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鑰匙
魏祁與穆成趕來時, 霧南山內滿地屍山, 血流成河。
屍山上仍有穆家軍的將士麻木而又瘋狂的揮舞著刀劍, 啞聲喊著「我是穆家軍, 我是穆家軍」。
有人上前想要將他攙扶過來, 卻被他當做敵人, 橫刀相向。
最終好幾人過去一同把他架住, 告訴他「你是穆家軍,你就是穆家軍」,他這才動作一頓, 手中刀劍落地,癱軟在了來迎接他的同袍的懷裡。
魏祁看著這一幕,看著漫山遍野數不清的屍體, 鼻頭髮酸, 對身旁的穆成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穆成搖頭:「不晚, 太子已經竭盡全力了, 屬下知道。」
魏祁能在這個時候趕來其實已經比他想像的要快很多了, 按照他的預計, 他最快也應該三日之後才能到。
早的這幾日,全都是從那本就為數不多的休息的時間中擠出來的。
人不是鋼鐵, 總是要休息的。
他們為了能儘快趕來, 已經做到極限了。
「屬下該多謝太子才是, 若不是太子,現在活著的這些人……只怕也死光了。」
穆家軍最終只活下來了三千餘人, 而大燕人數亦是不多,七八千而已。
他相信,如果他們再晚到一步,活著的這些穆家軍一定會和那些大燕兵馬同歸於盡。
到時候……他怕是連一個活著的將士都看不到了。
能活下這三千多人,已是不易。
屍山中時不時響起哽咽的哭聲,那是有人找到了自己犧牲的兄弟。
偶爾有人發出驚喜的歡呼,那是找到了倖存的同袍。
穆成在等,在等一個人的消息,等他的弟弟,穆淵。
他如果還活著,應該會撐著最後一口氣到他跟前才是。
可是他沒有……
那或許是力竭暈過去了吧?
就像剛剛被人找到的何大錘一樣,整個人就像是剛從血海里撈出來,傷的太多又太累了,所以暈倒了。
嗯,應該是暈倒了。
穆成沒有去那堆屍體裡翻找,他像往日一樣神情平靜的指揮著眾人處理戰後事宜,讓大家將自家兄弟的腰牌和尚且可以用的兵器收回來。
然而能用的兵器其實很少了,經歷這麼長時間的鏖戰,許多刀都卷了刃豁了口,或者直接斷裂了。
沒有人勸他去找穆淵,也沒有人敢跟他提起穆淵,在沒有找到這個人之前,沒人敢說這個名字。
戰後的清理持續了整整十天,屍體太多,又多是斷肢殘骸,不可能一一整理分開掩埋,最後便如往常一樣,統一埋到了大家挖出來的一個深坑中。
只是這回的坑格外的大,格外的深,埋進去的屍骨……也格外的多。
一萬六千多名穆家軍永遠停留在了這裡,他們的鮮血染紅了這片大地,直至魏祁等人離開的那日,空氣中似乎仍舊瀰漫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馬頭調轉,魏祁看著跟在身旁的穆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穆淵死了,死狀甚慘,只找到了腰牌和一條仍舊握著刀的斷臂。
那日的戰況太過慘烈,不少人的屍首被馬蹄踩過,又被敵人或是自己人不斷的從身上踏過,血肉模糊,甲冑碎裂發黑,已經分不出本來面目了。
若不是這條斷臂握著的刀是穆成當年親手送給他的,刀身上刻著「寧安」的銘文,就連這條斷臂怕是也沒有人能認出來。
短短十日,穆成便瘦了一大圈,下巴上長出了胡茬,眼底發青,看上去疲憊不堪。
但他始終沒有在人前露出過悲態,有條不紊的指揮著大家處理戰後事宜,唯有在每次離開回到自己的營帳時那孤單的背影顯得有些淒涼。
他像處理任何一個戰死的其他穆家軍將士的身後事一樣,收好穆淵的佩刀和腰牌,便繼續去做別的事了。
唯一不同的是,他將穆淵的那條斷臂留了下來。
魏祁不知道該如何勸他,最終只拍了拍他的肩,兩人帶著大軍一同向西而去。
…………………………
楚京,青青失手打翻了一個茶盞。
她上一次打碎茶盞還是在八歲的時候,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打碎過任何東西了。
陡然被茶杯碎裂的聲音驚醒,她忙要蹲下去撿,被柳氏攔了下來。
「我來吧,你這心不在焉的,仔細劃傷了手。」
說著便要彎腰去撿。
「算了,放在那兒吧,我讓別人來收拾。」
楚瑤攔住了她,將紅纓赤珠喚了進來,之後斜睨了柳氏一樣。
「你也沒好到哪兒去,耳墜子都帶錯了。」
柳氏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耳朵,這才察覺兩隻耳朵上帶的耳墜不是一個樣式。
她放下手低頭抿了抿唇沒有說話,紅纓赤珠進來將地上收拾了,又將少了一隻杯盞的茶具撤下,換了一套新的上來。
楚瑤親自倒了兩杯茶給她們遞了過去,道:「都別這麼緊張,吉人自有天相,穆淵和大錘都不會有事的。」
她平日裡可以有千百種哄人的法子,但面對這次的境況,也只能說出這麼幹澀的幾句而已。
霧南山那邊始終沒有捷報傳來,別說是青青和柳氏,就是她也難免懸起了心來。
青青咬著唇點了點頭,柳氏則彆扭的別過臉去。
「我……我沒緊張,我沒擔心他。」
楚瑤笑了笑,單手支在炕桌上,說起了從穆成那裡聽來的往事。
「聽說大錘家裡原本有七個兄弟,他不上不下居中,排行第四。」
「他小的時候家裡太窮了,養不起這麼多孩子,恰逢有一年鬧饑荒,他的爹娘就決定賣掉一個孩子換些銀子買糧吃。」
「大錘是幾個兄弟裡面最能吃的,然後就被賣掉了。」
柳氏從未聽說過這件事,震驚的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何大錘他……竟然是因為太能吃而被賣掉的?
「然後呢?」
她下意識問了一句。
「然後剛好當時穆將軍……不是穆成,是穆成的父親路過,看這孩子體格健壯,是個練武的好料子,覺得賣去做下人可惜了,便將他買了下來,扔進了穆家軍。」
「大錘那時年紀還小,根本就不記得這些事了,後來長大聽穆將軍提起,就想找回自己的家人。」
「穆將軍當年就想著他長大後可能會想要找回自己的爹娘兄弟,所以特地讓那對兒夫妻留下了地址,大錘便帶著盤纏按照紙上寫的地方去了。」
「結果去了之後那裡的人告訴他這裡根本就沒有他說的那一家人,他找錯地方了。」
「大錘不信,又問了許多其他人,可是那些人都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那裡的,卻沒有任何一個見到過他的爹娘。」
「他後來才明白,或許是他太能吃了,他爹娘生怕穆將軍把人再送回來,就留了個假地址。」
「也就是說……從賣掉他的那天起,他爹娘就再也沒想過要認回這個孩子了。」
「大錘一氣之下再也不找他們,回去告訴穆將軍說從此他就當自己是天生地養的,沒爹沒娘。」
「穆將軍呸了他一聲,說明明是穆家軍養的你!」
「從那日起大錘就發誓一輩子效忠穆家軍,以後就把穆將軍當做他親爹。」
「穆將軍說我才沒你這麼蠢的兒子,兩人為此還拌了幾句嘴,據說穆淵當時也摻和了進去,因為不願意忽然冒出這麼個二哥,還跟大錘打了一架。」
這些事情說起來仿佛曆歷在目,然而故事的主人公卻生死未卜。
柳氏兩隻手在身前一時握緊一時鬆開,面色幾番變換。
楚瑤恍若未覺,繼續道:「還有件事情我沒告訴你,大錘在認識你之後不久就給了我一把鑰匙,我把它鎖在我的梳妝匣子裡了。」
「他說他總是在外征戰,也不知道哪天就死在外面了。
那鑰匙是開他房中的一個木箱子的,裡面是他這些年所有的積蓄,他每掙一筆都會往裡面添一些。」
「若是他沒事,等你答應嫁給他的那日他便拿這些作為聘禮娶你。」
「若是他出了事……自會有人將那木箱送來,到時候拜託我把木箱和鑰匙一起交給你,裡面的東西隨你怎麼處置。
嫁人也好,養老也罷,都……」
「太子妃!」
柳氏紅著眼睛嗔了一聲,示意楚瑤別說了。
楚瑤笑著挑了挑眉:「不緊張他還紅什麼眼睛啊?」
柳氏低頭不說話,楚瑤又轉頭看向青青。
「那鑰匙有兩把,你先前親自鎖的,自然也見過。」
「另一把是穆淵留給你的,他不想讓你知道,便借著大錘的名義一起送來了,事後才讓太子告訴我的,繫著紅繩的那把就是。」
青青眼眶亦是微紅,癟嘴道:「誰稀罕他的銀子,我有的是錢!」
身為楚瑤的貼身婢女,身為大燕當年的二品女官,她怎麼可能缺銀子?
當年燕帝賞她的,這些年楚瑤給她的,加起來只怕比穆淵的積蓄還多。
楚瑤輕笑,點頭道:「是是是,你只稀罕人,你們都只稀罕人!」
「既然如此,那這兩把鑰匙不如便宜了我吧?
反正我從不嫌錢多。」
青青與柳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幾人笑鬧起來,氣氛到比之前好了很多。
離開鳳棲宮後,柳氏回到自己殿中,將一隻木匣子拿了出來。
這匣子裡裝的都是何大錘這兩年送給她的東西,她不收他就直接塞在她懷裡就跑,或者托別人帶給她。
她看著裡面琳琅滿目的各色首飾和胭脂水粉,最終挑了一支不那麼丑的簪子戴在了頭上,對著鏡子照了照,忍了忍沒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