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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氣急

2024-09-04 01:27:12 作者: 退戈
  那話說得宋初昭愣住了,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倒是顧風簡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二人的注意力都被拉過去,豎著耳朵聽外邊的人議論。

  店中另外一人問道:「宋三姑娘怎麼了?」

  「天底下哪個女子,如她一樣,時時在外拋頭露面的?照我說,當年宋將軍將她帶到邊關去,就大不妥當。聽說她竟還習武,以一挑三都不再話下,可見脾氣兇悍非常。再說,常言道,字如其人,你看她這凌亂的筆鋒便知,宋三娘絕不是一個善於之輩。」

  「不錯。你看宋二娘自小養在京城,便是溫靜嫻淑,知書達禮的個性,連說話都是溫聲細語的,那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宋三娘如何能比?她那般彪悍,誰人敢娶?就算娶回家中,還得擔心壓不住她的氣勢,丟了自己的臉面。」

  「人家宋三娘已經定下婚約了,哪裡勞你們操心?」

  「名上說是定下,可你看這麼些時日裡,國公府有人上門送聘禮嗎?分明是拖延之策而已。不過這也尋常,若我是顧家家主,也得害怕此人。憑她的家世背景,一旦迎宋三娘進顧國公的大門,便再難有反悔的餘地了!諸位請想,她會理家嗎?會治下嗎?會操持內務嗎?會相夫教子嗎?這樣的姑娘,哪怕將來為人妻為人母,也是野性難馴,如果再教出個無法無天的人物來,豈不是家門不幸?!」

  「這倒也是,女人還是得安分點呆在家裡的好,莫成天在外惹事。」

  「再者有,習武的女人,怕是不好生養吧?那我娶她回家做什麼?哪裡對得起我的祖宗先輩?」

  眾人煞有其事地咋舌喟嘆,似為顧五郎感到頭疼。

  宋初昭握著筷子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漸漸發白,她沒有注意,直到發現的時候,手中木筷已被她掰成兩折。

  宋初昭聽見聲音,趕緊低頭看了一下,默默把筷子放到靠牆角的位置,重新抽出一雙,朝對面的人尷尬笑道:「不必理會他們。一群無能嘴碎之人,還是吃吧。」

  顧風簡緊盯著她,說:「我以為你會出去與他們理論。」

  宋初昭欲言又止,表情有一刻出現劇烈變化。像是怒到極點想要發泄,可又顧忌到什麼,在爆發的邊緣給強行忍了下來,最後歸於某種隱忍的平靜。

  她用筷子戳了下面前的餐盤,懨懨道:「與他們計較又沒意思。」

  她如果只是一個人,如果還是宋初昭,或許真就忍不住衝上去打了。打完落個心裡爽快,拍屁股走人。

  可現在她頂著的是顧五郎的身體。

  上次酒館打架,她已經給顧風簡惹了麻煩。如今在這裡說她壞話的,是京城比較活躍的儒生,且他們所說的,是許多男人的心中共鳴。她若就這樣衝上去,就要替顧風簡得罪大半個京城的文人了。

  她自己不怕麻煩,但她怕給別人惹上麻煩。

  這幫「文人」的嘴,可比他們口中所謂的「女人」更碎、更毒、更狠。一旦沾上,就噁心地跟你一輩子。

  宋初昭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一個笑容來:「現在有空坐在這裡放言高論的,大半是群只會鬱郁不得志的酸文人。管他們做什麼?」

  顧風簡只沉默地望著她。那雙眼睛極為通透,仿佛能窺破她心底的想法,看得宋初昭面上的笑快要維持不住。

  宋初昭索性就不笑了。

  顧風簡忽然站了起來,單手提過桌上的茶壺。

  宋初昭緊繃道:「你想做什麼?」

  顧風簡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堂中間,扯開外圍的幾人,側身上前。

  他的出現極為突兀。一大幫男人中間突然多出了個女人,眾人自然而然地停下話題,注意到他。還有人特意退了少許空間,讓他走動。

  被圍著的中年男人見顧風簡面上帶笑,容貌俊秀,以為對方是因為仰慕,來給自己送茶的,當下高傲又得意地抬起下巴,問道:「姑娘,有何事?」

  顧風簡直接將茶壺衝著對方的臉潑了下去,而後把空了的陶壺往地上一擲,露出個冷笑。

  茶水放了許久,雖不算滾燙,可依舊帶著些許熱度。中年男人的皮膚瞬間感到一陣刺痛,他捂著臉快速後逃,帶翻了身後的木椅,嘴裡失態尖叫道:「你做什麼!當街行兇,快報案,快報案!」

  眾人始料未及,譁然一聲又騰出一圈的空間,但無人跑出去報案。

  宋初昭怔怔站在後方,被顧風簡生人勿進的氣勢震住。


  顧風簡拍了下手裡莫須有的髒東西,說冷聲:「見你好不容易灌了滿腦子水,怕你這會兒說幹了,過來給你補補。」

  中年男人手指顫抖,從指縫間查看他的模樣,嘶吼道:「你——你這女人,何其歹毒!」

  顧風簡諷笑:「只許你們這幫文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些上不得台面的閒言碎語,還以此為傲沾沾自喜,卻不容我澆澆你這滿腦子的污穢?我怕你再說下去,你的祖宗先輩,才真要被你從土裡氣跳出來了。」

  一人指著她問道:「你究竟是誰?我們眾人互相談天,與你何關?」

  顧風簡併不畏懼,朝著出聲的那人逼近一步,面帶不屑道:「我敢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宋三娘。你有本事,報出自己的名諱來嗎?」

  那人聽見他的身份,唯唯諾諾,泄了氣勢,果然不敢被他記恨。

  先前被潑了水的男人不肯罷休,激動招呼眾人道:「眾人來看,她就是宋三娘!我先前的猜測果然不假,如今看來,她何止是不守婦道?連當街行兇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她就是宋三娘!」

  宋初昭意欲上前,被顧風簡一個眼神制止。

  宋初昭想說,這世道女人罵男人沒什麼用的,他們恃才傲物,自有歪理,從來喜歡借著聖人的名義嘲諷女人。無論最後辯道是輸是贏,都不會認錯。與他們爭論,只會氣傷了自己。

  顧風簡揮揮手,示意她不必擔心,閒庭闊步地走到桌前,在空出的主桌上坐下。

  「若非是你先在背後道人長短,我又何必出來與你對峙?你不覺慚愧也罷,竟還反誣他人。當真是,演極了小人的模樣。」

  中年男人問:「你有哪裡不服?」

  顧風簡:「笑話,我有哪裡需要服氣?」

  中年儒生用力抹了把臉,將水漬擦乾淨,衝上來兩手按在桌上,壓著聲音陰沉道:「你這樣的女人,全無婦道可言。我一幫男子坐在此處論道,你也敢毫不避諱地上前,無半點男女之防。我說娶不得你宋三娘,哪裡有錯?你可知羞恥何在?」

  顧風簡掀起眼皮:「不是娶不得,是娶不起。娶不起是因為你廢物,莫將罪怪到別人的頭上。你尚且不知羞恥地在我面前表現,我又何必感到慚愧。」

  中年男人受他辱罵,深感屈辱,怒極反笑道:「你這女人真是好大的口氣!你宋家就是這樣的家風?」

  「不必你來同我說家風,我倒是好奇你家的門風。」顧風簡低著視線,摩挲自己的食指,「你父母給你了身體髮膚,你先生教你識文斷字,可到頭來,你一無所長,唯一長的只是舌頭。不僅長,還多。可惜一口三舌,相妨無益啊。請問這究竟是哪家的門風?我倒想長個見識。」

  中年男人呼吸急促,險些栽倒。捂著胸口,「你你你」個不停,沒了下文。

  宋初昭在人群之外嘆為觀止,連步伐小心都翼翼起來。她看著顧風簡,已變成一種仰望的姿態,莫名覺得那端坐著的人影是無比的高大。

  怎有人可以罵人罵得如此精妙,還不失格調啊?

  ……不愧是顧五郎!

  然而店中站著的人多,敗了一個,馬上又有人上前討罵。

  一白衣儒生道:「宋三娘,他今日在此數落你,措詞不當,確實有錯。可女人當做女人該做的事,你瞧瞧你現下的做派,成何體統?你這般舉動,不僅是在叫他難堪,也是叫你自己難堪。」

  眾人一齊點頭。

  顧風簡轉頭看他,問道:「何為女人該做的事?」

  一人搶先說道:「宋三娘或許沒看過什麼書。《周禮》有言,婦學之法,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他拿腔捏調的,挺起胸膛補充道:「或許你聽不懂,簡單地說,便是叫你聽話,聽自己郎君的話,持家執業,教育小輩,不要在外惹麻煩。亦不可輕浮隨便,當正身立本。縱然這些你做不到,少說少錯總是對的,莫非自己丈夫丟臉。」

  一人接嘴道:「男人在外操勞家業,疲憊歸家,若見到你這般桀驁乖戾的模樣,家宅還如何能安?這樣你聽懂了嗎?」

  顧風簡笑了下:「著實聽不懂。」

  他眼神里的鄙夷明顯得刺人,哂笑道:「在外操勞?我倒不知你們在外究竟操勞了些什麼。是大好時光里,忙著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還是蹉跎一生中,勞而無功,所以只能自欺欺人,敗壞聖賢名聲來為自己搏名?果真是操勞,操勞了自己的良心吧。」


  那人怒指:「宋三娘!」

  顧風簡:「叫你們處處詆毀,視之不堪的宋三娘,究竟是哪裡錯了?且問,是保家衛國錯了,還是戍守邊關錯了?是救人錯了,還是護國錯了?大公面前,聖人何時分過男女?大義面前,聖人何時提過婦道?你如何敢言之鑿鑿,辱人清白?」

  一人想開口,顧風簡抬手一攔,示意他住嘴,接著道:「『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爾等恰恰相反,只曉得罵人,卻不懂得做事。哪裡來的顏面提聖賢名諱?待你們博得功名,能為國效忠,再來說操勞二字吧。」

  文人道:「我等勤學苦讀,便是欲為家國效力!未來可期,總好過你一女人!」

  顧風簡笑出聲:「『十載長安得一第,何須空腹用高心。』。切實些吧,莫再做個笑話。」

  「縱是我等現在未求得功名,我也不會叫家中的女人,出去拋頭露面,有違禮數。長此以往,家宅尚且難安,又如何憂心國事?」

  顧風簡似是累了,淡淡吐出一句話:「『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文士用力拂袖:「任你口齒伶俐,也顛不了黑白。你盡可詭辯,倒是問問在場眾人,究竟如何看你!」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顧風簡說,「爾等一丘之貉,你們如何說,與對錯有何關係?」

  「道理都叫你說了,自己倒是撇得乾乾淨淨。莫非你覺得自己毫無錯處?儘是我等的錯?」

  顧風簡翹起腳:「『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宋三娘!」一儒生死不信邪,挽起袖子,面紅耳赤道,「我今日就不信我說不過你!」

  然而還真是說不過。

  眾人被顧風簡逼得跳腳,一輪接著一輪地上,可是無論他們如何氣急敗壞地開口,顧風簡都能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堵回來。

  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辯論到了最後,對比也越來越鮮明。

  一方狼狽不堪,一方從容不迫。平日喜愛附庸風雅的儒生,跟患了病似的,正剩下一個「瘋」了。

  嗤笑聲不斷響起,這幫人也終於深刻明白,宋三娘哪裡同傳聞里的那樣不學無術?從這人的對答與氣質來看,怕是通讀儒學經文才是。且涉獵頗廣,爛熟於心。或許……或許不亞於他們。

  失算了!

  他們在行內也算小有名氣,還是第一次這般慘敗折戟。若真這樣慘澹收場,往後還如何在京師立足?

  直到這時,才有人叫出了宋初昭。不知是真的剛剛看見,還是必要性開一下眼。

  「顧五郎,原來你在!」

  宋初昭正看得津津有味,心情激奮,被人一喊,不大甘願地點了下頭。

  一眾儒生仿佛找到了方向,朝她湧來,顫抖著道:「顧五郎,你可曾聽見她的驚世駭俗之言?」

  「聽見了。」宋初昭心裡想,還是得多讀書。否則,她就只能這樣評價:「說得有理!」

  她擲地有聲的四字,叫眾人瞠目結舌。那幫文人受了刺激,急道:「顧五郎,你也瘋了嗎?」

  不,顧五郎方才正與你們酣戰!

  宋初昭反問:「那你覺得他方才哪句話無理?」

  顧風簡大多只是引用。要挑他話里的錯處,又是另外一件沒完沒了的事了。

  宋初昭說:「我若要制止他,早便制止了。一直在旁邊看著,正是因為我覺得他說得對。有勞諸位替我擔心,但是不必。我顧五郎,欣賞他人志向,不會因著誰人言語,就將其束之牢籠。也不會覺得訓服一個女人,是一件多麼驕傲的事。更不需一個女人來替自己撐門面、背罵名。寵辱自負,敢作敢當!」

  顧風簡偏頭,正好與她視線交錯,頓時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我信顧五郎確實如此。」

  他眼睛亮得發燙,宋初昭拐彎抹角地夸完人,被他這一看,張了張嘴,反而接不下話了。摸著耳朵移開視線,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眾人拿他二人全然沒有辦法。

  中年儒生道:「你們如此囂張,當真不怕?人言可畏四字你可聽過?」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顧風簡下意識地說,「我還真不信,你這般廢物,是能名留青史怎麼的?」

  一群人臉色青白交加,險些氣到心梗。


  宋初昭依舊是那一句話,恨不得在顧風簡耳邊重複上千百次,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她重重道:「有理!」

  顧風簡撣了下衣擺,站起身來,朝著宋初昭走去。

  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日,便是要告訴你們,宋三娘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她的自由,與男女無關。旁人的話,我不在乎,也不必在乎。世上道理本無那麼多是非,我只堅守本心。」

  他站定在宋初昭的面前,深邃的眼神裡帶著鼓勵,問道:「你在乎嗎?」

  宋初昭深吸一口氣,聽著自己胸腔里猛烈的心跳聲,大聲回答道:「自然不在乎啊!」說完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風簡見她心情終於不再陰霾,也低頭一笑,說:「那就走吧。」

  二人在矚目之中,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跨過門檻之後,宋初昭回頭看了一眼,見眾人都還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拉起顧風簡就道:「快跑!」

  顧風簡不知她為何要竄逃,還是任由她牽著,跑動起來。

  二人一路遠離了園林、食肆,到了另外一條街上,才終於停下。

  作者有話要說:顧風簡:跑啥?

  宋初昭:裝完逼跑路,走個固定流程

  ——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一千張羊皮比不上一領狐腋貴重,一千個隨聲附和的人比不上一個人正義直言。

  十載長安得一第,何須空腹用高心。——十年春秋苦讀才能及第,你為什麼不積累知識,而去想那些遠大的志向呢?

  其它應該都蠻好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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