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幽暗彎曲的隧道,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鑽入鼻尖。曦月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在呼吸。如潮的喜悅湧上心頭,不禁又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墨綠的青草如浪潮般翻湧,成千上萬飛舞的精靈,就像是夜空深邃的銀河。望著那偌大紅梅樹下的熟悉身影,她本是高興,卻又突然臉色一僵、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她映像中的瑾瑜雖是磨人地像個妖精,可也是身修七尺、貌俊神逸。而今,再看看眼前的男子,披散著滿頭白髮,佝僂著身軀,只是靜靜地坐在樹下望著那滿地的落花發呆。
她似乎都能想像地到原本炯炯有神的琥珀雙眸如今是何等空洞。
花瑾瑜似乎絲毫沒感覺到曦月的到來,只是坐在那蒼遒的根須上,抱著曲起的雙腿,活像個沒了靈魂的木偶。
三百年前,他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子死在自己的眼前,一夜白頭。那梅花的利刃穿透她的眉心,猩紅的血液鑽進他的瞳孔。他永遠忘不了那雙絕望的眼睛,那一幕幕的情景就像是長著利爪的惡魔,從煉獄中爬出,沒日沒夜地折磨了他整整三百年。
他曾想過,或許隨著月兒一同離開,便能永世解脫。可是當他真正把元靈取出,想要將它同本體一同焚燒的那刻,他退縮了。
那時,他舉著燃燒的火把,奮力想要向那梅樹扔去,卻最終跪倒在地下,泣不成聲。
他捨不得,捨不得忘記與月兒的一切。若是真就這麼魂飛魄散,從前與月兒的種種——便也都跟著煙消雲散了。那些都是比他命還重要的珍寶啊,他怎麼可以捨得去拋棄它們?
最終,他選擇了苟活。沒日沒夜地坐在這紅梅樹下,拼了命地回憶著他與月兒經歷的一切。他成了行屍走肉,永遠活在了過去。
······
空曠的忘憂川內起了一陣清風,滿地的猩紅捲起,如翩翩起舞的蝴蝶,繁華了原本寂靜的世界。花瑾瑜就那麼靜靜地將頭掛在膝蓋上,蜷縮著身子,無神地望著,似乎與這個世界再沒有任何關聯。
突然,一聲清脆的呼喚響起,突兀——卻又美妙。
「瑾瑜······」
那聲音就像是空曠山谷中的一縷清風,又像是屋檐下晃蕩的古老銅鈴,縹緲,而又空靈。花瑾瑜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顫抖著身子,緊咬著嘴唇,落下兩行清淚。
三百年來,他有過太多這樣的幻覺,每每這個時候,總是痛地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可他依舊是不斷地折磨著自己,恨不得永遠沉浸在那幻象中不再醒來。
「月······兒······」他終於再忍不住將頭埋進雙腿之間,泣不成聲。
「我在。」他本是思念成痴,不禁呢喃了她的名字,卻沒想到真的得到了回應。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徹底是瘋了。
肩上突然傳來一陣溫熱,緊接著便是那熟悉的幽香。那一刻,他猛然驚醒,倏地抬起頭來,望著身側正笑臉盈盈的絕色女子,淚——再如泉涌。
原來,這一切,不是幻覺!
「月兒!月兒!」他發了瘋地將她摟進懷裡,生怕她會變成一縷青煙,再次從他眼前消失。他不敢相信明明已經魂飛魄散的女子會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可是他知道,他的月兒——真的回來了。
「是我,是我······」曦月就那麼靜靜地趴在他胸口,任由他抱著。閉上雙眼,感受著他懷裡的溫熱,似乎又回到了在凡間的日子。
那是她最美妙的時光,與心愛的人隱居在一個小小的漁村。那時候的日子很淡,卻是比撒了蜜還要甜。
「答應我,不要再離開了。」
「好。我們——永遠不再分開。」她可以清晰地聽到他胸腔里激烈的跳動,更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渾身的顫抖。她知道,這三百年來,他定然是活的生不如死。
「你瘦了。」離開他的懷抱,抬頭望著那瘦削的雙頰。原本炯炯有神的雙眸此刻已經凹陷,原本紅潤如朱的薄唇此刻也已經乾裂,下巴上的青須雜亂,整個人躲在那松垮的紅袍下,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到。
憐惜地抬手撫上他凹陷的面頰,淚水模糊了雙眼。她不忍心再去看,只是趕忙低頭,又撲進了他的懷裡。
「你怎麼這麼傻?」活活折磨了自己三百年,將自己弄成這般模樣,叫她怎麼能不心痛?
「是我對不起你。」說好了要護她一生一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只有痛苦地活著,才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不,這不是你的錯。」他被下了咒,根本身不由己,又怎麼能去怪他?這一切都是個局,為她而設的局,若真要說對不起,也應該是她說才對。「三百年前,神族腹背受敵。入凡歷劫的我不知何時才能回歸,阿依為了神族只能兵行險著,這才策劃了這一切······」
「你的意思是······莫依設計讓涼月給我下咒?」花瑾瑜一愣,反應過來有些不可思議。在他的映像中,莫依是絕對忠誠於月兒的,又怎麼會去害她?三百年來,他沒有一次懷疑過那個女子,只是因為找不到涼月不能為月兒報仇,便日復一日地折磨著自己。他沒想到那個害死月兒的幕後黑手竟是莫依!
如今想來也是他太傻,他怎麼能忘了當他布下劍陣的那一刻,莫依也在場?她本來可以出手相救的,可她只是冷冷地望著,沒有任何動作。他怎麼能忘了當時的莫愁是被捆神索束縛?他早該想到的,在他出現之前,那個地方一定發生過什麼!
「月兒放心,我一定為你報仇!」找不到涼月,作為神族長老的莫依他還能找不到嗎?害的月兒差點就魂飛魄散,這個仇,就算拼上性命,他也一定要報!
「傻瓜······」知道花瑾瑜是會錯了意,看他一臉憤懣似乎立馬就要衝出去上陣殺敵的模樣,曦月忍不住輕笑。
三百年過去,他清瘦了不少,雖有滿頭白髮,卻依舊不變當年的呆萌。這般模樣,總算是讓她心底好受了些。
「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真正實現涅槃。破命雷的存在,不就也是如此?阿依這麼做,不過是用它代替了破命雷罷了。」
「可是我不明白,那是真正能讓你魂飛魄散的方法,已然是將你置之死地,卻又如何能『後生』?」
「若說從前,當我一心一意愛著鬼卿的時候,確實不能再活。可你難道忘了三百年前我到底愛了多少人?我早已做不到只愛一人,將心分給了你們每一個人,那力量便也隨之分散到了你們所有人身上。若真要殺我,除非是你們所有人一起。否則,最大的後果也不過是讓我丟魂失魄罷了。」
「原來是這樣。」花瑾瑜欣喜,咧嘴笑開了花。他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慶幸月兒同時愛上了多人。他知道,要想讓所有人一同對月兒下手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說,從此以後的月兒真正實現了靈魂不滅。這世上,不會再有任何人能殺地了她。
「不錯。所以我們從今往後——永遠不會再分開。」曦月笑的幸福,牽上他的手,踮起腳尖便吻上那乾裂的嘴唇。
花瑾瑜只感覺到一股暖流划過,原本乾裂的薄唇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紅潤。低頭望著那絕美的女子,陷進她幽黑的雙眸,又突然一陣驚悚,背後驚出一身冷汗。
他看到了什麼?那如潭水般靜謐的雙眸中,正映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白髮男子。那凹陷的雙眸與面頰,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剛從白骨堆里爬出的骷髏!
曦月感受到花瑾瑜的突然僵硬,不解地對上他的視線,隨即明了。
只看她抿唇一笑,溫柔地抬手撩起他的白髮,又突然親吻上去。
「你不覺得它們很美嗎?」
「美?」花瑾瑜聞言只是苦笑,踉蹌地後退兩步便癱坐在地上。他知道月兒只是想要安慰他罷了,這世上有誰會喜歡一個白髮老翁?「你走吧······」她是那麼的耀眼,高貴優雅。而他,不止成了一個跛子,還是滿頭的白髮。他配不上她,甚至連站在她身邊都沒那個資格。他只需要知道她平安便好,從今以後,橋路兩歸,他永遠不會再纏著她。
「走?」曦月愣沖,只覺得鼻子酸痛,倏地便紅了眼眶。她知道花瑾瑜這麼說是因為自卑,可是愛情裡面,哪來的那麼多配與不配?因為一點點的挫折就放棄去追求,那從前所做的一切又到底是為了什麼?「當初,你要死要活地纏在我身邊。如今,你的目的達到了,卻又要趕我走?花瑾瑜,這就是你對我的愛?難道我們經歷了那麼多卻最終抵不上這一頭白髮?」
她突然便發了瘋,頃刻間便將花瑾瑜撲倒在地上,狠狠地揪著他的衣領,似乎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脖子。「花瑾瑜我告訴你,這輩子你都別想逃出老娘的手掌心!」她既然愛了,就再沒有反悔的可能。無論他變成了什麼模樣她都不在乎,她愛的是他這個人,跟皮囊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