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夢了。
在那一片絢爛的星雲映入眼帘的同時,艾倫聽到自己心底有個聲音輕聲低喃道。。
就跟以往的夢境一樣,艾倫感覺到自己宛若一顆孤寂的星星,在黑暗寂靜無垠的宇宙中靜靜漂浮著。
只不過跟過去不一樣,現在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無數半透明的薄膜正包裹著他,銀色的觸鬚宛若珠鏈,在虛空中不斷漂浮,蠕動,那些半透明的眼珠反射出點點星光,顯得格外瑰麗美妙。
這是上次那個夢境的延續……
艾倫因為對方的存在而感到心滿意足,無需開口,誘人的旋律自然而然地自他身體內部蕩漾出來。
而那些薄膜和觸手就像是應和著他一樣,伴隨著那旋律輕輕舞動。
艾倫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被那些柔軟而潮濕的軀體包裹著。
他因此而感到無比欣喜,那由遙遠彼方應召而來的個是他命中注定的伴侶,是他靈魂的另一半,是他的摯愛與永恆——這個認知,在他於夢境中睜開雙眸的瞬間,便清晰的沁入了他的心靈。而且他也很確定,那包裹著他的巨大生物也有著完全一致的認知。
就像是艾倫愛戀著祂,並且其而感到無比欣喜悸動的同時,相同的愛意也在祂的身體裡不斷涌動。
是的……不然的話,為何每當艾倫低吟著唱出那些晦澀卻悠長的歌曲時候,它的身體也在隨之顫抖?
厚重的肉塊正在蠕動,在潰散的同時又在重新凝聚。靈魂的戰慄化為了絕美的舞蹈,在這片寂靜無垠的宇宙中上演,時間在這一刻仿佛是永恆,而他們的舞蹈,可以自宇宙的初始一直延續到世界的寂滅……
只不過,所謂的永恆,說到底也不過是感知上的錯覺。
就在艾倫身體內部悠長古老的旋律漸漸低沉的同一時刻,一種異樣的氣息忽然自遠方襲來,那氣息宛若潮濕泥土下的蠕蠕而動的肉蟲,宛若一隻醜陋的飛蛾划過皮膚時落下的鱗粉,它們並不顯眼,卻足夠讓艾倫自那種完美的境地中脫離出來。
有東西正在翕動,暗色的,不詳的影子正在那裡不斷翻滾。
【「我們絕對不能讓那隻白種找到白星……」】
【「是人類,怎麼可能是人類……這不可能……」】
【「無法原諒……無法……那些卑劣的生物竊取了……現在那雜種已經找到了……」】
【「那隻……怪物……已經徹底……失控……我們應當想辦法……「】
令人厭惡的竊竊私語不斷地流入艾倫的腦海。艾倫本能地察覺到,自己如今所聽到的,並非是人類的語言,而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晦澀的旋律。這低語完全來自於另外一種古怪,強大,而且污穢的生物,而它們發出聲音的方位距離自己更是無比遙遠。
但奇怪的是,在這個夢境中,他卻可以如此準確地捕捉到它們的低語。
而伴著那些惡毒的竊竊私語,艾倫不得不被拽出了那個永恆而圓滿的夢境。
來不及掙扎,他於黑暗之中忽然開始下墜。
下墜。
漫長的下墜。
然後忽然之間,他的視野一變……
艾倫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從未在夢境中看到這樣的景象。
在他面前是一片近乎無垠的慘白沙礫,砂礫正中央則是一尊龐大到令人感到害怕的巨大雕像。
艾倫看了很久很久,才能面前辨認出那幾乎遮蔽了天地的灰白色曲線,是某種類似於觸手的部件,而他如今正在抬頭凝望的,則是某種奇怪的,有著柔軟曲線和觸手的古怪生物的雕像。
一定要說的話,那生物看上去有點類似於地球上的章魚,只不過它的外形遠比章魚要更加優雅美妙,甚至就連那本應讓人感到厭惡的觸手,都隱隱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美感。
數十塊灰白石板,以那座石雕為圓心遍布在砂礫之中。每一塊石板的上方都雕刻著一些奇怪的圖形。
艾倫不由自主地朝著那些石板走了過去,映入眼帘的那些圖形是如此的抽象而荒誕,艾倫作為人類的理智告訴自己,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這些畫像——但奇異的是,當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圖像時,圖像中所蘊含的信息卻自然而然地映入他的腦海,就像是之前他聽到的那些沒有規則的旋律,就那樣自發地轉變為了黑暗中某些生物的竊竊私語一樣……
【不可名狀之無定形之神生於虛空……】
【汝應召而生……汝應召而來……】
【神造眷族,神造萬物,神造摯愛……】
……
艾倫的心跳得很快,在他的心靈最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激動地膨脹,膨脹到他幾乎都快要自內而外地爆炸開來。
然而,就在艾倫一點一點靠近中心位置的那些石板並且更加認真地研究那些圖像時,他卻忽然間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湧起一陣刺痛。他的身體,不,不對,是他的靈魂本身正在阻止他窺視那些詭異的圖像。
艾倫在顫抖中猛然之間被拋離了夢境,在那之前他唯一看清楚的只有一個單詞,那單詞幾乎烙印在所有的石板的正上方……
埃爾普羅——
不可名狀,無定形之神。
祂應召而生,並且名為埃爾普羅。
……
「埃爾普羅……」
艾倫醒過來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不自覺地重複這個單詞,而他身側的某個大型生物因為那名字而非常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昨夜的夢境對於此時的艾倫來說已經變得暗淡虛幻,即便努力回想,也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記憶。
唯一能夠讓艾倫想起來的大概只有在夢境中不斷迴響的那個單詞。
埃爾普羅。
他在心底重複了一遍這個單詞,然後皺了皺眉頭,隱隱約約中,艾倫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莫名熟悉,但仔細回想,卻怎麼都找不到這個單詞對應的人或物。
艾倫並沒有想太多……很快,他的注意力就夢境轉到了現實。
「唔?」
因為剛睡醒而產生的茫然一旦褪去,艾倫就注意到自己此時的狀況有些尷尬。
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身側傳來的熱氣,還有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香氣。後頸的信息腺有些發熱。卻沒有之前那麼令艾倫感到痛苦,恰恰相反,也許這是因為他此時的位置足夠接近Alpha,他的身體反應也變得有些微妙……艾倫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像是浸泡在了溫熱的熱水中,那種暖洋洋的舒適感直接浸透了他的所有細胞,甚至在隱隱約約地誘惑著他離那個發熱源近一點……更近一點……
艾倫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側過頭望向自己身側的雷蒙德,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
艾倫可不會忘記昨天晚上他是如何與這個男人約法三章的。
——他允許雷蒙德在自己的房間度過一夜,但也僅此而已。(之所以要強調這一點,是因為一名Omega一旦同意一名Alpha在自己的房間呆上一晚,往往意味著他們兩個很有可能產生相當激烈的肉·體·關·系)
艾倫甚至都沒有允許雷蒙德上自己的床,而是將客用沙發展開,然後在那張沙發上用毯子和枕頭搭成了一張臨時床。
當然那張窄窄的「床」對於雷蒙德這個體型的男人來說多少有一些窘迫,不過,艾倫卻並沒有在意,也許在他內心深處,多多少少還是隱藏著某種自我譴責——他總覺得讓雷蒙德這樣的人過得太舒適,有些對不起自己。
當然,面對艾倫地要求,雷蒙德顯得相當失望,但他還是咬著牙同意了所有的規則。
比如說不能哭哭啼啼,比如說不能撒嬌,比如說不能半夜摸到艾倫的床上去……
但是誰又能想到呢?最後打破了規則的人卻是艾倫自己……
艾倫用手撐著沙發半坐了起來。
在這之前,他剛醒來的時候,他的頭可是直接枕在雷蒙德的肩頭的。
不僅如此,雷蒙德當時的手正摟著他的腰,而他的一條腿則是正卡在雷蒙德的膝蓋中間,哪怕還在睡眼惺忪中,艾倫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雷蒙德身上堅硬的肌肉。
……寬厚的胸部,緊實的腹肌以及格外結實的大腿。
簡單的來說,昨天一整個晚上,他們兩個壓根兒就是肢體交纏,徹徹底底地滾在了一起。
當然從情理上來說,艾倫與雷蒙德原本就是法定的伴侶,做出這樣親密的姿勢也無可厚非,但一想到目前的狀況,艾倫的臉頰上還是不由自主的湧起些許熱氣。。
艾倫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小腿從雷蒙德的膝蓋間抽了回來。
該死的信息素……
艾倫詛咒著這個世界。
其實他都可以想像得到昨天晚上的狀況:在他清醒的時候,他尚且可以勉強抑制住自己對Alpha的渴求,可是入睡之後,他卻已經管不住自己的本能。
——他竟然在渴求著這個名為雷蒙德的Alpha。
如果是三年前的自己能夠預知到現在這一幕,大概會直截了當的選擇飲彈自殺吧。
艾倫苦澀地想道。
要知道,當初的他,甚至就連聞到雷蒙德刻意灑在身上的香水味,都會讓艾倫產生生理性的噁心並且嘔吐不止。
而且這種生理性的噁心一直持續到了知曉雷蒙德「陣亡」的消息都不曾有任何好轉。
但現在……
艾倫儘可能的控制住自己的動作,他躡手躡腳企圖就這樣爬回自己的床鋪,但雷蒙德確實有著超出常人的敏銳,艾倫不過微微一動,之前還睡得十分深沉的他立刻就睜開了那雙淺銀色的眼睛,他筆直地望向了艾倫。
只不過,大概是因為剛睡醒的緣故,雷蒙德看上去有些呆,視線也很是渙散。
「艾倫……」
但哪怕是在沒睡醒的情況下,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雷蒙德便已經自然而然地衝著艾倫發出甜蜜的低喃。
緊接著,還沒有等艾倫反應過來,他已經親熱地靠了過來,他的嘴唇直接抵在了艾倫的臉上。
「唔……」
那是一連串親昵,細密,宛若小鳥輕啄一般的親吻。
緊接著是一雙粗糙的,寬大的手掌,直接貼在了艾倫的背脊處,然後緩慢地撫摸著。
「艾倫,我好喜歡你。」
雷蒙德的嗓音還帶著睡夢的沙啞,他對艾倫呢喃道。
艾倫的背脊閃過一陣難以掩抑的酥麻。
「雷蒙德,別這樣。」
艾倫提高了聲音,然後推開了雷蒙德。
「艾倫,不要討厭——艾倫?」
雷蒙德被推得往後一仰,隨即又穩住了身體。
他整個人愣了片刻,呆呆地看著艾倫,眼中的迷濛一點一點褪去,轉向了清醒。
緊接著他大驚失色地瞪大了眼睛。
「艾倫,這,這……不……不是夢嗎……」
他呆呆地問道
隨後,一陣紅暈迅速地染紅了他的面頰。因為雷蒙德畸化後的皮膚遠比正常人要蒼白得多,所以他一旦臉紅,也就顯得格外明顯。
「艾倫,抱歉,我以為我是在做夢,所以,我……」
雷蒙德一邊說,一邊紅著臉,把手背到了自己身後。
那正是他之前按在艾倫背上,並且上下摸個不停的那隻手。
艾倫:「……」
艾倫倒是寧願雷蒙德能夠更坦然一點,而不是像現在熟練地露出這副靦腆害羞的模樣——這只會讓艾倫感覺愈發尷尬。
「我們該起床了。」
艾倫乾澀地說道。他還從來沒有像是現在這樣,在雷蒙德面前抬不起頭來。
他一點都沒有提,自己為什麼在明令禁止雷蒙德的上床之後,又會自行爬下床,然後與雷蒙德如此親密地睡在了一起。
意識到自己昨天究竟做了什麼之後,艾倫尷尬地只想找個地方鑽下去。
謝天謝地,雷蒙德並沒有追問太多,仿佛光是和艾倫在同一個被窩裡醒來,就足夠讓這個高大蒼白的雄性Alpha高興過頭了。
捲起毯子,收拾一片狼藉的被褥,甚至到了洗漱時候,雷蒙德的臉上一直掛著那種甜滋滋的傻笑。
這種奇怪的愉悅感甚至一直延續到了他們的早餐。
機器人自動送來的早餐還是那幾樣老東西:合成肉合成的果汁以及合成的蛋白棒。
對艾倫來說,這樣的食物僅僅只是為了維繫生命而已,但雷蒙德看上去卻格外高興。
他吃飯的姿勢看上去依然有些笨拙。但愉快的表情以及肉眼可見的好胃口,卻讓這頓平庸的早餐忽然變得美味了起來。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艾倫在時不時窺看雷蒙德的過程中……也不由自主被對方顯而易見的愉悅所感染了。
「艾倫,你看上去很高興。」
如果不是雷蒙德忽然提醒艾倫,艾倫恐怕都不會意識到自己竟然會看著大快朵頤的雷蒙德面露微笑。
「我……」
「艾倫笑起來很美。」
雷蒙德停下了手中的刀叉,他靜靜地凝視著艾倫,眼中閃爍著幾乎要如同蜂蜜一般直接流淌出來的濃烈愛意。
那目光里充滿了信任,專注與渴望。
艾倫猝不及防對上那樣的目光,然後……只覺得自己的內心微微一動。
「你……」
「滴滴——滴滴——滴滴——」
一陣有些刺耳的電子鈴音忽然響起,乾脆利落地打斷了艾倫與雷蒙德之間的對話,而這個原本應該相當平靜且美妙的早晨,也自然而然地變成了過去式。
聽到門鈴聲,艾倫不由一愣,幾乎就在他愣怔的同一時間,他的通訊器也不甘示弱地開始滴滴作響。
艾倫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通訊器和門鈴的共鳴,讓他有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徑直來到了艙房門口。
打開門之後,他立刻就發現,自己的生活艙室門前已經被人堵得嚴嚴實實。
站在最前頭的是一名穿著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他很高,戴著如今已經相當罕見的古董外置眼鏡,眼角和眉心都有皺紋,這讓他看上去有些冷淡和不好親近。
站在那個男人身後的則是艾倫的熟人,拉菲爾,還有薩基爾。
除此之外還有數名核槍實彈的士兵,從他們的制服還有他們身上的氣質來看,他們看上去並非是普通的士兵,倒更像是負責維持基地安全的高級巡察兵。
總體而言,在開門的一瞬間,艾倫便意識到,現場氣氛似乎有些緊繃。
「艾倫·莫克姆先生,對嗎?"
所有人的首領——那名眼鏡中年男人在開門後立刻看向艾倫,然後他用一種古怪的腔調說道。
艾倫點了點頭,然後將心底倏然而生的厭惡壓了回去了。
他面色平靜地與對方對視,所有的情緒都在瞬間被他壓在了心底的最底層——他是如此迅速地給自己套上了冷漠淡定的面具,就仿佛這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
隱約中,艾倫已經感覺到這些人來意不妙。
雖然說戴外置古董眼鏡會讓人氣質文雅許多,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可不是一個有同情心的男人。
恰恰相反,他有一雙格外冷酷的眼睛,在看到艾倫的同時,艾倫已經感覺到自己從身體到靈魂都被那個男人手術刀一般地視線仔細剖析一遍。
那個男人正在審視他,研究他……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艾倫意識到事情不對,他警惕地問道。
「艾倫,這位是負責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安保方面的執行官馬克多姆上尉……基地里出現了一些事情,我想我們可能需要跟你談談。」
拉斐爾在那個名為馬克多姆的男人身後急急忙忙地說道。他顯然有些心慌意亂,因為就在他開口之後,艾倫就瞥見薩基爾給了拉菲爾警告的一眼——似乎就連他開口介紹馬克多姆的身份都是不應該的。
執行官馬克多姆?
艾倫琢磨著這個男人的頭銜,心情愈發沉重。
這個男人可是一個大人物……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大人物,竟然親自帶人守在了自己的生活艙室門口?
「事情?」
雖然心思已經百轉千回,但表面上艾倫還是露出了恰到好處的迷惑,他弱弱地重複了一句。
「是的,跟你有關的事情。」
話音剛落,那個男人便帶著拉菲爾和薩基爾徑直走進了艾倫的房間。
艾倫又想皺眉了,但他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好在那些持槍的士兵們被男人留在了房間外面,這多少能夠讓艾倫稍微輕鬆一點。
只不過,進入房間之後,三人立刻就看見了房間內的雷蒙德。
「雷蒙德——雷蒙德·莫克姆上校?他怎麼會在這裡?「
馬克多姆詫異地挑了挑眉頭。
「雷蒙德太關心我了,所以情緒有些不穩定……醫療部批准他昨天晚上跟我在房間裡度過一夜,說是這樣可能比較適合穩定他的精神狀況。」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那個男人的表情,艾倫就有些緊張,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經本能地開口開始為雷蒙德解釋起來。
「哦,原來是這樣。」
馬克多姆的表情非常淡漠,他輕聲說道,仿佛真的被艾倫的解釋說服了。
奈何艾倫向來都對人的情感非常敏感,幾乎是在這個男人出現的一瞬間,艾倫就已經察覺到對方對自己沒有絲毫信任可言。
這個男人似乎永遠都處於調查和懷疑的狀態。
果不其然,馬克多姆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房間裡的一切(包括一直警惕看著他的雷蒙德),一邊抬手在自己的通訊器上點了點。
很顯然,馬克多姆上尉正在查閱雷蒙德昨天晚上的醫療記錄。
只不過通信器上跳出來的記錄確實顯示艾倫並未撒謊。
馬科多姆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艾倫總覺得對方似乎有些遺憾似的。
「嗯,是的,我看見了你的記錄,不過……接下來我們說的事情涉及到基地里一樁非常嚴重的事故,我想也許雷蒙德·莫克姆先生可以先行離開。」
馬克多姆有些悻悻地衝著艾倫說。
聽到這句話,雷蒙德身上的氣息一下子就變得凝重且異常可怕。
「我不會離開艾倫,我要在他身邊。」
雷蒙德面頰緊繃,冷冰冰地衝著馬克多姆說道。
在這一刻,他身上竟然已經完全看不出任何心智受損的氣息,那種獨屬於Alpha的驚人氣勢一下子迸發出來,讓他看上去竟然有些猙獰可怕。
薩基爾在一旁倏然白了臉,而馬克多姆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雷蒙德——」
艾倫喝止了雷蒙德。
雷蒙德一回頭看到艾倫,立刻就收斂起了所有情緒,變得楚楚可憐了起來。
「艾倫,我擔心你……」
他軟綿綿地嘟囔道。
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雷蒙德這麼扁臉,馬克多姆臉上浮現出一陣厭惡的神色,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此時艾倫已經先行開口。
「雷蒙德是我的法定伴侶,根據法規他有權利跟我待在一起……無論是任何場合。」
艾倫說道。
說實在的,只是在這種場合也許讓雷蒙德就這麼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但此時此刻,艾倫卻莫名地不想一個人面對馬克多姆。
馬克多姆顯然沒有預料到艾倫竟然會這麼說,他撇了撇嘴,顯然很是厭煩如今的狀況,但最後還是沒有驅趕雷蒙德。
只不過,現場的險惡氣氛多多少少還是影響到了雷蒙德。
沒等問話繼續下去,雷蒙德已經上前一步湊到了艾倫身邊,然後伸出手緊緊地握住艾倫的手掌。
艾倫一怔,他回過頭看著一臉緊繃的雷蒙德,猶豫了一會,卻並沒有甩開對方的手。
馬克多姆治安執行官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了雷蒙德與艾倫緊緊相握的手,他暗地裡翻了一個白眼,然後他拖過了一把椅子在艾倫面前坐了下來。
「艾倫,我只是來詢問一些很普通的事情……」
馬克多姆聲音沒有起伏,就這麼衝著艾倫開口道。
但艾倫可不覺得他說的是實話。
一些很普通的事情?如果這件事情真的很普通的話,站在馬克多姆身後的拉菲爾就不會顯得如此憂心忡忡,而薩基爾更不會板著一張臉,黑眼圈重得仿佛已經三百年年沒有睡過覺似的。
「你認識這個人嗎。」
馬克多姆從懷中掏出一塊罕見的老式數據板,然後在數據板上輕輕點了點,一張清晰的人臉出現在了艾倫面前。
那張臉看上去有一些奇怪——艾倫後來才知道,奇怪是因為這張臉是通過電腦拼接屍體殘骸,重新繪製出來的三維合成圖。而那個男人死得相當痛苦且悽慘,他臉上殘留的怪異神色似乎一直瀰漫到了這張合成圖像上來。
但奇怪歸奇怪,在那張熟悉的面孔映入艾倫眼帘的瞬間,艾倫一眼就認出來,這正是昨天的那名「工作人員」。
「我知道他……」
艾倫點了點頭。
然後他下意識看了看拉菲爾,畢竟在這之前,就是拉菲爾向他承諾自己會追查此人的。
「這就是那個人。」
他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
「這個人昨天意圖欺騙你,並且將你拖往專用維修通道……意圖對你不軌。我看到報告上是這麼記載的,對嗎?」
拉斐爾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馬克多姆已經衝著艾倫說道。
「沒錯……」
雖然已經隱隱感覺到氣氛不太對,但艾倫還是點了點頭,承認了這一點。
馬克多姆嘆了一口氣。
「看得出來,昨天的事情讓你飽受驚嚇,你受到了嚴重的心理創傷,對嗎?」
男人繼續說道
拉菲爾在馬克多姆身後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對艾倫說些什麼。
「……昨天的我確實受到了驚嚇。」
艾倫將視線從拉菲爾的臉上收回來,對上了馬克多姆的視線。
他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他並不喜歡馬克多姆說話時的腔調,更不喜歡那個人的眼神……
但是現在可不是發脾氣的時候,畢竟與他十指相握的某個男人如今正處於一種強烈的躁動不安之中。
艾倫可以感覺到雷蒙德一直緊緊地盯著馬克多姆,而他緊握著艾倫的那隻手更是不由自主地正在用力。
艾倫的手掌已經有些生疼,毋庸置疑,馬克多姆對艾倫的態度已經讓雷蒙德處於失控的邊緣。
而艾倫可不希望之前在病房裡看到的混亂場面再一次在自己的生活艙室里重現,更不希望自己又得強行從雷蒙德的掌心裡救下某個人的脖子……當然,考慮到馬克多姆作為治安執行官的身份,情況也可能反過來才對。
艾倫的胃部有些抽痛,太陽穴更是隱隱作痛。
早餐桌下,艾倫伸出手安撫性地拍了拍雷蒙德的膝蓋。
雷蒙德猛然間側過頭望向面無表情的艾倫。艾倫沒理會他,但他可以感覺到,伴隨著自己的輕撫,雷蒙德身上逐漸瀰漫出來的暴虐情緒收斂了一點。
或許是察覺到了雷蒙德與艾倫之間的小動作,馬克多姆又一次瞥了艾倫一眼,那種審視的目光讓艾倫覺得不太舒服。
「我有看過你的記錄,艾倫先生,你的婚前名是艾倫·布萊斯維爾,這個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馬克多姆說道。「你是一個大明星,相當有名的大明星。」
「我已經退隱很多年了。」
「哦,當然,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不過據我所知。迄今為止,還是有許多人相當迷戀你,包括在這座人類軍事基地里的士兵也一樣,畢竟這裡距離地球實在太遠了,士兵們總需要一些東西來慰藉自己的心靈,就比如說,多年前最有名的海妖的歌聲……」
「所以?」
艾倫本來想維持自己的平靜,但是馬克多姆的話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泄露出些許怒氣。
一直到現在他依舊沒有辦法適應某些人這種故弄玄虛的說話方式。
「哦,抱歉,我向來都不擅長緩解氣氛……那麼我就直話直說了,我想問的是,你是否覺得自己在這座人類軍事基地里依然擁有狂熱的粉絲。而這名粉絲願意為了你去殺人?」
艾倫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等等,我想我可能理解錯了,你說的是——」
「這個男人昨天差點傷害了你,而你的這位安全局朋友,」馬克多姆一邊說著一邊回過頭瞥了拉菲爾一眼,「……更是十分賣力地努力追查這件事情。所以現在基地里應該有許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也許就有那麼一兩個你的狂熱粉絲為了給你泄憤,把這個男人殺了。」
馬克多姆在說這段話時一直緊緊盯著艾倫,那種讓人厭惡的語氣聽上去與其說是在猜測,更不如說是陳述。
艾倫登時睜大了眼睛,心底湧起一陣暴怒。
這個傢伙怎麼敢——他怎麼可以這麼說——
就在艾倫控制不住情緒差點失控的這個瞬間,雷蒙德已經先行站起來,他倏然起身,雙拳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不許你這麼說!你讓艾倫不高興了!」
雷蒙德吼了起來,伴隨著他的拳頭,無比堅硬的合金桌面上竟然出現了一道細長的裂紋。
馬克多姆顯然沒想到這一點,他顫抖了猛然向後一仰,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掉到地上去。
「我只是在進行例行詢問而已……你,你這是在威脅我?你不應該出現在這,雷蒙德·莫克姆上校,你應該回到你的病房裡去……」
也許是察覺到了自己剛才一瞬間的失態,馬克多姆有些氣急敗壞地嘟囔了起來。
「醫療隊的人已經趕來了。」
看著氣氛不太對,薩基爾忽然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在馬克多姆的耳邊用所有人都可以聽到的音量說道。
「他們的效率真低……」
馬克多姆也可以用所有人都可以聽見的音量嚷了起來,
「雷蒙德,冷靜!」
艾倫也因為雷蒙德忽然發怒而冷靜了下來,他用力地扯了扯雷蒙德,這才勉強將雷蒙德強行拖回自己的身邊。
「你到底是想說什麼呢?馬克多姆長官,如果有真的有什麼話想問的話,不妨有話直說吧……」
一邊強行將雷蒙德按在椅子上,艾倫一邊臉色鐵青地衝著馬克多姆說道。
馬克多姆長官氣喘吁吁地盯著艾倫,過了好一會兒,他清了清嗓子,然後才貌似無奈的嘆息道。
「抱歉,艾倫先生,我並沒有激怒你的意思,只是……在我的轄區內如今出現了這樣的事情,我確實相當焦慮。我剛才說的只是一個小小的猜測。」一邊說著,他一邊又重新點了點自己的數據板,男人的合成照片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實的全息場面。
在一塊冰冷光滑的不鏽鋼板上,數十塊粉紅色的肉塊正整整齊齊的擺在一起,而在那些肉塊的正上方,則是一顆蒼白的面帶笑容的頭顱。
這並非是平面圖,而是經過掃描後重新繪製而成的全新投影,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鮮明,細節栩栩如生,即便只是虛幻的畫面,那股強烈濃烈的血腥味仿佛可以撲面而來。
艾倫睜大了眼睛,震驚地看向眼前的一切。
他最開始甚至都沒有意識過來那些血淋淋的肉塊究竟是什麼,一直到雷蒙德保護性地側過身子擋在他的前面,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看著的……是那個男人的屍體。
只不過現在那屍體已經被均勻的切割成了許多小塊。
「抱歉,這場面有一點血腥,我們本應該給他打上保護馬賽克,不過現在時間緊張,我們就免掉那些細枝末節了。」
一直到這個時候,馬克多姆才將自己的視線從艾倫的臉上收回來,他的語氣不知道為何變得比之前要和藹了一些
「……相信你也看到了,這個男人正是昨天在通道里準備襲擊你的男人。今天凌晨,我們在一枚故障的維修清潔機器人體內找到了他,就像是你看到地那樣,他已經死了,而且死的相當的悽慘——」
馬克多姆說道。
「有人把它分屍了?」
艾倫臉上血色全無,他帶著一絲顫抖小聲地問道
「咳咳……那倒沒有,這些屍塊是……我們自己的一些小失誤。」
馬克多姆將手握成拳頭放在嘴旁,輕咳了幾下,而在他身後拉斐爾和薩基爾則是無意識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又飛快的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們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具被自己親手「弄碎」的清潔工屍體。
「不過,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有人殺了這個男人……而且使用的手段非常的奇怪。」
說話間馬克多姆手指微動,原本就十分血淋淋的全新投影,一下子被拉成了特寫。
男人頭顱上的那幾個血洞,鮮明地展現在了艾倫面前。
艾倫不由自主的往後一退,好讓自己離那畫面遠一些。不過也就是這一瞬間,已經足夠讓艾倫看清楚男人的屍體了。
那屍體的後腦勺還有太陽穴附近都有一些直徑三四厘米的洞口,就好像有人無聊到用切割器在男人的頭上打了幾個洞口似的。
「發現屍體的時候,他已經因為我們的一些小失誤,被高壓清洗過了。我們沒有在屍體的體內找到太多的證據,但可以確認的一點是……在他死之前,他的腦漿就已經被徹底地絞碎了。」
「這些洞口,直接開到了他的大腦內部……而且根據傷口的狀況來判斷,當兇手在他的頭顱上開洞的時候,這個男人還是活著的。」
馬克多姆仿佛沒有察覺到艾倫臉色有多難看,他繪聲繪色地衝著艾倫詳細地解釋起屍體的狀況,與此同時,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一直緊緊的盯著艾倫的面孔。
「這不是常規的殺人方式,無論兇手究竟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他都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屍體出現的方式非常有戲劇性,就像是他特意想把這具屍體展示給什麼人看似的……」
「你想說的是,兇手……想讓我看到對嗎。」
艾倫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道。
眼前的場景讓他感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很多年前,也有一名面目模糊的警官坐在他的面前,用同樣的語調一字一句的衝著他說道……
【「兇手想讓你看到他的死狀,他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過去和現在,兩名警官的身形,他們的聲音似乎都重疊在了一起。
艾倫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顫抖,
「我並不知道有什麼人會這麼做……」
奇妙的是他的聲音卻變得格外的冷靜,冷靜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