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府。
虞淮安已經致仕有一段時日,朝中大事不必再要他操心,他也就樂得在家中含飴弄孫,很是享了一陣天倫之樂。是以聽到陳御史等人上門拜訪時,他下意識皺了眉,隨即想起最近朝中的風言風語,到底還是讓人將幾人請到了前廳去。
幾人在廳中喝了半盞茶,才見穿著一身家常便服的虞淮安出現。
一瞧見他,陳御史等人便神色激動起來,紛紛起身喚了一聲「虞首輔」,語調抑揚頓挫,激憤中透著心酸。
虞淮安朝中為官數十載,與這些老臣自是相熟,從前年輕時也沒少互相拆台唱反調。陳御史等人這把年紀了還能穩穩噹噹地坐在位置上,品行自是沒有問題。只是大約是言官做久了,便容易鑽了牛角尖,年紀越大越將禮法規矩那一套看得比性命都重,不僅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
他在主位坐下,擺了擺手:「我已致仕,不必再如此稱呼。你們先說說此來所為何事吧。」
虞淮安做了這麼多年的首輔,德高望重,門生遍地,又是皇帝外祖,雖然已經致仕,但如今內閣首輔之位空懸,是以朝中官員仍習慣對他以首輔相稱。
但別人喚得,他卻不能再領所當然地應。
幾人聞言對視一眼,最後仍是陳御史率先開口:「陛下與鎮國公之事,您可聽說了?」
虞淮安點頭,但從神情卻看不出態度來。
陳御史只能將殷承玉如何偏袒鎮國公,鎮國公又是如何恃寵而驕仗勢欺人之事一一細說,待說到自己去仁壽宮請求太后出面勸諫卻遭拒時,已經是滿心憤懣。
「鎮國公掌著兩廠一衛,前些日子他帶著番子挨個去那些上摺子彈劾他的官員府上,名為做客,實則是威脅!如今只剩下我們四人不畏強權,還在奔走!若是連我們也屈服,日後朝堂豈不是要被閹黨把持?!」
王御史也接話道:「這也就罷了,陛下乃是明君,必然不會坐視閹黨亂政。可不知鎮國公使了什麼法子,竟讓陛下為了他連採選秀女都不願。陛下年已及冠,身邊卻連個妃嬪都沒有,如此何時才能誕育皇嗣?皇嗣事關國本,若陛下長久沒有子嗣,恐怕又會興起大亂來。」
聽說他們先去求了太后不成,虞淮安心裡就已經有了數。
他想起年前皇帝曾同他提過,讓他為殷承岄啟蒙。尋常皇子並不會這麼早就開蒙,只有被寄以厚望的皇子,才會早早定下老師,嚴加教導。
殷承岄與皇帝雖是親兄弟,但年紀卻差了近二十歲。等殷承岄長成時,皇帝已是中年。當時他還唯恐殷承岄被教養得太過優秀,養大了野心,生出兄弟鬩牆的禍事。但現下回想,恐怕皇帝心中早有打算。
他緩緩嘆了口氣。按照他的想法,自是不贊同皇帝之舉。
但他不僅是殷承玉的外祖父,也是他的老師。他為殷承玉啟蒙,教他四書五經,教他為君之道。唯恐他會步了先帝後塵。
而殷承玉也並未辜負他的教導,他是完美的儲君,也是出色的君王。
這個外孫,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但也正是因此,他十分清楚殷承玉的性情。他這個外孫這麼多年來一心撲在江山社稷上,不為外物所移。但如今他卻為了一個人,生了私心,處心積慮地為其鋪路,足可見其決心。
他不是不想勸,而是清楚地知道,勸不動。
「你們的擔憂我都明白,但你們也太過小覷了陛下。」虞淮安捋了捋保養得當的長須:「就說這些時日裡,廠衛出動,但可曾有官員因此下了詔獄?」
幾人搖頭,遲疑道:「這倒沒有,但是——」
他們還想再分辨幾句,就聽虞淮安又問:「若是陛下當真偏袒縱容鎮國公,鎮國公又當真恃寵而驕,你們以為你們幾個還能活蹦亂跳肆無忌憚地奔走?鎮國公掌管廠衛後那些手段你們莫非沒聽說過?」
自然是聽說過的,不然薛恕帶著番役登門拜訪時,那些官員也不至於嚇得如同鵪鶉一般。
見他們神色已有動搖,虞淮安繼續道:「今日.你們既來了,我便也與你們說幾句推心置腹之言。皇帝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總會有所偏愛。只要未曾影響朝政大事,他偏愛誰又與你我又有何相干?」
「但皇嗣……」
「陛下尚且年輕,皇嗣之事就是再過兩年提也不算遲。」虞淮安道:「如今陛下正對鎮國公上心著,你們偏要衝上去反對。就是五分的喜歡,被你們這一攪合,也要變成八分甚至十分。這豈不是弄巧成拙?」
他老神在在道:「陛下亦是男人,年紀又輕,等過上一陣子新鮮勁兒過了,不必你們諫言,說不定他自己就歇了心思。」
他這話說到了幾人心坎上。
陳御史頷首贊同道:「薑還是老的辣,倒是我們幾個鑽了牛角尖。」
皇帝坐擁天下,哪有從一而終的?
「那就且等個兩年再看。」
幾人達成了意見,同虞淮安拜別後,心情輕鬆地各自打道回府。
虞淮安瞧著幾人背影搖搖頭,心說再過上兩年,皇帝對朝堂的掌控越發得心應手,到了那時,也差不多到了該立太子的時候了。
*
幾個難啃的硬骨頭終於消停下來,朝堂上也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轉眼便到了三月里。
三月春.光濃似酒,正是萬物生發的好時節。宮人往來忙碌,各處已經擺上了大盆開得妍麗的牡丹。
今日不開大朝會,殷承玉偷得片刻閒暇,鋪開了宣紙,提筆畫一株魏紫。
不必接見朝臣,他只隨意穿了身玄色團花圓領袍,長發束在冠中。因垂首作畫,從薛恕的角度看去,那雙漂亮生輝的鳳眸呈一條上揚弧線,濃密的睫羽在眼瞼投下淡淡陰影,像斂翅棲息的蝶。
薛恕抬腳邁過門檻,作畫的人聽聞動靜,漆黑的睫羽掀起朝他看來,眸中映著他與春日。
「那邊忙完了?」殷承玉擱下筆。
應紅雪與賀山的婚期定在了三月十五。因薛恕想讓她從鎮國公府出嫁,這些日子便時常出宮,忙著督促修繕布置宅邸。
其實按照應紅雪原先的打算,本該在去年就低調成婚。但中途婚事因為北征耽誤,如今她與賀山都封了侯爵,再加上一個鎮國公,想要低調也難了。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薛恕走近,自袖中拿出一封請帖:「這是賀山托我轉交給陛下的。」
殷承玉伸手去接,薛恕卻又收回了手,哼笑道:「也不知道姐姐怎麼就瞧上了這麼個蠢人,沒見過新郎官給新娘子的娘家人下請帖的,沒點眼力見。」
「娘家人?」殷承玉眉尾微揚,去抽他手中請帖。
大紅的請帖是賀山親手所寫,他是個粗人,也沒讀過多少書,字寫得並不算好看,但一筆一划間,能看出寫得極為認真。
被他抽走請帖,薛恕抿起唇要去拿:「陛下與我是一家,自然是娘家人。」
殷承玉抬眸瞧他,若有所思地頷首,任由他拿走了請帖:「說得倒也是。」
瞧著薛恕將請帖收進袖中,他眼中漾著笑意,揶揄道:「畢竟母后都認了你這個兒媳,朕總不能再反悔。」
想起虞太后命人送來的親手做的荷包、中衣等物,薛恕神色柔軟下來。後宮清閒,虞太后閒來無事又撿起了繡活,但凡是殷承玉兄弟有的東西,都會多給他備一份。
他早年喪母,又與長姐失散,已經許多年未曾體會到被長輩關愛的感覺。出於對虞太后的敬重和感激,如今連帶著對殷承岄都愈發有耐心起來。
只是觸及殷承玉揶揄的眼神時,他還是忍不住逼上前去,將人禁錮在方寸之間,用力咬了下他的唇,壓著聲音道:「陛下也就逞一逞口舌之快罷了。」
殷承玉聞言眯起眼,提膝重重磨了他一下,見他皺起眉頭眼底越發洶湧,又輕舔他唇縫,在他欲要更進一步時輕笑著將人推開,重新提起了筆:「朕能逞之事多了去,莫要打攪朕作畫。」
箭在弦上,卻被中途叫停。薛恕嘗到了逞口舌之快的苦果,只能啞著聲靠過去廝磨,試圖讓他心軟。
然而殷承玉不為所動,反手用筆桿抵著他的胸口再度將他推開,提醒道:「你不說準備的嫁妝不夠還要多添些?朕叫鄭多寶也備了一份添妝,你去看看。」
見他態度堅決,薛恕只得作罷,平復片刻,滿臉鬱郁去尋鄭多寶了。
*
三月十五這一日,鎮國公府與忠勇侯府客似雲來,不論是相熟或者不相熟的官員,都帶著賀禮前來恭賀。
一開始知道應紅雪要從鎮國公府出嫁時,京中眾人還很是詫異了一陣,私底下議論應紅雪與薛恕之間的關係,因為對薛恕來歷知之甚少,各種猜測都有。
還是薛恕眼見著這些人越編越離譜,這才親自出來澄清了謠言。
只是他不欲翻出應紅雪曾落草為寇的那些陳年舊事惹人議論,並未細說應紅雪改名換姓的緣由。眾人知道他是應紅雪的親弟弟,加之應紅雪自身亦受封貞靜候,夫婿還是受皇帝器重的忠勇侯,也沒人敢再追根究底,議論一陣之後便也就消停了。
只是私底下難免感慨,這一門上下一公二侯,聖眷之隆可見一斑。
但到了成親之日,眾人在送親的隊伍里瞧見皇帝以及剛被擢升戶部右侍郎的謝蘊川時,發覺自己還是低估了皇帝對鎮國公的偏愛。
堂堂九五之尊,卻如同尋常人一般送親,明面上是在給貞靜候撐腰,但再往深了想,這分明是在給鎮國公做臉鋪路。
鎮國公父母雙亡,又是個宦官,註定不會再有子嗣延續。若是皇帝有個萬一,新帝繼位,他恐怕不會有什麼下場。但眼下卻不同了,忠勇侯與貞靜候的爵位世襲罔替。兩人本就掌有兵權,是實權的侯爵。如今皇帝又如此抬舉貞靜候,日後只要這二人不犯大錯,恐怕還能再進一步。
而這忠勇侯府與貞靜侯府,都將是鎮國公未來的後盾與依仗。
賓客們感慨之餘,難免暗自羨慕。
皇帝著實是個寬宏仁厚的君主,對待一個寵愛的宦官尚且如此,若是日後誰家有女兒得了皇帝的歡心,又誕育皇嗣,那聖眷之隆已不敢想像。
一時間賓客們看向薛恕的目光里,滿是羨慕嫉妒。
怎麼就讓他得了聖心?!
若是自家的女兒……
只是當薛恕的目光掃過來時,眾人又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打住了心底里的想法。
如今薛恕手握重權,還有皇帝撐腰。想想那些一聲不吭圍住府邸的番子,誰還敢虎口奪食?
薛恕並不知賓客所想,他瞧著浩浩湯湯的迎親隊伍,以及一身喜服紅光滿面的賀山,扭頭對謝蘊川道:「謝大人文采斐然,今日便交給你了。」
謝蘊川是他特意請來的,便是為了在今日阻一阻迎親隊伍。
因為除夕宮宴之事,謝蘊川至今瞧見他還有些尷尬,今日是實在躲不開了,才不得不直面慘澹的現實。
尤其是此時薛恕另一邊還站著皇帝。
他總不由想起之前薛恕曾同他說「家眷見咱家與謝大人太過熟稔,心中吃味,咱家總得避避嫌」,那時他還不明白一個宦官哪兒來的家眷,很是疑惑了一陣。如今終於知道他口中的「家眷」是誰,卻只恨不得從來不知道得好。
眼下他甚至不敢同殷承玉對視,就怕從那眼神里看出別的意味來。
只能硬著頭皮客套笑道:「鎮國公放心,我必竭盡所能。」
薛恕滿意頷首。
倒是殷承玉道:「賀山帶來的想必都是些武將,你請謝蘊川出馬,怕是殺雞用牛刀了。」
薛恕笑容陰惻惻:「從前是我不在,才叫他趁虛而入。如今想要將姐姐娶回去,總要經受些考驗。」
好在賀山顯然也沒有薛恕認為的那般「蠢笨」,他大約得了風聲,知道薛恕請了謝蘊川出馬,不知道使了什麼辦法,竟將謝蘊川同年的榜眼與探花都請了來。
雙方在廳中你來我往,斗完文又鬥武,總算是過了薛恕這一關。
喜慶的嗩吶聲中,鳳冠霞帔的新娘子被喜娘攙扶著從內院緩緩走出。
應紅雪的腿腳不便,雖然極力控制了,但還是瞧得出有一些微跛。這是早年間留下的傷,即便如今尋名醫用名貴藥材,也再無法補救。
雖然以她如今的身份,無人敢在此事上做文章,但落在薛恕眼裡,還是覺得扎眼。
他大步走上前,撩起衣擺在應紅雪身前蹲下,沉聲道:「我背姐姐過去。」
應紅雪放開了喜娘的手,伏在他背上,被他穩穩噹噹地背起。
從前院到大門這一段距離,薛恕走得很慢。
待終於將新娘子送上花轎時,薛恕才看向賀山,鄭重道:「姐姐便交給你了。」
賀山亦鄭重應下:「你放心。」
在高亢的「起轎」聲中,儀仗隊緩緩前行,往忠勇侯府行去。
薛恕是小舅子,又是應紅雪唯一的親人,作為送親之人,與殷承玉一道隨行,親自送應紅雪出嫁。
迎親隊伍繞城一圈之後,方才趕在吉時之前,入了忠勇侯府。
新人拜過天地後,新娘子便要送入洞房,而新郎則要在前廳陪酒。但應紅雪到底不是普通女子,賓客當中許多武將亦是她的好友,去新房換了一身便服之後,便到前廳同賀山一道敬酒。
薛恕與殷承玉一行乃是上賓。在賀山來敬酒之時,逮著他喝了不少酒。
饒是賀山海量,等到了夜幕四合賓客散去時,也已經醉得不清。
應紅雪喝得沒他多,指揮著小廝將他扶去新房。
賀山歪歪斜斜靠在床柱上,眼睛跟著應紅雪轉,嘴裡含糊不清地同她說話:「今日,陛下……也、也灌了我不少酒。咱們小弟這、跟皇后也差不離了吧?」他咕噥著道:「之前我就說,他們不對勁,你還不信。」
應紅雪聽他自言自語嘀嘀咕咕,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笑著推他一把:「別說了,去洗洗酒氣。」
*
從忠勇侯府出來,殷承玉並未立即回宮。
此時還未至宵禁時分,遠處的街道上掛起了燈籠,商販行人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令隨行的禁衛隱到暗處,殷承玉瞧向薛恕:「去走走?」
自重生至今,已經過去了兩年有餘。他與薛恕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忙碌奔波,幾乎很少有這樣悠閒同游的時刻。
薛恕凝眸瞧他,探手與他相握,順著他的話道:「不如今日就宿在宮外?我記得陛下喜歡『望鶴來』的葡萄酒。」
望鶴來是望京城中最大的酒樓之一,以異域風情的舞娘與葡萄酒而聞名。
上一世殷承玉不慎中了暗算時,他們曾在望鶴來住過數日。
薛恕回想起酒樓廂房中的靡色,眸光微暗。
殷承玉聽他提起「望鶴來」,就知道他腦子裡轉著什麼主意。但他並未拒絕,而是反握住他的手,笑道:「走吧。」
兩人並肩而行,身後的影子拉長重疊在一處,低低的交談聲散在微醺的春風裡。
正是,淺酒欲邀誰勸,深情惟有君知,東溪春近好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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