子和喬樂珊說:「你去幫我找人。我要進宮看望她。」
喬樂珊被他這樣的狀況嚇壞了,生怕他有什麼問題,趕忙跑出去叫人。
喬家因著和沈家的諸多關係,所有男丁被罷了官職。若非喬玉哲救了太子性命,恐怕喬家的責罰還要更嚴厲百倍千倍。
現下因了喬玉哲有大功,喬學士得以保住性命,也不在乎那什麼官職之類的事情了,只安安心心地在府里和晚輩們湊一起,下下棋,看看花。日子倒是比之前當官時候還要愜意。
聽聞喬玉哲要進宮,喬學士頭一個不答應。喬太太第二個不答應。
後來還是喬樂珊氣極了,安排好馬車,找了人幫忙扶著喬玉哲上了車子。
「我去不了宮裡,」喬樂珊很輕很急地說道:「還請小叔叔幫忙探望郡主。」
喬玉哲對太子有大恩,想要進宮去的話,雖算不上輕鬆容易,卻也是能夠的。
但現在她的祖父和父親都被罷了官,她要進去一趟難上加難。
若是以往,喬玉哲必定笑眯眯說「好」。可他現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喬樂珊知道這是心死的模樣。想她當初和穆少寧眼看著不成了的時候,鎮日裡渾渾噩噩也是這般。故而沒有再多說什麼,叮囑車夫和小廝看顧好他,這便讓車子出了府。
喬玉哲拜見了太子,由太子宋奉謹做主,送他到了玲瓏所在的宮殿去探望。
望見床上幾乎氣息全無的女孩兒後,喬玉哲撲倒在她的床前,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痛苦的哀戚聲傳遍了整個殿宇。讓人聞之忍不住跟著落淚。
宋奉謹聽得心裡難受,轉步出了屋子,到達外間。卻在外間意外地看到了負手而立的挺拔背影。
「你怎麼來了?」宋奉謹大步過去,問道:「衛所現在不忙麼?」
發生了那麼大的動亂,少不得要剷除餘孽,清楚逆賊。飛翎衛是現下最忙碌的人。
可是負責飛翎衛的指揮使大人卻是出現在了這兒……
宋奉謹剛說完就後悔起來。裡面躺著的是指揮使夫人,這人在這兒又有甚不對?!
郜世修沉默地轉過身來,半晌後忽地說道:「太子殿下。」
他和宋奉謹關係甚好,平素都喚名叫字,除非是有關公務,不然絕對不會這樣正兒八經地叫出這四個字來。
宋奉謹登時心中一凜,緊張道:「可是有甚不妥?」
「沒有。」郜世修抿了抿唇,輕聲道:「我只是想向殿下求一句。倘若日後您登基為帝,希望您不要忘了喬玉哲救你之事。不管他做了什麼錯事,但求你饒他不死。」
郜世修並非是突兀地突然提到這麼一句。
喬玉哲所做下的事情,倘若攤開了說,就是欺君之罪。
他身為方家兒郎,卻用了喬家的身份來參加科舉。又處心積慮地謀算了喬學士收他為義子。
後面那個就罷了,對皇上來說無傷大雅。可是,殿堂之上,是皇上親自點了他為狀元郎。
並非是方明暉,而是喬玉哲。
倘若皇上知道真實情形後,又會怎樣?!
鎮定自若如郜世修,也並不敢把這樣的事情告訴靖德帝。只希望多年後太子繼位,能夠看到這一命之恩的份上,肯放了喬玉哲一馬。
宋奉謹哈哈大笑,「看你這話說的,嚴重了不是?」
他只當這是個笑話,郜世修卻異常認真,側頭看過來,「那你就是答應了?」
「那是自然。」宋奉謹拍了拍郜世修的肩膀。察覺出男人的緊張,他嘆了口氣,「我知道長樂最近狀況不好。可是你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總得讓自己放鬆一下。瞧你這為了點小事就緊張的樣子,哪還有指揮使大人平素的瀟灑風範。」
聽他這樣講,郜世修略勾了勾唇,什麼也沒多說。
不知過了多久,裡面的低泣聲終是漸漸止住。
喬玉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眼神無光。
宋奉謹怕他跌倒加重傷勢,忙上前扶住了他,攙著他到了殿外,又喚了宮人幫忙攙扶。
郜世修靜靜地看著他們走遠。等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後,他方才折轉回內室去。腳步異常沉重,他一步一頓地行至床邊,沉默地站了許久,方才慢慢地坐在了床邊。
「你瞧,他來看你了。」他動作輕柔地為床上少女掖了掖被角,「他終是最關心你的。你若有事,我看他也活不成了。」
床上之人毫無動靜。
郜世修明知這個時候應讓她好好歇著,不該去打擾她,卻還是忍不住地探手進去,握住了她那冰涼的手指,低聲道:「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如今這一步。你就忍心看著他這般消沉下去?」
床上之人依然毫無動靜。
先前抱著的最後的少許期盼,現下一點點、一點點地消失殆盡。
「你若是捨得看他這般,那就由著他吧。可是我呢。」
郜世修一字字地緩緩說著,忍不住傾身而至,稍微地伏在了她的身體旁邊,用輕到第三個人絕對聽不到的聲音,很小聲地道:「你若是不在了,我肯定也不要活了。你若再不肯醒的話,我就當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狠心到忍心看著我去自尋死路。即便這樣,你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