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篇

2024-09-04 04:42:53 作者: 繡生
  薛恕調去了西廠。

  他在直殿監配房的東西並不多,簡單收了個不大的包袱,就隨著來領人的西廠太監走了。離開時同住一室的小太監們有些唏噓,但更多卻是幸災樂禍。

  直殿監的灑掃小太監縱然不是什麼有前程的差事,但也比沒落的西廠好多了。

  況且聽說這回薛恕去西廠伺候的那位公公,原先是詔獄裡的貼刑官,因為年紀大了經不起東廠的風浪,這才去了西廠榮養,做了西廠的掌刑千戶。這位覃千戶在東廠還有些臉面,又因在詔獄裡當差久了,性情殘暴不仁,最愛以鞭子鞭笞人,根本不拿身邊伺候的小太監們當人看。

  覃千戶跟前伺候的小太監們,每個季度都要抬出來幾個,全是扛不住刑被活生生被打死的。

  直殿監的小太監們議論紛紛,說薛恕這回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出來。

  殷承玉聽在耳中,神色凝重地看向薛恕,卻見少年一身灰色衣裳,脊背如同標槍挺直,神色未曾有半分波動。

  他便知曉,他是早知道此行要面對什麼的。

  在這深宮裡,無權無勢的小太監想往上爬,總要付出些什麼,尊嚴,甚至性命。

  輸了,草蓆一卷。贏了,也未必就飛黃騰達。

  西廠來的太監領著薛恕去了覃良院裡。

  身為掌刑千戶,覃良在西廠的地位僅在西廠提督趙有良之下,又因為他有東廠的關係,平日裡連趙有良也要給他幾分面子,不會輕易招惹他。

  薛恕被領到院門口時,正撞上兩個太監抬著卷草蓆出來,草蓆不夠寬大,能瞧見裡頭裹著的是個人。

  領路的太監頓時面露駭色,扭著腦袋一張臉陰慘慘如同見了鬼。直到人走遠了,他才轉回腦袋,不明顯地鬆了口氣,表情僵硬地笑道:「這便到了,覃千戶不喜歡吵鬧,你便自己過去吧。」

  他雙腳如同生了根,扎進了地里,不肯再沒有挪動半寸。

  倒是薛恕比他鎮定多了,不見畏懼,也不曾爭辯,朝他拱手一揖後,便邁步進了院中。

  覃良確實不喜歡吵鬧,院子裡明明有不少太監們伺候著,卻個大聲喘氣兒的都沒有,靜悄得過分瘮人。

  薛恕尋了個管事模樣的太監詢問後頭的安排,那太監正要吩咐,就聽廳中傳來道陰沉尖細的聲音:「外頭是新來的?領過來叫咱家看看,別又是個不經事的。」

  管事太監聞聲顫了下,連忙彎腰垂頭示意薛恕跟在身後。

  薛恕進了廳中,才見到了正主。

  覃良大約五六十歲模樣,身形比普通男子都要高大不少,白髮稀疏束在冠中,一身暗紅飛魚服,襯得他的臉色如同塗了粉一樣白,因為年事已高,臉上褶皺重疊,眼角鬆弛下垂。掀起眼皮看人時,陰沉莫測。

  薛恕眉眼低垂,上前行禮。

  覃良打量他幾眼,並未讓他起身,自手邊的案几上隨手拿起放置的鞭子。

  管事太監見狀已自覺退到了邊上去。

  薛恕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跪趴在地上,覃良繞著他不緊不慢地走動,右手握著鞭柄在左手心輕敲,臉上惡意滿布。

  殷承玉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心中怒火如熾。

  雖然他早知宮中欺壓之事難以禁止。但從不知竟還有如覃良這般公然蔑視法度喪盡天良之人!

  他抿起唇緊盯著覃良的臉,將這張臉刻在記憶里。

  日後若能回去,他必將此人尋出來千刀萬剮!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覃良似獵人一般,不斷踱步製造壓迫感。眼見薛恕脊背如弓,卻沒有一絲顫動。他這才笑了下,手臂一抖,就聽見長鞭划過空氣、抽在血肉上的聲音。

  那鞭子不知是什麼材質,抽在人身上後倒刺勾起一條血肉,薛恕背上立即就見了血,暗色的血將灰衣都染紅了。

  但薛恕趴在那裡,頭顱低垂,巋然不動,甚至沒有呼一聲痛。

  殷承玉鼻腔湧起一腔酸澀,他閉了閉眼,用力呼出一口氣,才忍下了那股酸澀,在薛恕面前蹲下身,握住了他撐在地上的手。

  那雙生了不少凍瘡還未痊癒的手,此刻因忍耐青筋暴起。

  「倒是個經事的。」覃良似乎對薛恕的表現很滿意,收起了鞭子坐回去,端起茶盞裝模作樣地小啜一口,才道:「日後便留在咱家身前伺候,下去吧。」


  薛恕這才起身,沉默行禮之後,退了出去。

  管事太監領著薛恕去了分配的屋子。

  屋子比直殿監六人住的配房好不少,被褥用具等一應俱全,都用得好料子。靠牆的多寶架上還放著不少藥酒藥瓶之類的物件,瞧著像是有人住過般。

  薛恕看向管事太監,管事太監這才提了一句:「伺候公公的人,都住在這一排,方便傳喚。」

  他許是想到了什麼,笑眯眯地看著薛恕道:「之前住你這屋的,剛被抬出去,你進來時該瞧見了?」

  「嗯。」薛恕簡短地應了一聲,沒有管事太監預料之中的慌張恐懼,十分平靜地進了屋。

  管事太監見狀哼了聲,悻悻走了。

  薛恕關了門,從架子上找了金瘡藥粉,褪下上衣,對著鏡子艱難地上藥。

  直到此時,他方顯露一絲情緒。

  他盯著銅精里的鞭傷,那雙濃黑長眉皺起,眼底泄出冷意。

  待傷口包紮好後,他換了身乾淨衣裳,便側著身睡下了。

  殷承玉坐在床上看著他許久,才在他身後躺下,虛虛從後抱著他睡去。

  *

  薛恕很快在西廠站穩了腳跟。

  比起全是羊群的直殿監,覃良手下的人,都不是什麼善茬。

  雖然境地更加兇險,卻更適合薛恕生存。

  覃良明面上雖然退了,但私底下還在為東廠出面做些陰私之事,這些事情最終都落在了薛恕以及同他一樣為覃良效命之人的頭上。

  他們不僅要應付殘暴的覃良,彼此之間還要明爭暗鬥。

  覃良像養蠱一樣養著這些手下,而薛恕則是脫穎而出的那一個,最得覃良歡心。

  這是好事亦是壞事。

  薛恕有了更多的機會,但覃良生氣之時,第一個想起的也是他。

  若是尋常心情不好,最多便是一頓鞭笞再潑上一盆鹽水。但若是他在外頭受了氣,那必定要變本加厲地發泄在薛恕身上。

  覃良有一間鞭室,裡頭收藏著各種材質的鞭子,其中殺傷力最大是一柄鋼鞭,做工精細,鞭身有細小鋒利的倒刺,通體卻只有指節粗細。若是全力抽在人脊背上,能直接將脊骨抽斷。

  有次他在東廠老對頭那兒受了氣,回來便取了這鋼鞭,狠狠抽了薛恕一頓。

  他做了數十年貼刑官,知道抽在哪讓人疼,又不會讓人徹底起不來身。那一次薛恕後背被抽得血肉模糊,最後撐著一口氣沒暈,行了禮退出去後,才被人抬回去。

  而薛恕為了不被人搶了差事,只休養了三日,便帶著傷繼續當值。

  殷承玉又驚又怒,可無論是怒斥還是關懷,薛恕皆聽不見。

  他背上的鞭痕一層疊一層,新傷疊著舊傷。人也越來越寡言陰鷙。為了受到重用,他什麼髒事都能替覃良做,心腸越來越硬,辦事手段越來越狠辣。

  殷承玉每日看著他,發現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有了幾分九千歲後來的模樣。

  野獸終於長全了鋒利爪牙,重入山林。

  薛恕不再滿足於做覃良的走狗,他得知隆豐帝將要在冬月往丹犀圍場冬狩後,便開始謀劃著名利用覃良的關係伴駕隨行。

  覃良此人心胸狹隘疑心也重,他重用薛恕,又唯恐薛恕得勢之後反噬自身,雖順勢將他安排進了伴駕隨行的隊伍當中,卻只是個並不起眼的位置。

  薛恕卻並不在意,他跟在伴駕的隊伍當中,耐心等候著時機。

  這個時候,他除了尚未穿上那一身代表榮寵的緋紅蟒袍,與九千歲已經相差無幾。

  殷承玉每每看著他,總不由恍惚片刻。

  上一世他只知薛恕起於微末,大約吃過不少苦,但那些血淋淋的過往都被薛恕有意無意地掩埋了,殷承玉偶然聽到隻言片語,並沒有太多的實感。

  反而對他的陰晴不定和狠辣心性感觸更深。

  可如今親眼看著他一步一步艱難走過,連地上的腳印都沾著淋漓鮮血,他方明白,他從未看明白過這個人。

  這樣的境地,他若是心腸不硬,手段不狠,如何才能挺直了脊背走到他的面前?

  他在這深宮的名利場裡廝殺,手染血腥,俱是為了他。


  *

  丹犀冬狩之時,薛恕於危機之時挺身而出,力斬猛虎,救下隆豐帝,終於入了帝王的眼。

  只是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烈。

  他的傷勢太重,一度命懸一線,連太醫都搖頭不語,他卻又硬生生挺了過來。

  殷承玉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陪在他身側,緊握著他的手,一聲聲叫他的名字。

  數日之後,他終於醒來,得了隆豐帝的召見。

  自此,乘風雷直上。

  而殷承玉的詭異狀態一直未曾解除,他對時間和外物的感知逐漸變得遲鈍混沌,只日日如遊魂一般跟著薛恕,看著他玩弄人心權勢越來越熟稔,一步步登上高位,手掌大權。

  就連一力提拔他的隆豐帝,對他亦是倚重又忌憚。

  至隆豐二十三年初冬,薛恕終於說服隆豐帝往皇陵祭祖。

  出發前一日,殷承玉看見他於屋中焦躁踱步,失了往日的沉穩。大約是夙願終於快要實現,他難得露了幾分輕鬆之色,罕見叫人送了酒喝得微醺。

  喝醉後的薛恕將平日的珍藏拿出來,一一品鑑把玩。

  ——都是他費盡心思收集來的、殷承玉過往所用之物。大到殷承玉的手跡,小到曾用過的硯台,種類繁多而零碎,卻都被妥善收藏。

  他靠牆坐著,手指輕輕撫過這些舊物,眉眼間陰霾散去,聲音輕而柔:「等殿下歸來,就可以完璧歸趙了。」

  可上一世的殷承玉至死都未曾見到這些舊物。

  他們的重逢,並不如他預料中那般美好與開懷。

  殷承玉半蹲在他面前,掌心附著他的側臉,指尖憐惜地輕撫他的眉峰,低低地嘆:「傻子。」

  *

  出發去皇陵那日,殷承玉也跟了去。

  只是這回與之前那次不同,殷承玉無法再跟隨薛恕進入皇陵。

  那無形的屏障再次將他隔開,殷承玉心中生出諸多無力,卻只能看和一切按照既定的軌跡上演。

  上一世的他孤立無援,不甘報仇無望,只能傾盡所有孤注一擲拉攏薛恕。

  那時候他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呢?不甘?決絕?還是忍辱負重?

  而懷揣著一顆赤誠之心、滿心懷喜去見他的薛恕,當時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殷承玉已不得而知,但想必是有憤怒的吧。

  所以他答應了他交易,有了一個錯誤的開端。

  如果當初,如果當初……

  殷承玉閉了閉眼,可惜沒有如果。

  ……

  薛恕自皇陵回宮後,便開始著手布局迎他回朝。

  他面上看起來與從前無異,但殷承玉卻瞧出了他壓抑的情緒。他再沒有看過小心藏在衣櫃深處那個裝滿舊物的箱子。

  朝中關於迎廢太子回朝的阻力很大,但薛恕卻力排眾議,幾番周旋後設法拿到了隆豐帝的手諭,親自去皇陵迎殷承玉回朝。

  只是他再沒有像那一日般快活期待,眼底蒙著看不清的陰翳。

  而這時殷承玉已無法再跟隨他。

  ——這些時日他越來越虛弱,大多時候都渾渾噩噩,難以保持清醒。

  目送迎接廢太子的車駕遠去,殷承玉長嘆一聲,再次陷入了混沌之中。

  *

  殷承玉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恢復了些意識時,只覺得有一股力道拉扯他往某個方向而去,當他徹底睜開眼的一瞬間,看見熟悉的寢宮,還以為自己終於回到了現實,下意識喚了一聲「薛恕」。

  坐在榻邊的薛恕挑起眉,垂眸看他,指尖輕佻地往他唇間探了探:「陛下醒了?」

  殷承玉剛剛醒來,神色還有些許茫然,就聽薛恕俯身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咱家都還未用上手段,陛下就暈了過去,也太不經事了些。」

  殷承玉皺眉與他對視,終於意識到問題。

  目光下移,他瞧見身上松松垮垮的絳紫寢衣,以及那隻不懷好意繞著他衣帶的手指。

  久遠的記憶一點點回籠,殷承玉重新掌控了身體,坐起身來攏了攏衣襟,按住了那隻帶有侵略意味的手,懶洋洋道:「總玩這些花樣,廠臣不嫌膩,朕都膩味了。」

  薛恕眉頭一跳,神色驟然陰沉。

  指尖不輕不重划過他的手背,殷承玉勾起唇淺笑:「不如今日玩點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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