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24-09-04 04:42:17 作者: 繡生
  直到小太監來暖閣收拾殘局,薛恕方才離開,帶著那碟還沒吃完的龍鬚酥一道。

  他穿著西廠番役的衣裳,眉目凜然,卻偏偏手裡捧著碟點心,返回西廠的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矚目。

  就連剛回宮的殷承璟也注意到了,他捏著把摺扇,醉醺醺倚靠在個貌美伶人身上,眯著眼打量了半晌,問身旁伺候的人:「那是薛恕?」

  「是、是吧。」伺候的人其實不太認得出薛恕的模樣,但這兩日他也聽人提起過數次。

  除夕宴那晚,薛恕單槍匹馬殺了妖狐,長刀鋒銳,眉目浸血,其勢之悍勇,叫在場的許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加上後來皇帝又欽點了他查辦妖狐案,所以這幾日時不時就能聽見有人提起薛恕之名。

  據說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剛淨身入宮,就開罪了東宮的管事,被發落到了西廠吃灰,要是不出意外,恐怕這輩子就在西廠蹉跎至死了。誰知道他竟有這般本事,硬是憑著一把刀,又從泥里爬起來了。

  甚至有不少人都猜測著,有了這麼一號人物,沉寂已久的西廠恐怕又要起來了。

  「本王那位好大哥,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難怪這兩日總將人往東宮召,怕是正忙著設法拉攏呢。走,過去會一會他。」

  殷承璟哼笑一聲,推開攙扶著他的伶人,整了整衣襟,搖著摺扇上前,攔住了薛恕的路:「小薛公公這是要回西廠去?」

  ?

  薛恕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麼稱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雖然沒有淨身,但現在他的身份已經是個太監了。他垂首掩下眸中情緒,不卑不亢道:「回三皇子,正是。」

  他當然是認得殷承璟的,甚至還記得除夕宴那晚,殿下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往對方身上瞟。

  「你這手裡端的是龍鬚酥?」殷承璟探頭打量了一番,嘖嘖道:「大哥素來愛吃這玩意兒,不會是大哥賞給你的吧?」他挑了挑眉,語氣詫異:「聽說你才破了妖狐案,大哥就賞你這個?」他似真似假地說「也忒小器了些。」

  薛恕擰起眉,他聽不得旁人說殷承玉一點不好。

  「是臣喜歡吃,向太子殿下討的。」

  然而殷承璟顯然不信,他以扇掩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小薛公公倒是知足。」

  薛恕迅速抬眸看他一眼,耐心開始告罄:「三皇子若是無事,臣便先行告退了,妖狐案的卷宗還需儘快整理出來呈報陛下。」

  他的語氣算不上恭敬,但殷承璟卻半點不惱,風度翩翩地讓出路來:「那就不耽誤小薛公公為父皇辦差了,請。」

  薛恕並不客氣地與他擦身而過。

  殷承璟看著他的背影遠去,良久方才扭頭對攙扶著他的伶人吩咐:「把今日的消息透到老二那邊去,就說……薛恕立了功,卻被太子一碟子點心就打發了。」

  至於剩下的,讓他那二皇兄去做就好。

  因為憶起前世,鬱氣盈心,殷承玉後頭幾日再沒有召見過薛恕,但關於薛恕的消息卻沒有斷。

  忘塵道人「畏罪自殺」,隆豐帝震怒。不僅將先前請回來供著的高人們轟攆出宮,還命人將忘塵道人的屍身扔到了亂葬崗餵野狗。短時間內,他恐怕不會再相信那些個高人道士了。

  因為此事,連帶著東廠和錦衣衛都吃了掛落,高賢和龔鴻飛因疏忽不察,被隆豐帝怒斥一番後,均罰俸一年。

  堂堂司禮監掌印太監和錦衣衛指揮使自然不缺這點俸祿,更多的是顏面無光,以及失去聖心的惶恐。

  而負責偵破此案的薛恕,不出意外討了隆豐帝歡心。

  他斬殺妖狐之姿實在太過悍勇,後來隆豐帝得知他並不是自錦衣衛調去西廠的番役,而是宮中內侍時,更是大為歡喜。

  覺得自己寵信內臣是有理可依,不是他倚重內臣,實在是錦衣衛和朝臣們太過廢物!

  他甚至還借著考校的名義,讓薛恕在校場與十數名錦衣衛力士輪流較量了一番。

  結果自然是薛恕勝出。

  薛恕一身拳腳工夫都是十幾年裡在市井中摸爬滾打實踐得來,他骨子裡就有一股狠勁兒,下手又狠辣不留情面,上場的錦衣衛力士最後都是被人抬下去的。

  隆豐帝聖心大悅,當場便下了旨,升他做了御馬監監官,提督四衛營;又兼任西廠理刑千戶,地位僅在西廠提督之下,足見其榮寵。

  「眼看著陛下恐怕要復用西廠,宮內宮外都人心浮動。有那動作快的,已經開始找門路想搭上薛監官了,聽說二皇子那邊也派了人去送了升遷賀禮,薛監官來者不拒,都收下了。」


  說起此事,鄭多寶頗有些憤憤,他可是最清楚薛恕這一路升遷是怎麼回事的,可不都是他們殿下給鋪的路?

  現在這果實長成了,便有人想來摘桃子,實在叫人惱怒。

  還有那薛恕,原本以為是個忠心的,結果竟如此短視貪財!這才起了勢呢,就開始收禮了!

  反倒是殷承玉並不見如何著急,他不緊不慢地翻過一頁書,道:「急什麼?薛恕可看不上他們。」

  倒不是他對自己的馭人之術太過自信,而是前世這些人就都拉攏過薛恕,只是都失敗了罷了。

  不管前世今生,薛恕都還是那個薛恕。前世瞧不上的人,不可能今生就瞧得上了。

  況且如今隆豐帝重用薛恕,重啟西廠,可不僅僅是因為薛恕救駕有功。隆豐帝向來疑心重,如今又受了妖狐案的刺激,多半還在懷疑有孝宗餘孽暗中想要他的命,看誰都覺得是亂臣賊子。

  薛恕救駕有功,卻又出身不顯,和內廷外朝都沒有牽連,再沒有比他更讓隆豐帝放心的人選了。

  在隆豐帝犯疑心病的當口上,誰去拉攏薛恕,不就是明擺著告訴隆豐帝自己有異心?

  也就是老二頭腦簡單,才會幹這種蠢事。

  鄭多寶此時可不像殷承玉那般放心,總覺薛恕會被一時榮華迷了眼,認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誰。但殿下都不在意,他多說也無益,只能將話題轉到了另一件事上去:「下頭人來報,殿下讓查的事,有消息了。」

  「說說看,」殷承玉這才有了興致,放下了手中的書。

  「那忘塵道人不是望京人氏,查起來麻煩些,還未傳回確切消息。但那趙姓書生,卻是有眉目了。趙家是被人滅了滿門,妖狐殺人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這趙姓書生一家,是一年前才遷來望京。原籍是天津衛人士,靠漕運發了家後,便舉家遷來瞭望京。因為趙家人樂善好施,在望京城裡也頗有美名。

  後來被傳妖狐滅門,受過恩惠的百姓們還頗為唏噓感嘆了一陣。

  但這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殷承玉派去的人往下深挖之後,發現狐妖作惡是假,但趙氏被滅門確是真。

  「天津衛人士,漕運發家?」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運的何物?往何處?」

  鄭多寶道:「走運河,往南面兒去。明面上說是運的是酒、面、糯米等物,但實際上,運的乃是長蘆鹽。」

  長蘆鹽場隸屬長蘆都轉運鹽使司管轄,而長蘆都轉運鹽使司的衙門正設在天津衛。

  「私鹽?」殷承玉陡然抬眼,一瞬間想通了所有關竅。

  大燕設有兩淮、兩浙、長蘆、山東、河東五個都轉運鹽使司,對於官鹽買賣管控十分嚴苛,不僅有鹽引限制,還有「引岸專銷」之策。

  而長蘆鹽,按照「引岸專銷」之策,只能銷往北直隸、河南等地。

  但這些年來,因為私鹽利益巨大,私鹽販子屢禁不止。常有私鹽販子將私鹽運往南方諸地,賺取巨額利益。更有鹽使司官員與當地豪紳漕幫狼狽為奸,倒賣鹽引,販賣私鹽,攪亂鹽市,哄抬高價。

  上一世,巡鹽御史方正克奉命前往長蘆鹽使司巡視鹽課,卻在一月之後,八百里加急送回奏疏,痛斥長蘆都轉運使勾結奸商,私賣鹽引,獲取鹽利竟達數百萬兩之巨。

  此事一出,朝堂譁然,隆豐帝更是震怒,下令徹查,整個長蘆鹽使司從上到下無一倖免。

  而時任長蘆轉運使萬有良卻在被押解上京後痛哭喊冤,拿出諸多證據,指認這數百萬兩贓款只有小半進了自己的口袋,大頭實則是被上任轉運使侵吞。而他之所以參與私賣鹽引之事,也是受了對方的蠱惑。

  大燕鹽使司轉運使三年一任,而大舅舅虞琛,正是長蘆鹽使司上一任的轉運使。

  當時萬有良啼聲泣血當堂指認,又有諸多和虞琛來往的書信與證據。而眾人皆知,萬有良乃是虞首輔的門生,與虞琛多有往來,他根本沒有理由誣陷虞琛。

  忽然被牽連其中的虞琛百口莫辯,當即就被下了詔獄。

  之後三司會審,隆豐帝親自定罪,一切都十分匆忙。

  私賣鹽引,販賣私鹽,貪污受賄,條條都是抄家滅族大罪。外祖父一生積攢的賢良之名一朝毀盡,虞家滿門盡誅,聲名狼藉。

  反而是最開始被牽扯出來的萬有良,因有虞家在前頭頂著,只判了流放。

  而幕後主使之人,更是毫無損傷。


  忠良背污名,小人坐高堂。

  殷承玉現在想來,還恨得咬牙切齒。

  他垂眸思索良久,方才冷聲道:「備轎,孤要去一趟南熏坊。」

  ——虞府正在南熏坊的紅廠胡同。

  上一世沒能救下虞家人,一直是他的心病。

  後來他登基,想要徹查舊案,卻因時間久遠,當時的卷宗和證據也都被有心之人焚毀,萬有良更是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人證物證俱無,他連為虞家翻案,洗清污名都做不到。

  若不是後來薛恕找到了大舅舅僅剩的血脈,他恐怕至死都無法釋懷。

  殷承玉下了轎子,看著頭頂「虞府」的牌匾,閉了閉眼平復心緒,方才邁步走了進去。

  這一世,該是誰,便是誰。

  一個都逃不掉。

  殷承玉與外祖父和兩個舅舅一番長談,自虞府離開時,已經過了子時。

  他倚在轎壁上,面色雖有些疲憊,卻沒有來時那麼緊繃了,整個人顯得放鬆許多。

  是以當轎子在慈慶宮門前停下,殷承玉看到打轎簾的竟然是薛恕時,都不覺得生氣了,甚至眼中還多了幾分笑意——若不是薛恕機敏,發現了引紙,他雖然也能設法讓大舅舅避開一劫,但必定沒那麼輕鬆。

  「你大半夜不睡覺,就為了等在這兒替孤打帘子?」

  薛恕搖頭:「我有東西想給殿下。」

  說完,不錯眼地看著殷承玉,等他的回應。

  殷承玉睨他一眼,沒再斥責他的冒犯:「進來說話。」

  流雲般的衣擺自面前飄過,薛恕又聞到了那股清冷冷的梅花香。

  很甜,很好聞。

  他貪婪的捕捉著若有似無的香氣,大步跟在了後面。

  今日耗費的心神不少,殷承玉實在疲乏得緊,也懶得再端著架子在正廳同薛恕說話,便將人引去了寢殿的偏殿。

  殿內地龍燒的旺盛,他脫了大氅,又換了一身輕便的常服和軟底鞋,才出來見薛恕。

  「什麼東西這麼急吼吼要呈給孤?拿上來吧。」殷承玉懶洋洋靠在圈椅當中,端起茶盞輕抿一口。

  他本是精緻的相貌,此時束髮的頭冠取下,烏髮半披,襯得膚色如玉,眉眼穠麗。偏他不自知,姿態慵懶,眼波瀲灩,在瑩瑩燭光之下,勾魂奪魄的美。

  仿佛皚皚雪地里,滿樹紅梅一夜綻放,燦燦灼人眼,

  薛恕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一時竟無法挪開視線,黑漆漆的眼底波瀾陡生。

  殷承玉不經意抬眸,與他的視線對上,頓時便沉了眉眼,重重放下茶盞:「薛恕!」

  茶盞撞擊發出噹啷之聲,薛恕這才收回視線,將腳邊的箱子捧到了殷承玉面前。

  那箱子有一尺高,兩尺長寬,看著頗有些沉手。

  「打開來看看。」

  殷承玉抬了抬下巴,鄭多寶會意,上前將箱子揭開,隨即便被裡頭滿滿當當的金銀玉器晃了眼。

  「這是……」他看著薛恕,一臉莫名。

  要說是送禮吧,也沒見誰大喇喇直接將一箱金銀玉器堆在一處送來的,這也太不體面了!

  可若不是送禮,這大半夜搬這麼大一箱子來,還能是行賄不成?

  「陛下賞我的,都給殿下。」

  薛恕抱著箱子上前兩步,放到了殷承玉手邊的小几上。

  殷承玉拿起一個白玉獅子眯眼打量半晌,便笑了:「殷承璋送你的?」

  他曾在老二那裡見過這麼個白玉獅子,這雕刻獅子的白玉十分難得,通體瑩潤無暇,唯生了兩個綠點,有巧手的匠人因形制宜,將之雕成了雄獅之態,那兩個綠點,恰做了玉獅的眼睛。

  因十分難得,老二很是喜歡,沒想到竟然捨得用來拉攏薛恕。

  「還有些旁人送的。」薛恕「嗯」了一聲,頗為理直氣壯:「我向陛下稟報過了,陛下說任我處置。」

  殷承玉聞言又笑了,睨他一眼:「狡詐。」

  別人給他送禮,他轉頭就稟給了隆豐帝。既得了隆豐帝的信任,又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不過仔細想想,上一世時薛恕也是如此,一副雁過拔毛的狗脾氣。


  前世老二為了拉攏薛恕,也沒少給他送禮。

  還記得他被迎回東宮不久時,外界對他和薛恕的關係猜測紛紛,又因薛恕夜宿慈慶宮,傳出不少流言蜚語來。老二為此特意派人下江南尋了兩個盤正條順的小倌回來,調教好後就眼巴巴讓人送給薛恕。

  誰料薛恕不按常理出牌,當場就拔刀將人斬殺了,砍下頭顱送到老二府上,說他送來的人意欲行刺。

  最後老二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將兩人的屍身贖回去,這才息事寧人。

  沒想到重來一世,竟還能看到老二的樂子。

  若是叫老二知道了,恐怕要氣得吐血。

  殷承玉心情頓時大好,讚賞地看了薛恕一眼:「不錯。」

  語畢,又打量著薛恕,語帶試探:「殷承璋如此厚待,你當真半點不動心?」

  薛恕搖頭,目光定定鎖在殷承玉臉上:「我只想伺候殿下。」

  要不是殷承玉不允,他更願意留在東宮。

  「緣由。」殷承玉心裡一動,目光不由帶上了探究。

  薛恕想了想,卻說沒有理由,

  他怎麼想的,便怎麼做了。

  自見到殷承玉的第一眼始,便不可自抑地想要靠近他,想將世間一切捧到他面前。

  世人都說妖邪惑人,但他卻覺得,真正惑人的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才對。

  殷承玉便是他的神祇,只需一個照面,便能讓人折腰,甘願俯首。

  作者有話要說:

  #論顏狗的愛情#

  殿下:你喜歡我什麼?

  狗勾:喜歡你好看。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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