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驟冷的晚風中飄散著濃烈的血腥味,一點點刺激著白稚的神經。
她回憶著季月身上冷冽而柔和的氣息,暴動的嗜血欲慢慢平息了下來。
還好,還好白天的時候飽餐了一頓。
白稚緩緩握緊手中的長刀,聲音平靜:「你不是走了嗎?」
姜霰雪雙眸緊盯著她:「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她什麼?
不放心她會殺人嗎?
白稚心頭湧起莫名的憤怒,甚至有種被戲耍與背叛的感覺。
她相信了姜霰雪,但姜霰雪沒有相信她。
「那你看了多久?」
白稚掃了一眼腳邊的屍體,軀體破碎的男子雙目圓睜,表情定格在了哀求的一瞬間,讓人不忍多看。
「應該看到全程了吧?」
姜霰雪神色不變:「是,我看到了你殺他的全程。」
白稚無力地嘆息一聲。
看樣子,他並沒有看到自己是怎樣救人的,只看到了她是怎樣殺掉這個男子的。
估計他也沒有聽到她和這個男子的對話吧,畢竟他不是羅剎,聽覺不如她和季月敏銳。
「如果我說,你誤會了。」
白稚向旁邊移動一步,露出屍體的全貌,「是這個人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才求我殺掉他……你會信嗎?」
姜霰雪淡淡地看了那具屍體一眼,目光重新落到白稚的臉上:「你覺得我會信嗎?」
白稚搖了搖頭:「不會。」
「……是麼?」
姜霰雪垂下眼睫,聲音夾雜在風中,聽起來有些縹緲,「那我也問你。」
「什麼?」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季月……」姜霰雪的神色隱在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你覺得他會信你嗎?」
「當然。」
白稚回答得毫不猶豫,「我說什麼他都會信的。」
才不會像你一樣,嘴上說著離開,卻還要偷偷回來監視我。
白稚在心裡默默補充道,臉上仍然不動聲色。
「……我和他不一樣。」
姜霰雪抬起眼眸,直直地看著白稚,聲音輕而堅定:「我不能再放任你待在這裡了,你必須跟我走。」
白稚皺眉:「我又沒有亂殺人,憑什麼跟你走?」
姜霰雪搖了搖頭,一步一步向著白稚走來:「我不會再信你了。
就算你真的沒有亂殺人,對於這些百姓來說,你的存在也過於危險。」
白稚剛要反駁,姜霰雪忽然又道:「我已經聽說了,你威脅了客棧的掌柜吧?」
白稚頓時語塞。
沒想到姜霰雪連這件事都打聽到了,某些時候他真的認真到有些可怕。
「我又沒有真的對他做什麼,我只是嚇唬嚇唬他而已……」白稚自知理虧,語氣也弱了不少。
姜霰雪目光灼灼:「那凝香館裡的那幾個人又怎麼解釋呢?」
白稚:「……」
這次她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花魁半煙是殷念容殺的,兩個從暗道里追出來的大漢是季月殺的。
雖然白稚沒有動手,但這兩人都是與她站在一邊的。
這口黑鍋由她來背倒也不算太冤。
「白稚,你說過你曾經也是人,只是被迫變成羅剎。」
姜霰雪在白稚的身前站定,微微垂首注視著她。
「可是你對生命的漠視,卻與羅剎不相上下。」
「——現在的你,究竟是人,還是羅剎?」
他聲音低沉,一字一頓,每個字都仿佛敲在白稚的心上。
白稚忽然被姜霰雪問住了。
她一時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耳邊仍然充斥著混亂的哭嚎與吼叫,然而這些聲音似乎突然之間距離她很遙遠。
她怔怔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姜霰雪安靜地等著她回答。
倏然,一道迅疾的黑影猛地撲向白稚的後背,姜霰雪目光一凜,一把將白稚拉至身後,手中劍刃凌厲地揮斬而下——
「嗷——!」
偷襲的羅剎甚至還未來得及落地,便已慘叫著屍首異處。
「你的警惕心呢?」
姜霰雪微微側首,左臂仍然護在白稚的身前。
回過神來的白稚第一反應便是向後退,迅速拉開與姜霰雪的距離。
「我的警惕心都用在你身上了。」
她緊緊盯著姜霰雪,說。
姜霰雪聞言,驀地發出一聲低笑。
「聽起來……也不錯。」
白稚:「?」
「總之上次放走你,是我的判斷失誤。
我低估了你的危險性,也高估了你的人性。」
姜霰雪忽然握住白稚提刀的那隻手,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這次我必須帶走你。」
你說帶走就帶走?
誰會乖乖跟你走啊!
白稚一翻手腕,刀柄在手中轉了個方向,隨即被她用力地拋向另一隻手——
「別在我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
姜霰雪淡淡道,無比精準地攔截了白稚拋出去的刀。
——呸!
白稚恨恨地咬了咬唇,倏地靠近,抬手便向姜霰雪的眼睛襲去。
姜霰雪扔掉長刀,一把扣住白稚的手腕,順勢收緊雙臂,牢牢地將她鉗制在了自己的身前。
「既然認定了我很危險,又何必多此一舉將我帶走?」
白稚惡狠狠地瞪著姜霰雪,身體還在用力掙扎,「直接讓剛才那隻羅剎殺了我不就好了?」
每一次,每一次。
每一次都是這樣。
既要救她,又不肯放了她。
與他比起來,連陰險狠毒的殷念容都顯得簡單易懂。
白稚從內心深處無法理解姜霰雪這個人。
冷風瑟瑟,周圍百姓們的哭嚎不止何時已經漸漸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羅剎的慘叫,此起彼伏,伴隨著重物跌落在地的沉悶聲響。
還有鳥翅撲棱的聲音。
白稚順著聲音向上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在空中盤旋的巨大青鳥。
遮天蔽日,每一次振翅都灑下無數細密的粉末,這些細密的粉末像花粉一樣夾在風裡,飄得到處都是。
是香蝕草。
怪不得周圍的羅剎會突然沒了聲息。
白稚頓時慌亂起來,下意識想要找尋可以躲避的地方。
姜霰雪垂眸看著少女恐懼的臉龐,默默抬起胳膊,將她完整地護在自己的懷裡。
「你不用這樣抗拒我。」
他低聲緩緩道,「我並不想殺你。」
他只是無法放任她潛藏在人類社會中,無法放任她潛藏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
她是危險的,狡猾的,沒有道德與善惡的,虛假的人類。
所以他必須看管好她。
白稚開始劇烈地掙紮起來:「我會信你才有鬼!你快放開我,再不放我就要變羅剎了!」
說是這樣說,她也只是恐嚇一下對方而已。
她無法自由操控自己的形態,這也是目前為止她這具身體最大的弊端。
只能喊季月來救她了嗎?
可是青鳥就在這裡,雲陰會不會也正埋伏在這周圍,就等著季月出現?
白稚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
她情願自己身處險境,也不願讓季月承擔任何可能會有的風險。
「小白,你不要再抵抗了,姜兄他不會害你的!」
青鳥降落至白稚的身旁,蘇木瑤從鳥背上探出身子,一臉焦急地看著白稚,「快跟我們一起走吧,難道你想任由自己變成真正的羅剎嗎?」
白稚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手裡的瓷瓶,不由冷笑一聲:「原來你們早就把毒做出來了,還讓天師過來接你們了?」
一聲不吭地做出了毒藥,一聲不吭地聯繫上了雲陰天師。
只有她這個蠢貨,還傻乎乎地替他們安排交通工具,像個上趕子跪舔的小丑。
如果季月在這裡,一定會毫不客氣地嘲笑她。
蘇木瑤偷偷瞥向姜霰雪,小聲囁嚅道:「我們也沒想到天師真的會派青鳥過來……」
「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現在該走了。」
姜霰雪直截了當地打斷她們,冰冷的目光掃視著空曠的街道。
臨走前他將魏離做好的毒藥送給邑州的官府,那些人雖然對此半信半疑,但還是收下了毒藥。
至此,魏離手上便只剩下最後一瓶,本打算在回谷的途中使用,沒想到還未離開邑州,居然出現了這麼大的變故。
羅剎的突襲太過詭異,加上蘇木瑤和白稚所遇到的那件驚人的事情……
他們必須儘快回到石蓮谷,藉助師父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制出更多的香蝕草毒才行。
至於這背後的牽扯與蹊蹺,僅憑他們幾個人,已經查不出什麼了。
他在白稚睡著的這段時間,將暗道里的死人都調查了一遍,然而詭異的是,他根本查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這些人之間沒有任何關聯,他們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們整天在暗地裡做著什麼樣的事情。
那些暗道里的羅剎在死後便化成了血水,如果不是蘇木瑤親眼目睹暗道中有羅剎,連姜霰雪都無法相信,居然會有人用羅剎與人類進行雜交。
但即便他們相信蘇木瑤說的話,邑州的百姓和官府也不信。
畢竟現場沒有留下羅剎的痕跡,而那些被拐走的女子又都被藥物變得呆呆傻傻,只有蘇木瑤一個人是清醒的——事實上,在官府的眼裡,能夠說出「人類操控羅剎強姦女子」這種話的蘇木瑤,也並不比其他女子清醒多少。
所有線索與證據都斷了,連凝香館也在一夜之間大換血。
幕後主使撤離的十分乾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們只能從羅剎這一方下手。
姜霰雪和蘇木瑤不再多言,拉起白稚便要爬上鳥背。
白稚眼見著這次糊弄不過這兩人了,乾脆猛地一低頭,狠狠一口咬上姜霰雪的手背——
「……你是小狗麼。」
耳邊響起姜霰雪淡淡的聲音,下一秒,白稚的眼前忽然一黑——
草,姜霰雪你個狗嗶居然陰我!
她再次暈了過去。
夜露深重,鮮血瀰漫,街道上除了殘缺的屍體,沒有一個活人。
僥倖逃脫的百姓紛紛躲在街道兩側的店鋪里,驚恐地看著外面。
他們不知道今夜是否還會有羅剎出現,又會在什麼時候再次出現。
陰風陣陣,空氣中揚起腥臭的血肉味。
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慢在夜色中顯現出來,一步步向前走近。
「阿稚?」
少年疑惑的聲音輕輕響起,清冽而空靈。
他已經在客棧里等得太久了。
久到他屢次想要殺掉那些哭喊的人類,又想起白稚的警告,只能生生壓抑住殺人的欲望。
但是即便這樣,白稚也一直沒有回來。
阿稚是丟下他了嗎?
不,不會的。
阿稚說過的,不會再丟下他。
難道阿稚遇到危險了?
季月終於按捺不住了。
他一邊告訴自己,他只是出去找阿稚,不是出去殺人,阿稚不會因此而生他氣的。
但他又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刺激得血液沸騰,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
外面很寂靜,卻又很嘈雜。
他從來,從來沒有像這樣,瘋狂地壓抑著自己。
只有快點見到阿稚,才能平靜下來。
他這樣想著,一步步在空曠而又狼藉的街道上尋找白稚的身影。
然後他就聽到一聲清脆的鳥鳴劃破夜空,如同噩夢深處的尖嘯。
「……阿稚?」
他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