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中間圍著足足有十來人,中間站著位大腹便便的商賈,身著厚實的裘襖,雙手死死拽著面前青年的衣領。閱讀邊上也有以黑布扎著髮髻的斗食小吏,還有些亭卒在周圍等著。
「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玉璧!」
「我沒偷!你們若是不信,大可搜身。」
「是你與人聯手,偷我的玉璧!」
青年臉色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冷的直哆嗦,咬牙切齒道:「不是!我根本就不認識那賊人!我是路過見有盜匪,便上前幫忙,沒成想他卻說我與盜匪勾結!」
「他就是一夥的!」
「你胡說!」
二人各執一詞,亭長也是不知如何判奪。千萬別覺得青年多管閒事,和他沒關係就湊上去幫忙,活該被人碰瓷。秦國素有規定,百步之內若是碰到有賊人為非作歹的,必須得要出手幫忙。如若不然,當貲二甲!
秦國很多道德問題都被寫進了秦律,比方說亂丟垃圾直接砍手,見死不救則貲二甲……諸如此類的律法很多。像眼前這種情況也很容易遇見,訛錢碰瓷的人什麼時候都有。
秦國不是烏托邦,不是秦律規定誣告反坐就沒人誣告了。遇到好的秦吏,還會調查清楚。遇到混日子的秦吏,那就自求多福吧。要知道秦吏抓到盜匪也是有獎賞的,升官升爵都不在話下。
「先將二人都帶回去,等待處置!」
「唯!」
「慢!」
卓草騎著戎馬趕了過來。
「足下是?」
「左庶長,卓草。」
「卓……卓草?!」
亭長的眼神頓時就變了。
河東距離咸陽並不遠,卓草他自然聽說過。
他今年已有五十多歲,再幹個幾年也就退休了。他擔任當地亭長已有十幾年,從成為亭長到現在還是個亭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他的做事準則。
去年河東大雪八百里,不知多少黔首受災。寒冬臘月天裡卻是無家可歸,在外饑寒交迫,凍死餓死上千人。到最後還是卓草出面,獻上以工代賑之策,這才給了他們條活路。
「見過左庶長!」
所有人同時作揖行禮。
「不必多禮?」
卓草隔著老遠就聽到他們激烈的爭執,當即看向胖商賈,開口詢問:「汝說他與盜匪乃是同夥,搶奪你的玉璧,可對?」
「稟左庶長,的確如此!」
「他胡說!」
「先別急,一個個來。」卓草注視著商賈,見他眼神有些躲閃,當即道:「汝說他與盜匪有勾結,可有證據?汝可知若證實他未與盜匪有勾結,汝要受反坐之罪!汝玉璧想來價值過千不止,若受反坐則黥為城旦!」
「吾知道!」
「好,你倒是說說為何覺得他是盜匪?」
見他堅持,卓草也直接開口詢問。
看到眼前這幕,呂澤則是撓了撓頭。
這種小事,有必要管嗎?
像這種案子最廢時間,在沒抓到盜匪前就沒法下定論。到最後要麼隨便判奪,要麼就乾脆置之不理讓他們回去等待調查。
只是這一等,可能就是永遠都等不到了。有的人可能得要背負大半輩子的罪名,到最後也無法沉冤得雪。
「吾方才沿路朝南而去,卻遭盜匪騎馬搶奪包裹。吾受馬匹衝撞而跌到,這時就看到他在後面追趕。吾昨日親眼看到他在當地食肆,並且與那盜匪相談甚歡。」
「是這樣?」
胖商賈連連點頭,「吾若有半句謊話,便讓丘鬼糾纏吾一輩子。吾昨日在食肆拿出玉璧觀看,便被他們二人盯上。想來是那盜匪為了獨吞,故留下他一人應對!」
「你胡說!」
青年氣的是臉紅脖子粗,不住咒罵道:「我的確與那盜匪閒聊過,但與他只是萍水相逢,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吾幫忙追趕,只是想著幫他抓盜匪。左庶長應當知曉,百步之內看到賊人,都得出手相助,否則貲二甲。吾好心好意幫忙,可他卻誣告吾為盜匪!」
「你就是盜匪!」
「夠了。」
卓草示意他們住口,注視著地面上的馬蹄印蹙眉苦思。這是條極其寬闊的泥濘大道,再加上不久前下過雨的緣故,導致路過的蹄印交錯複雜,甚至還能看到諸多車轍的痕跡。很顯然,想知曉匪徒逃至何處並不容易。
「誒?!」
見卓草蹲下身來觀察,其餘人也是紛紛蹲了下來。他們不知道卓草在看什麼,但總覺得會有問題便紛紛蹲著。
「小草,你在看啥咧?」
「噓!」
「噓什麼?」
「莫要打擾卓君觀察。」
「這些都是馬蹄印,找不到的。」
「不,找得到。」
「這要怎麼找?」
卓草笑著站起身來,「你們注意看這些馬蹄印,其實還是有區別的。其餘印都很普通,唯獨這道印痕不同。英布,你可看出有什麼問題來?」
「這是釘馬掌後留下的印。」
「對對對,剛剛那盜匪騎的馬釘了馬掌!」
「你確定?」
「確定!」青年連連點頭,認真道:「左庶長有所不知,這條路乃是老路。前些日子下過場小雨,有諸多碎石被沖至路上。吾追上去的時候,馬蹄恰好踩至石子上,聲音極其清脆。吾能確定,必是釘了馬掌的!」
河東距離咸陽不遠,再加上來往商賈也有釘馬掌的,他們知曉馬蹄鐵並不足為奇。也不必擔心會有人大批量仿造,秦國對銅鐵這塊管控的還是相當嚴的。
「沿著這串馬蹄印去搜尋。」
「我去找!」
卓彘猛地揮鞭,直接竄了出去。
「還是多派些人吧?」
「不必了,他一人足矣。」卓草揮了揮手,淡然道:「對方速度並不快,看馬蹄印間距就知道。想來是匹矮腳馬,阿彘要追上去並不難。區區個盜匪,阿彘還是能解決的。」
「不怕人多嗎?」
「如果他們人多,就不會在這打草驚蛇。他身上光這條玉石腰帶,便價值數千錢。還有這顆紅瑪瑙戒指,胸前這條象牙吊墜……若是人多勢眾,大可等他至隱蔽處再動手。而後來個殺人越貨,不是能撈更多?」
卓草沒當過警察,但是他對破案推理這類的影視劇很感興趣。有時候看的多了,還會翻閱相關的資料。現場證據永遠要比證人更為可靠,再通過推理去揣摩,就能暫時推理出情況來。
聽他說完後,胖商賈頓時咽了口唾沫。人在憤怒激動的時候很容易失去理智,被卓草這麼嚇唬後,他也是冷靜了許多。事情發生的時候並不算早,當時路上都沒什麼人。如果說青年真的與那盜匪同流合污,那他還能活命?
一前一後,他這條命都保不住!
也就是說,他冤枉了青年!
想到誣告反坐的後果,胖商賈連忙換了副笑臉。順勢自懷中取出小片金餅子,顫顫巍巍的遞給青年,「方才是吾豬油蒙了心,方才誤會壯士。壯士忠肝義膽,怎會與那盜匪同流合污?這是吾的小小心意,還望壯士勿要與某一般見識。」
「哼!」
青年直接抬手揮過,根本沒想要這金餅子。
「汝是?」
「某不過無名小卒,告辭。」
見他就這麼離去,卓草也是感到有些詫異。他現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不知多少人上趕著巴結他。在知曉他身份後,卻能如此從容。面對金錢,也能毫不猶豫的拒絕。這麼有骨氣的青年,還真是少見。
「汝可知他是何人?」
亭長連忙作揖,「吾方才看過他的驗傳,乃是河東人士,名為木車,其他的並不知情。」
「木車?」
卓草記憶中還沒聽說過這號人物。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不論衣著打扮都很尋常。至於木氏的話,相傳是商王后裔,也有說法乃宋國大夫孔金父之後。不論哪種,在秦朝也算不上是名門望族。
只不過,這人氣質很獨特。不論言行舉止,都有股貴族氣質。像是出自豪門,倒是與張良有些類似。
「算了,先去前面的客舍歇息。」
「那卓彘呢?」
「不必等他,過會就能回來了。」
卓彘要這點本事都沒有,那也沒必要再跟著他混。之前在涇陽的時候,他沒事就會帶著人抓流匪。搞的涇陽現在治安好的很,連個小毛賊都碰不到。
……
……
約莫大半個時辰後,卓草等人正在歇息。喝著溫過的黃酒,靠在火爐旁取暖。而卓彘則是單手提著毛賊闖了進來,一把將其狠狠推倒在地。看著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毛賊,商賈連忙起身湊了上去。
「就是他!我的玉璧呢?」
「在這呢。」
卓彘解下背著的包裹,裡面裝著塊極其精美的玉璧。上面有諸多雲紋,還有些許異獸,約莫有尋常大餅的大小。就這麼塊玉璧,怕是得要價值數萬錢。
「嘶……還好還好!」
胖商賈捧著玉璧不住的親吻,仿佛是絕世美人。臉上洋溢著欣喜,激動到差點落下熱淚。
「足下是河東人士?」
「不不不,吾是邯鄲玉商。前不久偶然得到這塊玉璧和些寶玉,就想著去咸陽做買賣。沒成想路上遭逢山賊劫掠。若非家將拼死阻擋,只怕吾已葬身山林。」
「若是你能選擇吾鏢局押鏢,就不會有事。」
「可惜邯鄲並沒有鏢局……」
像胖商賈這樣做買賣的,消息往往會更為靈通。野草鏢局他自然聽說過,只是很可惜,邯鄲並沒有。為此他還特地挑選了兩個家將幫忙,結果還是被山匪襲擊。若非如此,他連這條命都保不住。
「放心,以後會開的。」
英布笑著拍了拍對方肩膀。他本就屬於是自來熟的類型,三言兩語就能和人聊得熟絡。像他這種人哪怕不從軍從政,就專門做買賣也肯定能有番作為。胖商賈還專門留了自己在邯鄲的住址,就說以後鏢局開了一定得要通知他。
「這盜匪就交予亭長處置。」
「唯!」
亭長命亭卒將盜匪扣押,同時吩咐店家得要好好招待。好吃好喝的可都得拿出來,若是有所怠慢絕不饒他。
「今日便先在此歇息,明早再啟程。」
「唯!」
……
入夜。
遠處青山燃起裊裊白煙。
張良手握檀香,朝著面前的石碑作揖叩拜。石碑上刻著一排趙字:趙國武安君李牧之冢。趙國文字很獨特,常人看個眼就能認得,乃是自前周大篆演變而成。
石碑上的字運筆挺拔,直如矢勁如鐵。望之如遊絲裊空氤氳而上,蒼勁有力,處處透著鋒芒。能寫出如此好字的,絕對是來歷不俗。
「左車今日見過那卓草,感覺如何?」
「他的確是很聰明。」
今早險些被冤枉的青年面無表情,恭敬不已的將石碑四周的枯藤枯草除去。這其實算是李牧的宗祠,並非是真正的墳冢。昔日李牧三族皆被坑殺,趙人皆知他是被冤殺,很多趙人皆是自發為其立宗祠。
只不過,自從秦滅趙後各地宗祠基本都被搗毀。要知道李牧可是秦國的死敵,肥之戰李牧率軍大破秦國十萬精銳,誅殺將軍桓齮。番吾之戰力挫秦軍,逼的秦國布置在上黨等地的軍隊紛紛撤退。
為了快速滅趙,王翦就想出了招反間計,利用郭開冤枉李信擁兵自重。最後李牧被冤殺,而趙國也就此覆滅。世人都知道趙國輸了,但是李牧沒輸。
趙人為李牧立宗祠,頻頻祭拜。秦國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經常會搗毀宗祠,祭拜的黔首也都會判罰懲處。所以這些年李牧宗祠越來越少,就是祭拜也都是偷偷摸摸的。
「汝今日為何不表明身份?」
「當時人多眼雜,不便透露。」李左車朝著石碑作揖行跪地大禮,「況且以他今時今日身份,誰知道他是否真心實意的反秦。子房為人素來謹慎,為何會這麼信任他?子房應該知道,吾等只要走錯半步,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是吾等反秦的希望。」
「我並不覺得。」
李左車搖搖頭,冷漠道:「昔日趙王昏庸無能,聽信郭開讒言,坑殺我李氏三族。吾這條命乃是大父部將拼死救回來的,我必須得活著。卓草如今爵至左庶長,擔任北伐護軍都尉。子房,若是他刻意利用吾等穩固自己在秦國的地位呢?他現在享盡榮華富貴,又深受暴君寵信,怎能輕易相信?」
「其翁卓正反秦多年,他還救過你。」
「吾當然記得!」
卓正本就是趙人,李左車比張良還早認識卓正。先前李氏三族被坑殺,是卓正花錢收買守城的士卒,所以李左車方能逃出去。別覺得奇怪,主將出征在外,其家人親眷基本都在都城,這也是防止主將投敵叛國。
「可卓正是卓正,卓草是卓草。如此簡單的道理,子房應當知曉。這些年來吾等隱姓埋名四處藏匿,為的就是等機會來臨而反秦。這些年那暴君苛政暴虐,各地百姓皆有不滿,可現在呢?」
「他也是為了往上爬,助吾等反秦。」張良頓了頓,低聲道:「不論他是真是假,他現在對吾等反秦有大用。反秦需要有錢糧,還得有兵器甲冑。若無他相助,這些從哪來?」
李左車能想到的,張良也能。
只是眼下沒別的選擇,只能合作。
「再看看便是。」
「左車何意?」
「他是趙人。」
「嗯?!」
張良望著李左車,頓時明白。
「其實汝不必多此一舉。」
「試試而已。」
「屢次試探旁人,並非善舉。」
「子房,我們輸不起的……」
……
……
翌日。
車隊自客舍啟程。
卓草騎馬在前,呂澤與英布則在他左右。
「其實我在想個問題。」
「什麼?」
「我是不是有柯南體質?我怎麼覺得走到哪,哪裡就有人犯罪呢?要是這次去沛縣還這樣,我還是趕緊閃人回咸陽。」
「柯南?」
「額,就是掃把星的意思。」
「卓君說笑了。」呂澤忍不住笑著道:「吾先前回去曾提及此事,吾翁特意為卓君占卜過。還說卓君是人中之龍,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權傾朝野。還說卓君有吉星庇護,遇事則能逢凶化吉。」
「……」
卓草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你爹真不是江湖騙子?」
「當然不是!」
「我咋覺得你爹這麼不靠譜呢?」
人都沒瞧見,生辰八字也沒有。
他爹是用頭去算的嗎?
「卓君,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爹!我爹的相術出了名的精準,先前給我算過,說我二十之前不會成婚。果不其然,我二十一方才成婚。」
「呵呵……我還知道你活不過百歲呢。」
「……」
呂公真要有這本事,何必為躲避仇家跑路到沛縣。卓草對這些事素來是不會盡信,只會聽聽根本不會當真。
「老驢,沛縣的蕭何你認識不?」
「當然認識,吾與他可是至交。」
呂澤並未意識到稱呼的問題。
「至交?」
「咳咳,也認識了好幾個月。」
「幾個月而已,你好意思說是至交?」
他們正在閒聊,就看到前面有人在河邊跳大神,隔著老遠都能聞到那股子檀香味。
「誒?前面那青年是不是昨天遇到的?」
「好像是他,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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