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自己做了一場混亂漫長的大夢,迷迷糊糊聞到薔薇花香,心想他這又是躺在哪個美人的帳里睡了。
正在他恍惚時,一道冰涼抵上他的脖頸,他睜眼望去,只見面前一位美人正拿劍架在他的脖子上。美人看起來年輕稚氣,膚色粉白面容姣好,抬著下巴看著他,眼裡有幾分倔強和傲氣。
她穿了件白衣,上面繡了鳳凰振羽的菊花紋和二十八宿星圖。
賀憶城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這是……星卿宮的星君?他怎麼就羊入虎口了?
思薇看著面前悠悠轉醒的男人,威脅道:「你最好給我老實點。」
男人眯著一雙鳳目看了她一會兒,揉揉額角道:「我認得你,一年前你追殺即熙到懸命樓底下,你是她的便宜妹妹思薇。」
「你說話注意點!」思薇怒道,劍在賀憶城的脖子上劃出血痕。
賀憶城嘶地吸了一口氣,立刻舉起雙手人畜無害地笑起來:「好好好,大小姐,我不說話了,您說您說。您要不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躺在您的衣櫃裡?」
他一笑起來,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就有了點風流公子的輕佻氣質。他環顧四周,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有什麼資格要我解釋?我有問題要問你,你老老實實回答就好了。」思薇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地說:「師父到底是不是即熙咒死的。」
「師父?他不是你親爹嗎?你們星卿宮都叫得這麼生分啊……疼疼疼你注意著你的劍!」
「少說廢話!」
賀憶城於是乾脆利落地回答:「不是。」
思薇目光一凝:「那為什麼雎安師兄催動『問命箭』,讓它誅殺害死師父的兇手,問命箭就直取即熙性命?」
賀憶城的眸光閃了閃,他放下舉著的雙手,慢慢問道:「即熙死了?」
「是我在問你!」思薇的眼睛泛起紅色。
賀憶城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說道:「問命箭出錯了?」
「問命箭絕不可能錯殺無辜之人。」
「哦,那就是即熙咒死你師父的唄。」賀憶城牆頭草似的立刻換了說法。
看見思薇又瞪起眼睛,脖子上的劍又有了貼近的傾向,他立刻補充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你們討伐懸命樓的時候我在外地,緊趕慢趕差一點就能趕回去,結果剛上島就暈倒了,關於這件事我都沒來得及問即熙。」
「你是她的副樓主,真能一無所知嗎?」
「我所知道的,就是懸命樓沒有接咒殺你師父的生意。」賀憶城眨巴著一雙真誠的眼睛,說道:「我暈了這麼久渾身無力,跑不了。您能不能把劍從我的脖子上挪下去,這怪危險的。」
思薇懷疑地看了他半天,看他真的十分虛弱,才終於收回了手裡的劍。
賀憶城理理衣服,確認他的寶貝短刀還在他的懷裡,然後好整以暇地盤腿坐在衣櫃裡的被褥上,說道:「所以說,即熙死了,而且是雎安殺死的即熙?你是不是沒告訴他即熙是禾枷?」
思薇臉色微變,賀憶城點點頭:「你還真沒說,你看看你造的這是什麼孽,從前關係挺好倆人給弄成這種結局。」
「你閉嘴!你……」思薇作勢又要拔劍,她瞪了賀憶城半天,說道:「你是即熙的好友,她死了,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傷心?」
「嗨,我倆這從穿開襠褲就認識的情誼,還弄什麼哭哭啼啼的。我們早就說好了,誰死在前頭另一個人就天天給他燒紙錢,讓他到陰曹地府去做陰間首富。現在她死在前頭了,我就得給她燒紙,以後說不定沒人給我燒了。是不是我比較慘?」賀憶城嘆息著。
思薇被他這番油腔滑調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才二十四歲,而且她死於非命。你就這麼……」思薇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了。
賀憶城撐著下巴,輕描淡寫道:「嘖嘖嘖,你錯了。這就是她的命,熒惑災星因咒人而減壽,多半年紀輕輕就去世。即熙她爹死的時候才三十五,她早知道自己活不長的。」
「所以你……也不會為她報仇嗎?」
「也不是不行,給錢就行。」賀憶城笑眯眯地說:「找上我們懸命樓的生意,多半都是要報仇的,看都看膩了。樓里的規矩就是不報私仇,當然你要是給我錢,那就是生意,我還是可以報一下的。」
「……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思薇聞言不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更加憤怒。她一巴掌打在賀憶城臉上,揪起賀憶城的前襟硬生生把他提起來,賀憶城驚詫地捂著臉,看見思薇漂亮的眼睛裡慢慢盈滿淚水。
「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事情在你們眼裡,都跟個笑話似的?背叛不重要,真相不重要,死亡也不重要,那你們活著是幹什麼?」思薇說著說著,眼淚就流出來了,順著臉頰滴滴答答地落在賀憶城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看著眼前這個眼睛通紅,淚流滿面的美麗姑娘,最終露出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世事已經如此了,還計較那麼多幹什麼呢?」
16、論咒
今天即熙走進析木堂的時候,雎安還沒回來。冰糖站在堂中乖巧地等著她,見她來了就圍著她跑了幾圈,嗷嗚了好幾嗓子。
即熙摸摸冰糖的頭,笑道:「那我就等等雎安吧。」
她抱著書跟著冰糖走進了房間內,雎安的桌案上十分整潔,和她上次來看的時候一模一樣。
其實他文具書冊的擺放方式,和七年前也沒有太大差別。她一直覺得雎安有點輕微的怪癖,所有的東西在他手上都必須要有秩序,並且被放在它既定的位置上。就算是一直放左口袋裡的東西不小心放在右口袋裡,都會讓他皺皺眉頭。
她放下書,走向桌子後面的書架。書架也沒變,這個隔間是用來放史料的,這個隔間是用來放符咒書的,這個抽屜放畫冊,這個抽屜放他的收藏……
即熙拉開那個放收藏的抽屜,意外地看見各種物件之上,躺著一件禁步。
禁步的質地是金鑲玉,遠遠地看還算是優雅,湊近了看清上面的花紋,馬上就變得俗氣了。
這禁步一面是芙蓉、桂花、萬年青,寓意富貴萬年,另一面是花瓶里插著的稻穗,還有鵪鶉,是為歲歲平安。垂穗底端栓了小金鈴鐺,戴著走路時會有清脆聲響。
富貴萬年,歲歲平安,這是她送給雎安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沒錯了。當時她做好這個禁步,被思薇嘲笑了好幾天,說她的品味俗不可耐,居然連富貴萬年都出來了。
搞得她都沒好意思跟大家一起把禮物給雎安,而是趁著他做晚課時翻窗到他屋裡,私下給的。她預先重申自己品味比較俗氣,雎安看了這個禁步卻說好看。
他眼裡映著溫柔燭火,說道——你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送給我,並不俗氣。
之後雎安便真的天天戴著它,直到她離開星卿宮時他還隨身佩戴。這次她回來卻沒見他戴過了,原來是放在這裡。
即熙摩挲著這件禁步,觸感溫潤光滑,其中連接的繩子有些磨損,感覺隨時能斷掉似的。她拿起來,想著如果她拿回去換好繩子再放回來,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吧。
即熙正想著,一回頭就看見阿海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鷹架上,露出犀利的目光,亮出他的利爪。
「好嘞!我這就給您放回去!」即熙馬上陪著笑把禁步放回去,抽屜合上。
阿海還是一樣的神出鬼沒,讓人害怕。即熙腹誹著走到書桌前,靠著軟乎乎的冰糖坐下,擼它銀白的毛。
「冰糖,你打得過海哥嗎?」她小聲問道。
「嗷嗚。」
「哎,你怎麼就這麼隨你的主人!她怕的你都怕!」即熙忿忿地薅了一把冰糖的毛。
這天雎安講課時,阿海和冰糖都陪在他們身邊。即熙沒骨頭似的靠在冰糖身上,如同靠著個大枕頭,舉著書放在眼前看著。
阿海叫了幾嗓子,雎安停下講課的聲音,笑起來:「師母,您這樣看書對眼睛不好。」
即熙看了一眼告密的阿海,敢怒不敢言地爬起來坐好,說道:「你平時要都帶著阿海,也就跟能看見沒兩樣了。」
「阿海是海東青,如果不能翱翔於山林之中,而是天天拘束在人的房子裡,那就不再是海東青了。」雎安邊說邊拿起鎮紙,換掉寫滿字跡的紙張。
他伸手去拿新紙,卻摸了空,皺眉道:「師母,您動了我的紙?」
話音剛落便有一沓紙遞到他手邊,女子嬌俏的聲音傳來:「我看你做事拿東西特別流暢,就像能看見似的,所以就想確認一下。你是記下來了這屋子裡的所有擺設的位置嗎?那星卿宮的各種房屋,路線,陳設,你也都記住了?」
「嗯。」雎安接過新紙,鋪在桌上淡淡應道。
即熙想這像是雎安能做出的事情,但就算是雎安來做,這也是很辛苦的。
「你到底為什麼會失明呢?」即熙問道。
雎安抬眸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淡淡一笑:「下雨了。」
即熙轉眼望向窗外,果然地上開始出現一個一個的圓形水印,悄無聲息。
「你怎麼知道的?」
「聽見的。」
他又讓即熙抓了一把豆子撒在盤中,問道:「這把豆子一共有多少個?」
即熙愣了愣,還沒來及數完雎安就說道:「三十二個。」
「這也是聽出來的?」
「嗯。所以不必為我可惜,福禍相依,我沒事的。」雎安笑著說道。
即熙看著那盤裡安靜躺著的三十二顆豆子,心想怎麼會沒關係,那可是一雙眼睛。
不過是你慣會說話,有一千種方法說服別人你沒事罷了。
即熙只順著雎安的意思說了一句:「好吧。」
可她覺得心裡不痛快。
她想吃冰糖葫蘆了。
午飯後的弟子們三三兩兩地在授學殿外聊天,卻有十幾個人圍著一個石桌好像在看什麼。
「符咒拼的是什麼?氣脈和靈力,像你們這種……不,是像我們這種未封星君的,靈力自然不足以支撐高等符咒,那就要看氣脈。」
即熙邊吃著織晴她們下山買來的冰糖葫蘆,邊拿起織晴畫好的符咒,起手觸發便看見符咒上湧起氣流。
織晴、晏晏、蘭茵和即熙圍著桌子坐了一圈,她們之外還站著一圈伸長脖子的弟子,個個手裡拿著符咒比對。即熙食指在織晴的符咒上描了幾下,搖頭道:「不行不行,你這個氣脈設計得太弱了,一眼就看透。」
說著她打了個響指,織晴的符咒應聲而破。
周圍的弟子們中響起讚嘆之聲,這已經是即熙在兩筆之內破的第五道符了。晏晏,織晴和蘭茵準備的符已經全被即熙破完了。
她拿起筆在紙上畫著:「寫符咒這事兒啊,就不能太教條,一個個畫得光明正大氣脈清清楚楚的,就真靠靈力取勝啊?人要學會變通,要知道討巧,要知道設計陷阱迷惑破咒人,甚至攻擊破咒人。」
諸位弟子正仔細聽著即熙的教誨,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冷冷道:「沒想到堂堂星卿宮先宮主夫人,居然教弟子這種陰暗小人之道。設計陷阱或攻擊破咒人,萬一出錯就會變成邪咒,甚至反噬施咒者。」
即熙抬眼看去,前幾日在宴會上顏面掃地的郁家少主正站在院門口,神色陰鬱地看著她。宴會上的衝突過後,雎安這個新任宮主在眾仙門面前立了威,而郁少主則迫於形勢向雎安道歉,維持了表面上的和平。
當然,他心裡肯定還是不服的。
即熙笑道:「吃飯還會噎死,喝水也會嗆死,要不您別吃別喝了唄?陷阱設計不好是你的問題,又不是陷阱的問題。拉不出屎還怨茅坑啊?」
郁家少主氣得臉色發紅:「你說話竟然如此粗俗……」
「話糙理不糙。」
說著即熙手裡的符咒就畫好了,她啪地把咒貼在桌子上的茶壺上,對周圍的人說:「千鈞咒,你們誰試試看破咒。」
周圍的弟子紛紛圍上來想要提起茶壺,茶壺卻突然像是金質的般沉得不行,三四個人一起提都提不起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即熙拍拍手站起來,跟郁少主說。
郁少主看了看院子裡的眾多弟子,咬牙道:「借一步說話。」
喲,來的正是時候,她正好不痛快。
「好說。」即熙轉頭,對織晴晏晏和蘭茵說:「來,咱們去會會他。」
郁少主出了授學殿外,拐了幾個彎站在一個僻靜角落,轉身看向即熙再看看跟在後面的織晴等人。他拿出自己的劍,只見那劍柄上貼著一枚細小的樹葉,樹葉上隱隱約約有符咒的痕跡。
「夫人,這劍上的封劍咒可是您放的?」
「是啊。」即熙乾脆利落地承認。
「夫人為何如此針對於我?請夫人解咒!」
即熙抱起胳膊,笑道:「你真以為我沒發現,你在我身上放了竊聽咒?我破得了你的咒,你破不了我的咒,倒裝得可憐巴巴地來求我了?」
即熙從腰間掏出一枚紙人,丟給郁少主:「這符咒做得還算精巧,我覺得有趣,暫時不和你計較了。」
郁少主捏著那紙人,面色一陣青白交加,辯解道:「休要胡言亂語,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符咒是我放的……」
即熙揉著耳朵走近他,笑眯眯地說:「算了吧大哥,咱別欲蓋彌彰了。說實話我要是想針對你,就不光是封了你的劍,你能不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裡都難說。這只是個小小的教訓。」
她指尖在劍柄上一點,便有「叮」的一聲,符咒應聲而破,她拍拍郁少主的肩膀:「以後別來招惹我,還有雎安。」
即熙說這句話時壓低了聲音,氣勢驚人。郁少主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原地,看著即熙帶著織晴她們揚長而去。
織晴、晏晏和蘭茵哪裡見過這種架勢,紛紛說她好厲害又罵了幾句郁少主。
織晴疑惑道:「您讓我們跟著,是幫您做證人嗎?」
即熙搖頭:「不,我讓你們來給我撐場子壯氣勢。」
「……」
即熙回到授學殿時,弟子們之間剛好爆發了一陣驚嘆聲,一個青衣的少年坐在石凳上,指尖捏著正燃燒的即熙的符咒。
他成功破解了即熙的符。
晏晏哇了一聲,紅著臉捂著嘴小聲跟即熙說:「這是小戚公子。」
蘭茵補充不嫌事兒大地補充道:「也是晏晏姐心裡的如意郎君。」
那青衣少年見即熙來了,便起身向即熙行禮。他氣質有些冷淡,眉目間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