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拙言失眠了。
時隔一個月,和初來榕城的那晚一樣,怎麼都睡不著。凌晨一點,他在床上翻覆幾個來回後坐起身,去廚房倒一杯牛奶喝下,喝完一刷牙,被口中薄荷味兒弄得更加清醒。
薄荷,抹茶,還有什麼金桔,顧拙言想起莊凡心吃的那塊蛋糕。
確切地說,他其實在想莊凡心,今晚一直在想。
顧拙言為自己嘆口氣,也不開燈,摸著黑去陽台上吹風。他坐在藤編的搖椅上隨著夜風晃悠,頭緒本就理不順,這下更是如同亂麻。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莊凡心知道了他的性取向。
顧拙言連公開出櫃都敢,也不怕多一個人知道,但他沒想過莊凡心會這麼快知道。他設想的是,關係足夠親近,他追求的效果足夠顯著時,自己端著好看的姿態表明。
本想有款有派的,誰料沒趕上趟,吃著垃圾食品就曝光了。
顧拙言不能閉眼,一閉眼都是莊凡心的那張臉蛋兒,沖他樂的,安慰他的,一幀接著一幀猶如一場演不完的電影。
可他看別的電影會犯困,看莊凡心演的這部卻無法入眠。
顧拙言拿起手機,不過無聊之舉,但動作比大腦快一步,逕自點開了莊凡心的頭像。夜這麼深,對方大概率已經休息,他自然不會發消息打擾。
透著光的屏幕招來幾隻飛蟲,顧拙言也不管,又點進莊凡心的相冊,怪不得說他發的照片多,莊凡心的朋友圈內容寥寥,每一張照片甚至間隔數月。
他瀏覽著,最新一張照片仍是「交易現場」那張,往前翻,上一張貌似是一間畫室,發布時間是暑假初期。不錯的藝術展,寫生時被風吹跑的太陽帽,報廢的心愛筆刷……這些構成了莊凡心的朋友圈。
除此之外,莊凡心還會發一些無配圖的純文字。今天一號線的空調壞了,大家坐公交吧!準備戒薯片,我媽老說我。丟失一盒紅色顏料,誰撿到不必聯繫我,我又買了一盒。替朋友打個GG,一楠時光新品嘗鮮,超級好吃的蛋糕呀!
沒有故作高深的矯情話,也沒有抱怨的喪氣話,每一條都真實又生動。顧拙言細細地看,一點點加深對莊凡心的了解,時而開朗天真,時而溫柔仔細,還有一雙浪漫的、有藝術濾鏡的眼睛。
顧拙言不得不承認,除了挑食,他沒發覺莊凡心有哪裡不好。就算是挑食,反正也不用他做飯。
顧拙言悄麼聲地琢磨,那莊凡心的性取向是什麼?
有的人確定自己喜歡男人或女人,比如他,也有些沒喜歡過人的,在心動之前也許不清楚自己的取向。
莊凡心是喜歡男人,女人,還是懵懂未知?
顧拙言陷入思考,他都沒想過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夜空中卷過一道雷,憋悶一整天的風雨終於到來。他醒過神,起身回臥室,伴著雨聲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這場雨下到清晨才停,雨後的榕城到處都是新綠,空氣清新得不像話。顧拙言晚睡晚起,原本做好遲到的準備,結果莊凡心等著他一起上學。
大門外,莊凡心穿著一件大衣式的雨衣,明黃色,像小學生過馬路時的安全服。他已經等了十分鐘,趙見秋給他做的三明治都快吃完了。
顧拙言推車出來,說:「走吧。」
莊凡心道:「你怎麼上學第一天就賴床?」
顧拙言心說,沒怎麼,想你想的。他幾乎沒看莊凡心的眼睛,原本以為睡醒之後會敞亮點,誰知一碰上還是有些心神不定。
「吃飯了嗎?」莊凡心問。
顧拙言說:「沒來及。」
三明治還剩一大口,有雞蛋有蝦仁,都是飽腹感強的食物,莊凡心走近遞上,說:「你墊墊吧,到學校也沒時間去食堂買了。」
顧拙言自己剩的都不吃,何況別人剩的,他不是嫌棄,但十幾年養成的習慣不能因為莊凡心長得好看就打破吧?
他握著車把搪塞道:「懶得占手,你吃吧。」
莊凡心「哎呀」一聲,反正他占著手,便舉起三明治餵到顧拙言的嘴邊。顧拙言稍稍一怔,遲疑地張開嘴,將那一大口三明治吃了進去,怪好吃的……
等顧拙言回過神來,莊凡心已經騎上單車出發。
顧拙言落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眼神尾隨莊凡心圓圓的後腦勺,往下稍移,看見莊凡心雨衣背後的紅色標語。
——雨天路滑,請保持車距。
莊凡心曾在雨天被追尾,後來莊顯煬便在他的雨衣背後留下墨寶,望廣大馬路殺手給他兒子一條生路。
顧拙言追上那身影,偏頭一瞄,見雨衣帽子遮擋住莊凡心的側臉,只露出纖長的睫毛和挺翹的鼻尖兒,一旦遇上紅燈,還有微微噘起來的嘴。
是吃人家的嘴短麼?怎麼覺得那麼可愛?
他們運氣不錯,剛抵達學校,雨又零星地下起來。高中生活總是大同小異,本質區別不大,顧拙言也沒什麼無法適應。
他單獨坐在最後一排,有興趣就聽兩句,沒意思就默默做競賽題打發時間。偶爾一抬頭,隔著幾顆腦袋瞧見莊凡心那顆,或仰著看黑板,或低著記筆記,都挺乖巧。
等到第四節課,那顆腦袋不安分了,扭向左邊和齊楠說幾句小話,扭向右邊隔著過道和班長做幾個表情。
顧拙言活得像個監控,目光輕飄飄貼在莊凡心的後腦勺上,將其一切小動作都盡收眼底。
這一節是班主任夏維的化學課,但就是天皇老子的課也抵不住臨近中午的飢餓感,莊凡心看看手錶,隔著過道和班長用唇語交流:「中午吃什麼?」
班長說:「煲仔飯。」
莊凡心比個「ok」的手勢,問:「腊味?」
班長搖搖頭:「牛腩。」
莊凡心選不出自己吃什麼,扭回去思考,正好老師掃一眼台下,帶著警告意味輕咳一聲。顧拙言還沒來及收回目光,那搞小動作的逃過一劫,他這冷眼旁觀的卻被逮個正著。
「顧拙言。」夏維點名,「不看題在想什麼?」
刷的,大半同學回頭看來,顧拙言簡直懷疑這些人等著機會想瞧他一眼。他平靜地答:「在想中午吃什麼。」
有人偷笑,夏維問:「想出來沒有?」
顧拙言說:「吃煲仔飯吧。」
莊凡心的背影一僵,因心虛鬧個臉紅,等夏維警告之後繼續講題,他偷偷扭臉望向最後一排。湊巧,顧拙言候著他一般,抿著唇朝他抬了抬眉毛。
中午他們一起吃飯,飄著小雨,操場和花園都無法待人,午休只能窩在教室。莊凡心挪到齊楠的位置上,腿搭著二人的椅子,背靠牆看那本推理小說。
又死一人,泡溫泉的時候死的。
但浴衣不見了。
莊凡心想起裴知送他的那件浴衣,居然還沒穿過,一抬眼看著雙腳,今天下雨,顧拙言送他的那雙球鞋也沒穿。
他扭頭看人家:「打擾一下。」
顧拙言正準備眯一會兒:「您說。」
莊凡心小聲問:「我送你的內褲,你穿過嗎?」
三十塊四條的玩意兒,顧拙言怕穿了不利於身體發育,但好歹是他主動要求買的,於是避重就輕道:「怎麼了,你想看看?」
「誰想看啊。」莊凡心用書擋著下半張臉,「穿著舒服嗎?」
顧拙言說:「……舒服。」
他有點怵莊凡心,這人瞧著純天然無公害,一張嘴不是直擊你的性取向,就是採訪你的內褲舒服與否,叫人沒一點隱私被保護的安全感。
不過……挺刺激的。
顧拙言趕緊趴桌上睡了,免得等會兒莊凡心問他更深入的問題。
這場雨纏綿一天,多少人盼著放學前能停,偏偏在晚自習的時候下得更歡。快打鈴時,莊凡心抱來英語卷子分發,瘦條條一個人,在過道之間東奔西跑。
他走到講台上,說:「我把聽力資料發到班級郵箱了,記得聽噢。」
「什麼時候發的?」大家立刻反應,「上課玩手機!」
莊凡心笑著跑下台,正好鈴聲響起,班裡頓時亂鬨鬨地吵著放學。他收拾好書包和顧拙言一起走,獨行一學年,終於也是有伴兒的人了。
剛離開教學樓,莊顯煬的簡訊就到了,叫莊凡心打車回家。莊凡心猶猶豫豫到車庫,顧拙言買單車為了和他一起走,結果第一天他就打車,不太好吧?
這工夫顧拙言已經推車出來,心裡盤算著,騎車同行是為了增加親密度,莊凡心要是打車走了,他跟誰親密?跟自行車?
兩個人走出天中大門,到街邊,莊凡心傻站著沒有招手,顧拙言跨上自行車,掛好書包問:「要不我載你?雨下大了你再打車?」
莊凡心一聽:「那我幫你撐傘!」
風雨飄飄,顧拙言騎著二八大槓載莊凡心回家,在人潮與車流中穿梭。莊凡心在後面高舉雨傘,開始還算穩當,奈何細胳膊沒什麼勁兒,三五分鐘後便忽高忽低。
迎面的雨擋不住,顧拙言揩一把臉上的雨水,反手將雨傘奪下。他一手握著車把,一手撐著雨傘,卻騎得四平八穩。莊凡心摳著車座下的彈簧,手很冷,光不溜溜的抓不緊,偶爾要扶一下顧拙言的腰側。
顧拙言被碰了幾下,說:「你抓好我。」
莊凡心道:「我怕雨衣把你衣服蹭濕。」
顧拙言沒回話,驟然加速,莊凡心驚呼一聲扶住他的腰,蹭濕已成必然。不單是側面,這陣雨越下越大,正面被打濕也是遲早的事。
走到半路,天仿佛漏了。
紅燈,顧拙言靠邊停下,顧不上什麼親密度了,他回頭說:「雨太大了,你現在打車回去吧。」
這豈非有難不同當?莊凡心故意問:「你是不是騎不動了?」
顧拙言道:「我怕你著涼。」
莊凡心下車站在道牙子邊,探手在顧拙言的胳膊上一摸,濕淋淋的,卻擔心他這穿雨衣的著涼。他靠近擠在傘下,拉開雨衣的拉鏈,說:「可我想和你一起走。」
莊凡心脫下雨衣,頓時讓風雨撲得一抖,他將雨衣從正面給顧拙言套上,自己奪過雨傘坐在後面,遮擋住自己和顧拙言的後背。
「別鬧了,你這樣肯定會感冒——」
不待顧拙言說完,莊凡心打斷:「我有辦法,綠燈了,快走!」
紅燈變綠,顧拙言蹬車穿過十字路口,路燈下能看見密集的雨線。身前的雨衣遮風保暖,他偏頭問:「你冷不冷?」
莊凡心答:「不冷,我有辦法。」
顧拙言哪兒信:「你能有什麼——」
倏地,他的上衣被從後掀開,緊接著後背被一片微涼的肌膚貼住。他未說完的話凝固在喉間,整個人愣起來,數秒後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莊凡心鑽進了顧拙言的衣服里,一隻手臂從衣服下摩挲過去,環住顧拙言的腰身。他的臉頰貼著顧拙言的後背,手掌按著顧拙言的腹肌,一點都不冷了。
顧拙言身體僵直,甚至能感受到莊凡心呼出的氣息。
他撥動車鈴,卻像是掩耳盜鈴,根本掩蓋不住怦怦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