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情景之下,久遠的記憶破土而出。
上一世登基之時,殷承玉亦問過這個問題。只不過那個時候,掌握主動權是薛恕,步步緊逼的也是薛恕。
「恭喜陛下,終於得償所願。這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可否讓咱家也一償夙願?」
「廠臣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何心愿未了?」
那時二人立場相悖,又從未言明心中所想。他進一步,他便退一步。
「陛下明知臣想要什麼。」
「廠臣要的,朕恐怕給不起。」
那時候薛恕問他「是給不起,還是不想給」,他避而不答,只是因為他心中亦沒有答案。
人非草木,數年糾纏患難與共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理智始終牢牢束縛著他,叫他裹足不前。
於公於私,他都承受不起選錯的代價。
最大的放縱,不過是臨死前出於私心留他一命。
殷承玉凝眸看著他,毓珠輕輕晃動,低垂的鳳眼褪。去以往的清冷平靜,有溫柔流淌而出。像終於圓滿的皓月,傾瀉而下的月輝溫柔將面前的人包裹起來。
薛恕與這雙汪著溫柔月色的眼眸對視,恍惚間生出一種被縱容的錯覺來。
似乎這一刻無論他提出什麼要求,都會得到滿足。
他整個人浸泡在獨屬於他的繾綣月色之中,心上經年累積的傷口褶痕一點點被撫平,油然而生的歡喜在胸腔之中撞擊著,心跳前所未有的劇烈。
但卻不似以往急不可耐。
他握著殷承玉的手,在他手背上烙下虔誠的親吻,又站起身,垂首輕吻他的眉心。乾燥炙熱的唇掠過顫動的眼睫,微翹的鼻尖,最後珍視萬分地貼上那飽滿紅潤的雙唇。
如蜻蜓點水般的親吻沒有蘊含任何情。欲意味,小心翼翼就像在觸碰一個預料不到的美夢,若是急了重了,恐會驚碎。
殷承玉微微仰著臉配合他的親吻,任由他擁住自己,感受到扣在腰上的雙臂一點點收緊力道。
他至始至終未曾開口,似在耐心等待對方的回答。
薛恕將臉埋在他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鼻腔充盈著他身上混合了雪嶺梅的獨特氣息。
良久,方才開口:「臣已別無所求,只盼日後長伴陛下左右。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待明月復,三五共盈盈。」
「月暫晦,星常明。」
殷承玉低聲喃喃,貼近的唇壓過去,舌尖啟開他的唇,與他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方才道:「朕允了。」
……
兩人在內間廝磨片刻,薛恕為他重新整理了有些許凌亂的衣冠,才喚了其他人進來。
一切整理妥當之後,就快到吉時。
司設監和尚寶司已將御座和寶案陳於皇極門,教坊司奏起中和韶樂,八音迭奏,玉振金聲。
待欽天監所司的時鼓響起,戴毓冕著袞龍服的年輕帝王便在眾多宮人的拱衛簇擁之下,自麟趾門而出。
慈慶宮所有宮人分列道路兩側,在殷承玉行過之時,行跪拜之禮。
早早等候的禮部官員自殷承玉手中接過祭文,雙手捧著往社稷壇和太廟告知先祖。
待第二聲時鼓鳴響時,殷承玉御皇極門。
此時文武百官早已經著朝服、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之下入午門,分立道路兩側,於午門廣場參拜新帝。
殷承玉垂眸,自皇極門下,烏泱泱的宮人和朝臣如同水花一層疊著一層往遠處蔓延,直到宮門處。
他腳下跪著無數的人,這些人是能傾覆皇權的水,亦是能承載他理想抱負的基石。
殷承玉心中激盪,毓冕垂落的毓珠輕輕晃動,他下意識側臉瞧了一眼落後半步的薛恕。
恰巧,薛恕亦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兩人目光短暫相接,殷承玉勾唇淺笑。
這一世,他的路由此開始。
帝王之路難行,但有一人,會常伴他左右。
自皇極門下來後,殷承玉還要往皇極殿接受文武百官上表道賀,再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當眾宣讀即位詔書,以昭天下。
如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正是薛恕,他著緋色蟒袍,神色端肅,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詔書緩緩展開,當眾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洪惟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聖武……宮車乃有一朝之虞……不可以久虛,宗祧不可以乏主,於皇子之中,合辭推朕,勉循輿情,於本年六月初六,即皇帝位於皇極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為永光元年,宜發大赦,共圖惟新,自六月初六昧爽以前,一應罪犯,並常赦所不免者,盡行赦宥,布告中外,咸使聞知。」[1]
宣讀詔書以昭天下後,殷承玉便不再是嗣皇帝,而是名正言順的新帝。
薛恕收起詔書,當先行跪拜大禮。
在他之後,群臣接連跪倒伏地,山呼萬歲,聲如潮水,連綿不絕。
登基大典之後,一切逐漸走上正軌。
許多地方與他從前做太子監國時差不離,但亦有許多地方,與從前大相逕庭。
比如大朝會之時,他可以端坐於龍座之上,隔著高台俯瞰群臣,將群臣的動作神情盡數收納眼底。
——這是他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朝會。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殷承玉還是太子時就與不少官員打過交道,但換了帝王身份之後,總有變化之處。於是便有那心思活絡的官員,迫不及待想要試試探探新帝的底線。
殷承玉瞧著出列的幾名官員,神色語氣淡淡,聽不出絲毫情緒變化:「邵次輔鞠躬盡瘁朕亦十分感念,但一則謝文道科舉舞弊案尚未查明,尚需避險。二則聽聞邵次輔身體抱恙正在休養,連大理寺的傳喚都未曾理會,想來是病得不輕。既是如此,便讓邵次輔多加休養罷。」
說到「休養」時,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自謝文道案重新審理之後,邵添便藉口避嫌歸家。他原是想以退為進,卻未曾料到接連宮變致使隆豐帝駕崩,殷承玉迅速登基,而他的「避嫌」則成了無限期的休養,如今已是騎虎難下。
更不說謝文道案由大理寺會同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又有東廠從旁協助,重重重壓之下,拔出蘿蔔帶出泥,已經牽連出一眾官員。
若是再接著往下查,翻出邵添的罪證指日可待。
而邵添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偏偏被迫在家避嫌「休養」,使不上半點力。
如此雙重壓迫之下,他才急不可耐地在新帝登基的第一次大朝會上就指使了黨羽來試探殷承玉的態度。
只可惜殷承玉字裡行間聽著溫和,態度卻前所未有的強硬。
幾個出列為邵添說話的邵氏派系官員忐忑地退了回去,悄悄交換了眼神,心中都有不安。
而朝會結束後,陛下單獨召見首輔虞淮安的消息傳出來後,這不安更是到達了頂峰。
——為了打消隆豐帝的猜疑,首輔虞淮安早早就已經遞上了告老摺子。只是隆豐帝礙於重重緣由,沒有立即應允。後來虞淮安聽從殷承玉的建議避其鋒芒,索性便稱病不出,不再理會朝事,只掛著個首輔的名頭罷了。
如今新帝登基,虞家不必再韜光養晦,許久未曾出席朝會的虞淮安不僅精神矍鑠地上了朝,事後還被單獨召見。
這其中的意味顯而易見。
就在一眾朝臣猜測紛紛的時候,虞淮安正與殷承玉在養心殿下棋。
虞淮安落了一子,道:「陛下已經下決心清洗了?」
隆豐帝在位十餘年,卻沉迷享樂荒廢朝政,致使朝中官員結黨營私尸位素餐者甚眾。
「沉疴積弊不除,如何煥發生機?」殷承玉道。
「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際,外祖父當真不願回來?」
虞淮安嘆息道:「臣已老了。」
他看著年輕的帝王,眼中有慈愛也有對帝王的敬畏。這個孩子是他一手教養長大,他了解他的心性抱負,所以不願最親近的外家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他大業前的絆腳石。
「大舅舅屈居工部多年,也該挪一挪位置了。」殷承玉見他不願,也沒有強求:「還有小舅舅,外人只道他紈絝,朕卻知他熟讀兵書又習了一身好武藝,正好去五軍都督府一展拳腳,替朕整頓一番。」
虞家的兩個舅舅,一文一武,都是才華卓越之人。
只是虞家已是太子外家,虞淮安又坐到了首輔高位,實在是烈火烹油,兩人才不得不暫藏鋒芒。
如今虞淮安退下來,他們二人也不必再刻意藏拙。
虞淮安對這樣的安排倒是沒有異議:「也該是他們為國效力之時。」
殷承玉沉思片刻又落一子封死對方退路,話鋒卻是忽然一轉,又繞回了虞淮安身上:「外祖父告老後賦閒在家,不如常常進宮教教岄兒。到了明年此時,岄兒也該開蒙了。」
大燕朝皇子開蒙都早,但明年這個時候,殷承岄也尚未滿三歲,
虞淮安蹙眉不解道:「五皇子年歲還小,何必著急開蒙?」
而且……他斟酌用詞道:「依老臣與太后娘娘的意思,五皇子日後不必太多出色,能做個富貴閒王便已經是莫大福氣。陛下何必……」
他到底未曾將話說得太明白。
虞淮安歷經三朝,官至首輔,又榮封太子太傅。
能得他親自教導之人,除了隆豐帝,便只有殷承玉。
皇家無情,即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也難保日後不會因為那張龍椅出現嫌隙。所以無論是虞淮安還是虞太后,都不希望殷承岄太過出色,以免日後養大了野心,兄弟鬩牆。
時候未到,殷承玉並未說得太明白,只笑道:「外祖父且放寬心,日後你便明白了。」
虞淮安知道他素有主見,雖還是心有疑竇,卻到底沒有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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