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醫院是全港最大的公立醫院。
程清璵從上班的那刻開始,就忙得應接不暇,明天還有一個病重的患者等了很久才等到合適的供體心臟進行手術移植,每一秒都刻不容緩,他也很難在這on call的關鍵,擠出時間去見梁書媞。
想起曾在西藏的時候,承諾過她要是來香港,騰出吃飯的時間總是有的。
如今她來了,他又無法實現當初的承諾,甚至乎覺得,她沒來找自己,對她而言,是對的。
下午急診那邊又收了一個心臟病突發的病人過來,搶救了很久才算是從鬼門關把人拉回來。
一直到晚上9點他才回了辦公室,中午沒來得及吃的漢堡還放著,他實在沒胃口,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難得的喘息時間,他才有功夫打開看手機,出乎意料的是,梁書媞給他發過信息。
上一秒還覺五官麻木,這一秒好像又都有了知覺一樣,如枯木逢春般,胃裡也有了餓意。
「程醫生,我們原本明天下午的航班,航空公司臨時取消了這趟航班,給我們改到後天早上了。」
「如果你明天下班後,晚上有空的話,我和我的朋友想請你吃飯,謝謝你昨天晚上的幫忙。」
上面兩條消息都是7點發的,剩下的又是隔了一個半小時後發的。
「如果你明天晚上還是忙的話,那沒關係,你還是忙你的事情,我們以後有機會了再見。」
最後另附一條轉帳,備註了醫藥費。
隔著屏幕,程清璵也能感覺到在他沒來得及回覆信息的這段時間裡,對方的小心翼翼,這讓他又多了一絲愧疚。
「不好意思,我剛才忙完,看到信息。」
「明天下班後有空,我們一起吃飯。」
他消息才發過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復。
「好的,我訂好餐廳位置後發你。」
程清璵本來想讓自己來安排這一切,但轉念一想,知道這一切是她想償還前一晚上的事情,他又怕太過客氣,讓梁書媞心裡更過意不去,就乾脆眼下順水推舟,到時候明晚他再買單就是。
「好的。」
他準備再問一些她今天玩的怎樣,辦公室有人敲門,進來一位護士,
「程醫生,7床的患者出問題了。」
程清璵連忙起了身,匆匆發了「我先去忙了」,就跟著護士去了病房。
梁書媞躺在床上搜一些餐廳的攻略,最後找了個評價不錯,一頓飯吃下來跟醫藥費差不多的店,還是什麼米其林的。
醫藥費,果然不出她所料,對方沒收,還給她退了回來。
梁書媞把錢又轉回給趙欣然,對她道:
「醫藥費你收回去吧,明天請他吃飯的錢,咱倆AA。」
第二天天氣很好,雖然程清璵待在醫院裡,稱得上是不見天日,但他的心情還不錯。
一切工作按照計劃進行,包括心臟移植手術也很成功。
就在他在辦公室脫白大褂,準備下班時,實習醫生Allen本來是路過,但卻提了一嘴,
「程醫生,你還記得年初咱們科的那個患者,李銘路嗎?」
程清璵腦子裡浮現出那個脾氣怪,事多,又非常難配合的中年男人,眉頭皺了起來,
「當然,當初他心臟移植的手術,還是我們做的。」
「快死了。」
從醫護人員口中,說出生死已經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程清璵彎腰往抽屜里放工作牌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直起身子,
「怎麼回事?」
Allen走進來繪聲繪色道:
「腦溢血,下午送過來的,那時候你在做手術,反正我聽神經科的同事說送來時,基本已經算是腦死亡了,現在ICU,中間心跳停了,搶救好幾次了。」
是可惜的心情嗎,程清璵明白,當然不全是,白大褂終究沒有脫下去,他又取回了工作牌戴上,
「我去看看。」
程清璵一路走到ICU所在的樓層,ICU科室外的還圍著他曾經見過的李銘路家人,當這些人裡面有人剛認出程清璵時,他已經視若無睹,刷了卡進了科室。
他並沒有進ICU病房裡面,而是在辦公室裡面找醫生了解情況。
「程醫生。」
「黃醫生。」
在辦公室的監視器里,黃醫生給程清璵指了指李銘路床位的監控畫面,
「已經是腦死亡狀態了,也告知家屬,就看他們什麼時候停呼吸機了。」
「可惜了,小尤那麼年輕的心臟換給他,他一點都不珍惜。」
程清璵問:
「他家裡人怎麼說的。」
「哎,就說他出院了每天還是吸菸喝酒,降壓藥也不好好吃,家裡人只要一說,他就又打又摔的。」
程清璵眼冷似灰,
「有問他家人器官捐獻的事嗎?」
饒是脾氣最溫和的黃醫生,都發了冷笑,
「你知道他家裡人怎麼說的嗎,說李銘路活著的時候受了這麼多次病,死了讓他留個全屍,不要再受罪了。」
「雖然我知道,有些話,我們當醫生的人不能說,再說器官捐獻當然是以本人和家屬意願放第一位,可是他們就沒想過,要不是有小尤的心臟,他李銘路還能多活這麼長時間?」
「可就哪怕他能規律作息,按時吃藥,好好對待這顆心臟,我都不會有這麼多不平的。」
醫生救死扶傷,但無能為力的事情更多。
程清璵再看了看屏幕里的人,最後只拍了拍黃醫生的肩膀,說給黃醫生,也是說給自己,
「醫護共情是大忌。」
愛與恨都是。
程清璵一路沉默著回到辦公室,只覺渾身乏力。
他從十六歲考上醫學院,一路走來到今天,十幾年的時間,見過太多生死。
不敢說自己歷練到對待生死冷漠無情,但至少能冷靜面對。
從他手裡曾經活下來的人,又以另外一種方式,結束了生命,他該可惜造化弄人,還是李銘路命該如此。
只是想到是他曾經勸說小尤的父母,做出器官捐獻的決定,現在,晃晃數月,又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
就好像,自己也成了罪人。
他唯一該慶幸的是,小尤父母並不知道小尤心臟的受捐者,也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一個人,還報以對方以另一種美好的方式延續著小尤的生命。
生命是很殘忍的,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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