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洲後半夜醒了,醒時見燭光亮著,小元寶躺在她身邊,睡得安詳。她輕輕坐起身,低下頭,見自己兩個手被包裹得仿佛熊掌,只拇指還有些自由,能活動。
她剛要下床,卻聽到身後小元寶輕聲喚她:「你做什麼?」
「我……方便一下……」
「別動,穿鞋。」
他按住她,接著下床,幫她把鞋穿好了。林芳洲的腳掌落在他的手掌里,肌膚貼著肌膚,她有些彆扭。
小元寶也有些赧然,穿完鞋,說道,「你的腳這樣小,只有我一個巴掌大。」
林芳洲翻了個白眼,道,「我個子就這麼高,能指望我長一雙巨靈神的腳?」
小元寶覺得有道理。
她下床,吊著兩個熊掌走出去,小元寶提著燈籠跟在她後面,直到她走到茅房門口,他還緊跟不放,林芳洲很驚奇:「你也尿尿?」
「不是,」小元寶有些不好意思,移開眼睛不看她,抿了抿嘴角,道,「我……幫你。」
「不用,你在這等著。」
「你的手不能動。」
「不是還有兩個好指頭麼,我沒問題,有人在旁邊我根本尿不出來。」
他突然靠近,微弱的燈光中,他高大的身影壓下來,讓林芳洲嚇了一跳,「你你你幹嘛?」
他沒有說話,雙手扣向她的腰間,三兩下把她的腰帶解下來。
林芳洲用腕端按著褲腰,以防褲子掉下去,她有些哭笑不得:「你他娘的腦子有病吧?」
小元寶:「去吧。」
林芳洲方便完,出來時小元寶又幫她把腰帶繫上。
夜色安靜,兩人都沉默不語,氣氛有些尷尬。
林芳洲感覺羞羞的,紅著臉,說道,「小元寶,其實不用的。」
小元寶垂著眼睛幫她理了理衣角:「這衣服都有餿味了,明天換一套吧。」
林芳洲:「…………………………」
……
次日一早,小元寶早早地起來,出門給林芳洲買了早餐,又去望月樓定了她愛吃的點心,回來時恰好林芳洲醒了。
林芳洲的手不能動,早餐是小元寶一口一口餵給她吃的,羊肉薺菜餡的饅頭,還有燉得嫩嫩的蛋羹,蛋羹里放了蔥花和芝麻油。
她早已經看開了,人活一世,早晚是個死,臨死前還有人這樣服侍她,她也算心滿意足了。一邊吃早餐,林芳洲一邊說,「小元寶,你知道嗎,有你給我送終,我應該能死得很安詳。」
「不許胡說。」小元寶擰著眉,把一大勺蛋羹餵給她,堵住她的嘴,「你不會死。」
林芳洲有些難過,「小元寶,你別這樣。」
「你不會死。」他直勾勾地看著她,固執地重複了一遍。
「案子都判了,板上釘釘,無力回天。等我死的那天,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現在不能說,說了怕連累你。」
「你不會死。」
「小元寶……」
他又餵她吃蛋羹,林芳洲扭開臉不肯吃,狐疑地看著他:「你不會要帶我跑吧?我不跑,跑了之後咱倆都是通緝犯,還得連累你。」
「我會讓你正大光明地活著。」
「哎,你說,咱哥倆如果跑了,扮成女裝,肯定就沒人認出來了吧?到時候我們就做一對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這是什麼餿主意……小元寶無奈地搖了下頭,說,「所有的死刑案,都要經過刑部覆核,若發現有冤情,還可改判。」
「我當是什麼好辦法,你說得好輕巧!我跟你說啊,官官相護!那楊仲德明明作惡多端,為什麼還能做官?吏部的人是瞎子嗎?不是,是因為楊仲德使銀子打點了。吏部的人能買通,刑部的人就不能買通了?而且我聽說啊,現在朝局很亂,那些做官的,都忙於黨爭,哪有心思為民請命呢!你省省心吧,民告官首先就是一罪,不僅不能為我平反,還要把你也搭進去,那楊仲德豈能容你去告他?你年紀小,不懂江湖險惡。」
「我懂。」小元寶不想因為此事爭執,便說道,「先吃飯。」
餵完林芳洲早飯,小元寶又去熬藥,藥熬好時,骨科大夫來了。
骨科大夫給林芳洲上膏藥,小元寶在一旁給他打下手。上完膏藥,大夫囑咐了幾句,又號脈,號完脈,他突然笑了笑,「果然如此。」
林芳洲感覺大夫的笑容好奇怪,忙問道,「什麼意思?」
大夫搖搖頭,「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一樁舊事,」說著,看向小元寶,道,「給你哥哥買個丫頭吧。」
林芳洲突然瞪圓了眼睛看著大夫。
那大夫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對小元寶說,「你一個大小伙子,毛手毛腳的,伺候人這種事情,還需細緻周到的丫鬟。」
小元寶被嫌棄了,有些悶悶不樂,「好。」
林芳洲突然對小元寶說,「你去把藥端來,我該喝藥了。」
小元寶點頭出去了,林芳洲立刻問大夫道,「大夫,你,你看出來了?」
「老夫從醫多年,若連男女都看不出來,豈不是眼瞎?」
「咳咳咳……那個,不要告訴別人。」
「我沒那麼多事。不過我倒有點奇怪,你弟弟與你生活了這麼久,沒看出來?」
「沒有。」
「他多大了?」
「十六歲。」
大夫點點頭,「還小,沒見過女人,什麼都不懂。等他再大些,你藏也藏不住。」
「我不用藏,我已經被楊老虎判了死刑,秋後就問斬呢!」林芳洲說著,抬起熊掌往脖子上比了比。
大夫有些氣憤:「我救一條人命殊多不易,他們說砍就砍。」
林芳洲:「節哀。」
大夫輕輕翻個白眼,「這話該我來說吧……」
……
小元寶的效率是很高的,餵林芳洲吃完藥,轉頭立刻去找來人伢子,要買丫頭。
人伢子問道:「你有沒有具體的要求?比如模樣俊的,年輕的,女紅做得好……這些。」
「我要丑的。」
「……」人伢子張了張嘴,只當自己沒聽清,「要什麼樣的?」
「人品靠得住、做事情細緻周到、會伺候人,要年紀大一些,穩妥。最好長得醜一些。」
「哦,要伺候人的,這我能理解,可……為什麼一定要丑的呢?」
「丑的便宜。」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
人伢子回去在自己掌握的人口裡扒拉一番,找到一個絕佳的人選。
此人名叫韓牛牛,十分厚道勤快,手也巧,只是長得不好看:一雙綠豆眼,兩片厚嘴唇,蒜頭鼻,下巴上有一小塊胎記;五短身材,胖胖的有些壯;一雙大腳片子,很費鞋。
韓牛牛今年二十二歲,沒有丈夫。她之前許過一個人家,那家人底子不好,能娶上媳婦也就謝天謝地了,哪知那家的兒子卻還挑三揀四的,眼睛長在天上,聽說自己配了個丑妻,不得拜堂就先鬱鬱而終了。
因為有婚約,韓牛牛一直把自己做他的未亡人,還在家中給他上了靈位。
小元寶圍著那韓牛牛轉了三圈,越看越滿意,最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將那韓牛牛領回了家。
小元寶以為林芳洲看到醜陋的韓牛牛會不高興,他早已為此想好說辭。哪知林芳洲第一眼看到韓牛牛時,臉上並無不快,甚至還有些小驚喜:「牛牛,扶我出恭去!」
「嗯!」韓牛牛第一天來,決定好好表現,爭取不要再被賣掉。
一主一仆高高興興地去如廁——小元寶很不理解,如廁有什麼可高興的……
他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待那背影消失後,他垂下眼眸,心道:也太葷素不忌了……
林芳洲回來之後,支走了小元寶,留下韓牛牛一人說話。她把自己怎麼怎麼受刑,怎麼怎麼被冤枉,怎麼判的秋後問斬,都與韓牛牛說了。
韓牛牛聽得好悲傷,哇聲痛哭。
她哭聲太洪亮了,吵得林芳洲耳膜疼。林芳洲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現在不還沒死呢嗎……」
「可是……公子你太可憐了,你明明是被冤枉的……」
「不要哭了,牛牛,我還有事拜託你呢!」
「啊?什麼事?公子你說。只要不占我的身子,讓我做什麼都行,我家有亡夫呢。」
「我……不會占你身子的……絕對不會……」
「那公子需要我做什麼呢?」
林芳洲把自己女扮男裝的事情跟韓牛牛說了,韓牛牛不信。她讓韓牛牛摸她的胸,摸完她的胸,韓牛牛更不信了。
林芳洲說:「我這裡是纏著的,等摘下來你就明白了,你幫我脫下來看看。」
韓牛牛總算信了。
林芳洲又說,「你要伺候我,這事瞞不了你。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也不想讓更多人知道。我當年落戶籍時有人給我做擔保的,現在若東窗事發,平白連累別人。你只要不和人說,那就萬事大吉,否則萬一泄露出去被楊老虎抓著把柄治你,誰都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我一定打死也不說!」韓牛牛說著,指天發了個誓,發完誓,又問,「小公子知道嗎?」
「他不知道,以後我會親自告訴他。」
……
小元寶觀察了幾日,見那韓牛牛把林芳洲伺候得很好,主僕二人相處極其融洽,他有些欣慰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鬱悶。
家裡暫時穩定下來,小元寶決定出一趟門。
林芳洲一聽他要出門,立刻反對:「我知道你要做什麼去,你是不是想去上訴?我告訴,沒用!你不要去,我不能眼睜睜看你也涉險。」
她那樣著急,令小元寶心中春風拂面般溫暖。
「你放心,我有分寸。」他說著,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林芳洲有些彆扭,「哥哥的頭你也摸,沒大沒小!」她揮舞著熊掌想要拍開他。
小元寶躲了一下,輕鬆扣住她的手腕,笑呵呵地看著她。
「我生氣了!」
「好了,不生氣。」小元寶輕輕地放開她,接著說,「我不會去上訴。我出門確實有事情,現在還不能和你說。」
「好吧,你自己注意點,不要惹事,安全回來。我,我還等著你給我送終呢!」
「等你一百歲時我再給你送終。」
小元寶與林芳洲告別之後,獨自一人牽馬出了門,到城門口時,那守門的人把他攔住了:「二郎,楊太爺有令,不許你出城。」
「為什麼?」
「這倒不知。」
「他可否說到什麼時候才許我出城?」
「也沒說,就說不許你出城。二郎要不自己去問問楊太爺?我可不敢違逆他,上有老下有小呢!」
楊仲德不讓小元寶出城,無非是防著他去上訴。雖說楊仲德用銀子把上下都打點到了,但是他覺得林芳思才思敏捷口才了得,不得不防。
小元寶找到楊仲德。楊仲德以為林芳思會質問他為什麼阻止他出城,哪知這少年郎只是說道:「我知大人所慮。只是,我前幾天與人約好去廊縣販貨,路上聽聞家中出事,這才折返回來。我這生意也不能耽擱了,大人既然擔心,不如派人跟著我,這樣你也方便,我也方便。」
楊仲德捋著鬍鬚心想:諒你也耍不出什麼花招。
於是他笑道:「我是擔心你,少年人行事不穩重。你給我獻計有功,我今天派個人幫你吧,讓老康跟你去廊縣,路上遇到什麼事,他是公門中人,也可照應你一些。」
小元寶肅容拱手道:「多謝大人。」
老康就是康捕頭,通過舉報王大刀而上位,目前縣太爺眼前的紅人,對縣太爺極盡諂媚之能事。那康捕頭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為監視林芳思,態度便有些倨傲,小元寶與他說話,十句里大概只答五句。
小元寶也不生氣,該怎樣還是怎樣。
兩人一路快馬加鞭,過了仝縣後,越走,路越難走。
康捕頭感覺不太對頭,問道:「你確定沒走錯嗎?」
「嗯。」
「我看是錯了!你看這路這麼難走,荒無人煙,連個人家都看不到。這到底是哪裡?」
「這是小路。」
「罷了罷了,天都黑了,客棧還有多遠?」
「還有很遠。」
「啊?」
「今日只能在這野外過夜了,康捕頭將就一晚吧。」
康捕頭很不高興:「年輕人做事毛手毛腳的,你怎麼不早和我商量?這地方能睡人嗎?蚊子毒蛇老鼠蠍子,什麼沒可能有啊?要是遇到狼群呢?」
小元寶望著夜色中遠方山的輪廓,答道:「有狼群最好。」
「你說什麼?你瘋了吧?!」
小元寶回頭看了康捕頭一眼。
月光下,他的目光冰冰涼涼的,波瀾不驚,仿佛在看一具屍體。
康捕頭心裡一驚,本能地感覺不妙,他立刻調轉馬頭想跑。
小元寶突然從馬背上躍起,騰空而過,與此同時鋼刀出鞘,仿佛蒼鷹展翅一般,雪亮的刀片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弧影,那康捕頭慌忙一手握在腰間刀上,未能拔刀,頸間突然噴出一蓬血。
仿佛枯葉一般,他從馬背上落了下去。
踩了一下他的馬背,借力往後一騰身子,一招乾淨漂亮的鷂子翻身,坐回到自己馬背上。
與此同時,鋼刀歸鞘。
一策馬,奔向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