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閱讀
馬嶺縣縣尉便帶人趕至羊亭。
其名為蒙力,乃是蒙氏族人。戍守塞外多年,而後就被蒙毅引薦為馬嶺縣縣尉。縣尉雖然沒法掌兵,但麾下還是有百餘縣卒。昨日收到消息後,二話不說便趕至羊亭。
遙遙望去,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嗯?」
他正準備命人查看情況,就注意到還留有大量的篝火。裡面並未有太多的哭泣聲,一切都是井然有序。還看到有穿著甲冑的伍卒,正在挑水砍柴,焚煮熱粥。還有一股股藥味,隔著老遠就能聞到。
怪了!
他這是看走眼了?
北地郡距離邊陲很近,當初又是義渠國的領地,隔三差五就會遭受匈奴襲擊。這兩年數量已是大大減少,比先前強的多。他也曾遇到過幾次,每次都會猶如蝗蟲過境,幾乎是寸草不留。別說兩天,就是十天半個月都沒法恢復。
這才過去一晚上,現在就如此既然有序?
這是哪位伍卒的手筆?
他定要將此事稟明上將軍,好好獎賞!
「站住!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蒙力還未靠近木柵欄,翎便上前阻攔。
「放肆!」
蒙力抬手示意身後人退下,隨手自懷中取出官印,「老夫為馬嶺縣縣尉蒙力。」
「原來是縣尉,請進。」
翎連忙招呼人先撤走木柵欄。
「汝是何人?」
「屯長,翎。」
「這些都是你的手筆?」
蒙力環視四周,面露讚賞。
實話實說,他都沒這本事。
這麼有本事的屯長,必須得提攜!
短短一天時間,便能將事情處理的如此妥當。損失慘重的黔首也都未曾鬧事,而是都自發的投身於重建工作。這樣的人若是不重用,他這縣尉也不用再當了。
「不是不是,這些皆是都尉所為。」
「都尉?」
「護軍都尉,卓草。」
「是他?!」蒙力頓時面露驚喜,連忙道:「卓君在何處?他已來至馬嶺縣了?吾可聽上將軍多次提及他,說他是秦國數百年不世出的奇人,有聖人之姿!」
「都尉忙碌一宿,半個時辰前才睡過去。」
「那就先不去打擾他。」
蒙力也是相當識數,他聽說過不少關於卓草的事跡,特別是谷口縣治疫的事。沒有任何調令,卓草卻是自顧自的前往谷口縣。當時就連宮中醫卜都對此事避之不及,就卓草絲毫不怕。就沖這點,就足以證明卓草的為人不差。
本來他心裡也覺得大部分都是傳聞,做不得真。秦國造假的本事可是一流的,把某些事誇大還不是基操?
連百歲的嬰童,都能被吹成天賜奇女。
況且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心裡還是持有保留意見的。現在親眼看到後,心中的疑慮是徹底消散。
「看來,老夫來晚了。」
「啊……」
蒙力正準備到處看看來著,就聽到聲悽厲的慘嚎。他的臉色頓時就變了,身後的縣卒更是紛紛抽出武器,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什麼人?」
「縣尉勿要驚慌。」
「怎麼?」
「這是都尉的意思。吾等來的時候,匈奴只死了三人,還有個匈奴俘虜。經過逼問後已無多少價值,都尉便說要將其千刀萬剮。還說這種刑罰名為凌遲,保持人清醒,然後一刀刀將其的血肉割下。」
「這麼狠?!」
卓草能幹這事?
「都尉也是被刺激的。」
翎自從知曉卓草幫了他爹後,現在已經成了卓草的自來水。他雖然不懂卓草的胸襟抱負,卻也知道對他們只有好處沒壞處。
看到還未掩埋的屍體後,蒙力也已明了。
「原來是這樣……」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卓草性格素來如此。這可是發起火來,連安樂君的面子都敢不給的狠人。
聽說當初安樂君宗族有位富商,趁著疫情高價兜售糧食粗鹽。甚至還揚言自己有治療瘟疫的良藥,不知毒害多少還未及笄的女子。知曉此事的卓草,根本不在乎安樂君,夜闖富商豪宅。在上百人的圍攻下,一劍劈死了那無良的商賈。
是的,就是在上百人的圍攻之下!
做人嘛,要誠實!
卓草心思細膩,平日裡雖說有些玩世不恭,卻對黔首極好。既是如此,看到當地死傷的黔首後,如此對付匈奴也理所當然。
「這些糧食又是哪來的?」
「都是都尉帶的,還有肉脯和饅頭咧。」
「饅頭?」
「都尉做的一種鍋盔。」
「……」
蒙力當即啞然。
卓草的大名在邊塞也是如雷貫耳,都說他是極其挑嘴,吃的比皇帝都要好。今日得見,果然是名不虛傳。他好歹也是護軍都尉,自關中趕赴北地郡足有數百里,竟然還帶這麼多吃的?
「老夫看這些傷卒精神倒是挺好。」
蒙力指了指幾個纏著繃帶的傷卒,見他們大快朵頤吃的比他還多,忍不住開口。他知道,這絕對也都是卓草的手筆。
「他們都是都尉帶來的醫卜所治。有些傷重者也都保住了命,現在還在重症病房觀察。」
「重症病房?」
蒙力頓時愣住了,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這也都是都尉的意思。他說傷卒也有輕重緩急,像是重傷者應當要得到更為精心的照料。像是尋常的傷患不必太在意,要把有限的資源優先保證更需要的重傷卒。」
「……」
可以!
他學到了!
他是實打實的軍功上來的,打過仗也見過傷卒營。傷卒營裡頭哪有這麼多規矩,進來的基本就甭想活著出去。所謂的輕傷和重傷,基本沒什麼區分。因為醫術低下的緣故,輕傷到最後變成重傷也正常。
比方說小小的箭簇傷,有時候傷口雖然深但都已經止血,甚至傷口都癒合了。傷卒也是好好的,甚至還能有說有笑。可到後面就是不受控制的抽搐,就和中邪了似的,過不了幾天就因此暴斃。有醫卜還說是被鬼混報復,無藥可治。可他聽公乘先生提及,說這種病名為傷痙,在內經中就有記載。
對了!
蒙力猛地回過神來!
卓草是當世神醫啊!
大秦太醫令夏無且都對谷口縣瘟疫束手無策,卻被卓草幾天就給治好。這等醫術,就連神醫公乘先生都自愧不如。邊陲最缺的就是醫師,醫術精湛的那更是少之又少。
前不久數支探子皆是遭受襲擊,導致他們死傷慘重。有諸多精銳受傷躺在傷卒營,每天都會有屍體被抬出去。上將軍多次調遣周遭各縣的醫卜,可都是些庸碌無能之輩。為此上將軍已多次發怒,卻也只是無能狂怒束手無策。
現在不怕了!
卓草醫術精湛,有他幫忙一切都好說!
……
三個時辰後。
蒙力在營寨門口來回踱步。
他知道卓草整宿沒睡,也不敢打擾。
布簾拉開,卓草打著哈欠走出。眼睛都還沒睜開,就看到個怪大叔滿臉笑容的湊了上來。
「草!」
卓草連連向後退去。
「咳咳……見過卓君。」
「足下是?」
「馬嶺縣縣尉,蒙力。」
「你是蒙氏族人?」
「只是旁支庶出……」
卓草微微頷首,「你來的也算快的了。正好,我這也有些發現。」
「發現?」
「老韓,你來說說。」
「昨日那匈奴俘虜經過吾等逼迫,說了些事。按其所言,這段時間有山匪佯裝成他們劫掠秦人。他們擔心搶不到秋糧,所以決定先下手為強。」
「什麼?!」
蒙力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這是山匪幹的?!
「縣尉,是不是有這回事?」
「這段時間劫掠之事確有發生,而且數量比前些年都要多。他們打著為冒頓報仇的幌子,三番五次南下劫掠,而且是來無影去無蹤。有幾起確實古怪,他們只搶錢糧不搶人。上將軍也曾提及此事,覺得這些匈奴很古怪。現在看來……」
卓草頷首點頭。
這就是說,那個匈奴俘虜說的是真的!
匈奴可不光會搶奪錢糧,還會搶奪女子。人口資源無論任何時候都很重要,玩過戰略遊戲的就會明白。匈奴搶奪女子,目的是為了能夠繁衍壯大部落。草原上的競爭也很恐怖,各個部落爭鬥不休。若是沒有足夠的青壯,如何能在草原立足?
就像是卓草的姑姑,便遭匈奴擄走。
「老韓,你說這是誰幹的?」
「不是山匪嗎?」
蒙力忍不住開口。
卓草和韓信對視了眼,同時搖頭。
尋常山匪有這能耐和膽識?
他們的兵器甲冑更加沒法和匈奴精兵相比!
更遑論,佯裝成匈奴必然要是騎兵。
這麼多戎馬,尋常山匪從哪搞來?
想要豢養戎馬可不容易,一匹戎馬抵得上三個壯漢的口糧。數十匹戎馬,光靠飽一頓餓一頓的山匪能養得起?
倒也不是說沒有山匪大規模的攻城,先前內史騰駐守南郡的時候就曾遇到過。足足有兩千多人,差點惹出大麻煩來。只不過那些人基本沒什麼能耐,也就是些烏合之眾而已。
佯裝成匈奴,需要戎馬甲冑兵器。還得找擅騎擅射之人,豈是尋常山匪能做到的?
「此事暫且不必管,先把這安頓好。」
「唯!」蒙力抬手示意道:「敢問都尉,這些傷卒傷民可是都尉治的?」
「不是我,是侯生。」
「侯生?」
「他是神醫公乘陽慶的師弟,先前曾為方士。因為涉嫌以煉藥為名向皇帝下毒,最後被發配至驪山修皇陵。機緣巧合下被皇帝賜給我,作為媵臣奴僕。」
「原來是這樣……」
「怎麼,有何事?」
蒙力長嘆口氣,「都尉有所不知。北伐在即,上將軍多次派遣銳騎前往塞外探查。這幾日卻陸陸續續遭受匈奴襲擊,死傷者不計其數。傷卒營醫卜醫術有限,所以……」
「明白了。」
「都尉明白就好!」
「你是想讓侯生去幫忙?」
「……」
「他應該是想讓卓君出手相助。」
「對對對,吾就是這意思。」
卓草頓時面露詫異,「你這麼貪?」
「額?」
「我好歹也是護軍都尉,你讓我給人治傷?」
「不敢不敢。」
蒙力連連作揖認錯。
好傢夥,卓草這也太坑了!
出手救人,那都是他幹的事。
怎麼突然就翻臉了?
「莫要驚慌,我開玩笑的。」
「……」
「其實我真不懂醫術。」
「都尉太謙虛了。」
「我tm……誰謙虛了?」
謠言,全都是謠言!
「啊這……」
「此事不必再提,等去了再說。」
「唯。」
蒙力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離去。
「卓君以為這些事都是誰做的?」
「按我猜測,就算不是張良也肯定與他有關。此人做事素來是不擇手段,我記得先前他就曾提到過這事。你不是也提到此事,說是在會稽郡的時候他們就想插手北伐。他們不會幫匈奴,卻也會暗中對付秦國。」
「的確是有此事。」
這事他回來後也曾與卓草提起過,這也是張良等人的想法。也有人提到過,說是想要和匈奴聯手,然後對付秦國。但張良並不同意,若與匈奴聯手,那他的列祖列宗都會被氣的活過來抽他!
於是乎,張良提到了這事。現在看來,他們已經開始行動。相當於是以第三方的身份,介入至秦國與匈奴的戰爭中。他們佯裝成匈奴,為的就是要趁機渾水摸魚,大撈一筆!
想到這,卓草不禁長嘆口氣。
這tnd算什麼事?
「啾!」
正在他們二人閒聊的時候,一支竹箭攢射而來,精準無比的落在他的腳下。若是再往前幾步,卓草的右腳怕是就得廢了。卓草蹙眉抬起頭看向遠處,就看到有人影竄至林野中。動作迅捷,幾乎是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卓君,上面有張麻紙。」
「拿來我看看。」
紙現在並不算罕見,秦國在各地都開始興建造紙坊。造價雖說還是比較貴,但也在慢慢往下降,甚至諸多百姓也都能用得起。
「見字如面君,三里亭見,良留。」
「瑪德!果然是他!」
卓草憤憤然的甩手。
這傢伙可真是陰魂不散!
他會沒事來至北地郡?
不用想,假冒匈奴掠奪的事絕對和他有關!
「卓君,怎麼說?」
「自然得去看看!」
來都來了,不去怎麼行?
……
……
三里亭。
張良撫琴而坐,撥動琴弦發出錚錚琴音。
「子房,這人真的是反秦義士?」
坐在他旁邊的是位中年人,約莫有四十來歲。留著短須,模樣極其粗獷。
「千真萬確。」
「哦?」
「吾獻策喬裝匈奴大肆劫掠,也算是他的主意。」
「原來是這樣!」
「吾反秦多年,伯無須懷疑。」
「哈哈哈!這是自然!」
中年人也是項氏族人,名纏字伯。他前些日子因為殺人被通緝,得虧項氏在會稽郡有些名望,通過賄賂縣吏後,項伯是順利逃竄至下邳。並且還得到張良的照顧,才算安穩下來。
上次會稽結盟的事結束後,他就先來至北地郡做準備,暗中招兵買馬伺機而動。等張良回來後,他們就開始裝成是匈奴,大規模的搶掠。項伯他們可都是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
楚國敗給秦國後,王室財富都被掠奪一空。類似屈景昭和項氏這種大族,同樣也是遭到劫掠。既然如此,那他們現在搶奪秦人又有何不可?
「如此說來,吾更要見見這位卓草。」
話音落下,一支羽箭自後方攢射而來。速度奇快無比,直奔張良面門襲來。還沒等張良反應,腦袋上的木冠便被這羽箭射飛出去。
「嗯?!」
東夷力士當即解下身後的大鐵椎,殺氣騰騰的嚴陣以待。而張良則是笑了笑,揮手示意力士退下。而後站起身來朝著遠方作揖,「想不到卓君的射術如此精湛,三十步外都能一擊即中。」
卓草自樹林走出,滿臉懊惱。
「算了吧,我這是射歪了。」
「咳咳……卓君可真會說笑。」
「你看我像在說笑嗎?」
卓草緩緩走了過來。
「這位是?」
「項纏,字伯。」
「哦?想來是項氏族人?」
「自是如此,吾兄既為項梁。」
「難怪生的一副二五仔的模樣。」
「二五仔?」
「就是說項公英明神武。」
「哈哈哈,過贊了!」
項伯的大名,卓草自然是聽說過的。說他重情重義吧,他偏偏背叛項氏多次暗中相助劉邦。說他是無情無義吧,可他又偏偏因為念及張良對他有恩,暗中告知張良鴻門宴的事。到最後漢朝建立。項伯還被封為射陽侯,連帶著他的氏也被改為了劉。
「卓君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
「呵!某些人喬裝成匈奴,大肆劫掠,傷害無辜黔首,我自然不高興。」
張良聞言卻是笑了起來,淡然道:「吾等只是做些應該做的事。當初暴秦搶奪吾六國財寶,卓君又如何看待?」
「那你為啥不通知我?」卓草話鋒一轉,怒氣沖沖道:「我辛辛苦苦在暗中給你們提供錢財,冒著生命危險潛伏至秦國。還想盡辦法接近他們,為的就是將來起義行大事。沒想到,子房卻是根本不信我。這種大事竟然都不通知我,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聊的?告辭!」
卓草拍桌子起身,徑直朝著外面走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卓君勿要著急!」
卓草暗暗露出抹冷笑,而後板著臉轉了過來。
他知道,張良肯定會叫住他。
「又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