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
聽到了馬克多姆的結論,就連一直以來都十分冷靜的薩基爾都有些驚詫。
馬克多姆的分析系統在抓捕數據的同時也會直接在投影上給出初步分析,而薩基爾和拉菲爾作為旁觀者跟著馬克多姆重複觀看了那麼多的片段,始終不曾在投影上看到任何可疑的徵兆。
雷蒙德·莫克姆的一切反應都是如此自然,自然到幾乎讓人難以相信他會跟那起發生在基地內部的離奇謀殺有任何關係。
但偏偏馬克多姆對那個傳說中的唯一生還者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的所有反應都太過完美了。」
馬克多姆冰冷的視線掃過投影上一行行複雜細密的數字。
「驚詫,擔憂,不滿,甚至是對我表現出來的憤怒。」馬克多姆低語道,「雷蒙德·莫克姆在這些時候的反應,完全符合一名標準基準人類所應該表現出來的狀態……但是,不要忘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沒有人能夠這麼完美地對自己的情緒作出反應。除非他是一名仿生人,或者是經過了嚴格的自我催眠,徹底掩去所有自發情緒。」
「我可以保證雷蒙德·莫克姆不是一名仿生人……」杜蘭皺著眉頭打斷了馬克多姆的話頭,「我們已經檢查過了他的所有數據,我的意思是,『所有』——從他被拖入這該死的基地之後,我們所有的工作都一直圍繞著他,除了無法解釋的時空囊泡內部畸變,雷蒙德·莫克姆地其他生理數據全都十分正常。至少,我們沒有在他身上找到任何可疑的人為改造痕跡。」
涉及到自己的工作,杜蘭的語氣聽上去愈發尖銳。
「如果雷蒙德·莫克姆從生理上來說沒有什麼問題,這就意味著……」
「意味著他的『軟體』——也就是他的思維模式有問題。」拉菲爾開口道,他顯得有些慌張,「你不要告訴我,他真的是一名特工……」
「軍部的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至少截止到昨天為止,雷蒙德·莫克姆都不在特工名單上。」
馬克多姆斬釘截鐵地說道。
誰都沒有主動開口問他為何會如此確定——那可是軍部的秘密特工名單。
「催眠……」
就在辦公室里因為這件事情而變得凝滯寂靜的時候。
馬克多姆忽然怔怔看著雷蒙德的投影圖像,輕聲低語道。
「也許是催眠……誰都不知道當他身處在時間囊泡里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不要忘了當他被吞入時間囊泡的時候,跟他在一起的除了人類之外還有納迦人……」
這一下,在場的另外三人都有些不太自在。他們轉頭看著馬克多姆,有些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拉菲爾按捺不住心中忐忑,咬著牙開口問道。
「請容許我詢問一下,我們是否理解錯了你的判斷,你的意思是……」
「只是一個猜測,但是……納迦人可以通過心靈觸手對人類進行催眠和改造,甚至可以像操縱木偶一樣操縱人類。」
馬克多姆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道。
但這一次在他的話音落下之後,房間裡地其他人卻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雖然有些失禮,但他們如今的表現,確實就像是馬克多姆正在說一個有趣的笑話。
「我以為這種說法只是一種傳說,那些遊蕩在星系邊緣的域外之民才會相信這些……我們都知道人類對於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總是會充滿了奇怪的臆想和恐懼。那些傳說也是這樣。」
杜蘭有些不太客氣地開口反駁了馬克多姆:「退一萬步來說,就當那些奇怪的傳言是真的,納迦人可以催眠人類,把人類玩弄於股掌之中——那些納迦人也需要成為『長老』才能做到這一點不是嗎?但是我們不是早就已經勘察清楚了嗎,能夠活到長老級別的納迦人鳳毛麟角——那些老東西早在多年以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只能龜縮在它們的寂靜之殿中動彈不得。不然如今成為皇帝的也不會是那隻白種——」
「杜蘭博士……」
提到白皇帝,再考慮到雷蒙德與白皇帝之間那複雜的關聯,除了杜蘭之外地其他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不過很顯然,杜蘭自己卻完全不在乎這些。
「失去了他們傳說中的那個所謂的寶物,叫什麼來著——對,白色之星——那群納迦人壓根兒就挨不過幾次瘋狂之潮不是嗎?」
伴隨著杜蘭的敘述,拉菲爾臉上迷惑愈發濃重。
站在拉菲爾身側的薩基爾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茫然,心頭微微一動。
他忽然反應過來,一直呆在安全穩定,宛若天堂一般的中央區,拉菲爾恐怕完全不清楚那些流傳在人類戰爭前線的流言。
那些關於納迦人的奇妙揣測與傳說……
幾乎所有關於納迦人的傳說都來自於被稱為「域外之民」的種族。
那是在宇宙拓展期間隨著海盜走私,掠奪,不得已離開太陽系來到了宇宙邊緣的流浪徘徊的人類所留下來的後代。
在那段混亂無序的時間裡,這些人類為了生存下去,頑強地與遊蕩在納迦人與人類勢力中心區的眾多外星種族混居甚至通婚,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一大群混著外星血統的「混血兒」。
這些「人」雖然也能與人類交流溝通,但是他們的文化和思維模式卻早已受到其他外星種族的感染與影響。
當人類終於再一次開始與這群域外知名接觸,那些離奇的傳說與古怪的流言,也被人類所知曉。
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傳言就是:納迦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心靈觸手催眠任何一種宇宙生物。
這也是拉菲爾知道的流言。
不過,在前線待久了之後,人們也會自然而然地知道那些屬於納迦人的傳說中還有許多細節。
就比如說,納迦人中奇怪的階層判定:只有在活夠了一定年歲之後,納迦人龐大的體型與恐怖的武力才能讓它們擁有「長老」的稱號,按照傳統,納迦人的皇帝就是從「長老」中誕生的。
只不過,在如今的納迦人之中,已經有許多年不曾出現過「長老」了——因為近乎無懈可擊的納迦人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所謂的「瘋狂之潮」。
那是一種只有傳說中才出現的東西,人們都說只要納迦人長大,它們那過于敏銳的感知,便會讓它們聽到來自於宇宙深處的的混沌低語。
那些低語來自於納迦人早已瘋狂並且崩潰的神靈。所有聽到這些低語的納迦人都會不可避免地陷入同樣的瘋狂之中。
年幼弱小的納迦人感知能力要遲鈍許多,也許可以熬過最初的幾次瘋狂之潮,但是隨著它們長大和日益強大,它們的感知能力會不可避免地變得越來越敏銳。
同樣的,瘋狂之潮對納迦人的傷害也會越來越可怕,到了最後,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無比強大而可怖的納迦人「長老」,終將會那些人類完全無從知曉的囈語中徹底崩潰,它們會散落成無數蠕動的肉塊,循著那黑暗的低語飛向宇宙深處,最終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之中。
當然,就跟所有的無聊傳說一樣。
納迦人這種可悲的宿命,並不是一直以來都存在的。
它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它們的神失去了自己的伴侶——那伴侶就被稱為白色之星。
「……納迦人的至高神靈,失去了自己的摯愛白色之星,所以它被宇宙的黑暗所污染而陷入了崩潰,最終只能蜷縮著污穢的軀體躲藏在宇宙的最深處,不斷地發出痛苦的哀鳴。而這種強烈感知也影響到了自己的子民……納迦人只要長到一定的年歲,便會自然而然地陷於消亡。」
薩基爾測過身體,在拉菲爾的耳邊衝著他解釋了起來。
「白色……之星?神的伴侶叫這名字?」
拉菲爾顯得有些茫然。
「咳咳,只是傳說而已。」
薩基爾只能苦笑著回應道。
事實上,哪怕是在最詳細的傳說里,也不曾準確地描述過所謂的「白色之星」究竟是什麼模樣,又或者……它究竟是什麼東西。
如果僅僅憑藉著表面的敘述,可以理所當然地將其認為是一顆絢爛的白色星球。
但是,在許多流傳域外之民的傳說中,那顆白色的星星似乎又更像是某種代稱。
在克洛斯特人的敘事詩中,「白色之星」被描述為一顆高聳天際的銀色巨樹。它搖曳時候葉片的拍打聲,可以安撫住來自於遠古之神的哀鳴。
而在愛因它人遺留下來的古蹟中,石板上所描繪的白色之星,卻是一隻可以翱翔於星鯨。
每年當星鯨巡遊而上,納迦人便會變得格外溫和,那便是愛因它人與納迦人進行交易的最好時機,但一旦星鯨結束巡遊,所有的愛因它人便得迅速地撤離納迦人的領地。
因為……
【彼時,哀鳴遍布夜空,銀之雲化為無盡血肉】
至於那些甚至連文字都不曾留下來的弱小種族裡,白色之星的描述就更加錯綜複雜了,有的時候它乾脆被描述為一顆可以被人握在掌心的銀色鑽石,被鑲嵌在項鍊上,獻給了一萬年前安亞人的王后。而有的時候,它甚至只是一隻無知無覺的巨大冰蟲,在氦氣海的海底緩慢地蠕動……
……
也正是因為這些傳言很多時候都是前後矛盾並且邏輯不清的,對於人類來說,這些傳說僅僅只是傳說而已,幾乎很難作為有條理的科學信息被收集研究——這些所謂的傳言完全沒有資格成為這樣一場安全局秘密會議上的研究對象,更不用說,成為判定雷蒙德·莫克姆被納迦人催眠的證據。
事實上,正是在杜蘭博士近乎無禮地嘲諷下,馬克多姆忽然間陷入了沉默。
——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何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將雷蒙德·莫克姆的異樣與納迦人的催眠聯繫在了一起。
「我收回之前自己的發言。」
馬克多姆面容僵硬,他緩慢地說道。
但緊接著他又開口道:「但我依然認為,雷蒙德·莫克姆上校相當可疑。」
說到這裡,他忽然轉頭望向了杜蘭。
「接下來這段時期,加強對雷蒙德·莫克姆的監控……以及,你需要讓艾倫·莫克姆與雷蒙德·莫克姆更進一步。如果可以,讓他們兩個住到一起去。」
「等等,這跟艾倫又有什麼關係?如果雷蒙德真的有問題,為了艾倫的安全著想,我們不應該讓人遠離雷蒙德嗎?」
聽到馬克多姆的吩咐,拉菲爾無比震驚地問道。
「拉菲爾——」
薩基爾用力地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後者冷靜下來。
如果拉菲爾如今面對的是地球上那些官僚習氣的安全局官員,這個時候他恐怕已經被訓斥了。
謝天謝地,馬克多姆雖然有些難以相處,卻並不是那樣子的人,他甚至相當冷靜地對在場的三人作出了解釋。
「……就像是我之前說的,雷蒙德·莫克姆對我的所有行為做出的反應都處於一種非正常的完美狀態。但根據我的觀察,當艾倫·莫克姆與他互動時,他的這種偽裝會瞬間消退,轉而變為他的真實情緒。我想,只有跟艾倫交流時,雷蒙德才會產生真實的情緒波動。」
就像是為了印證自己說的話一樣,馬克多姆開始重複播放起雷蒙德之前的那些言行舉止。
「他會因為艾倫的安撫而感到開心,愉悅…」
馬克多姆指的是艾倫伸手輕輕撫摩雷蒙德膝蓋時的那一段場景。
「我們也不能忽視,他對艾倫·莫克姆有著相當深沉的欲求,但他正在努力掩飾這一點。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基本可以判定,雷蒙德·莫克姆很在乎艾倫·莫科姆的反應。在艾倫·莫克姆面前時候,雷蒙德的偽裝是最弱的。」
在馬克多姆如此貼心的實時解釋之下,就連對感情十分遲鈍的薩基爾也能夠看出來,確實……只有在與艾倫互動的時候,雷蒙德·莫克姆的表現才會顯得真誠許多。
「讓他們兩個呆在一起將會形成一個巨大的刺激源。我們很可能憑此查出他的真實意圖,還有他的真實身份。」
馬克多姆說道,這下,即便是拉菲爾沒有辦法再發出任何反駁。
這場秘密會議,最終以這個命令作為結尾。
拉菲爾和薩基爾率先離開了辦公室,從拉菲爾神情恍惚的狀態來看,他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消化自己今天在會議上聽到的信息。
杜蘭則是在馬克多姆的辦公室多呆了一會兒,那個冷冰冰的男人重新檢查了一遍雷蒙德自從進入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以來的所有生理信息……
一如既往的,他們沒有發現任何破綻。
只不過就在杜蘭不耐煩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即將離開馬克多姆的辦公室時。
馬克多姆若有所思地開口道。
「杜蘭博士,我希望你能重新檢查一下你身邊的人,昨天晚上艾倫·莫克姆與雷蒙德共度了一整個晚上,你的醫療官說這是經過上級批准的。我檢查過任務日誌,昨天晚上他們的行動確實得到了上級授權,但很顯然,這並不正常。與其說這是正常的醫療行為,到不如說……更像是有人在刻意營造雷蒙德與艾倫獨處的機會。」
「昨天晚上?」
杜蘭的臉色頓時變了。
雖然在馬克多姆的面前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後,杜蘭還是不由自主地打開了自己的資料庫。
他重新開始檢查這段時間以來雷蒙德的醫療日誌。
然後,就在日誌即將來到尾聲時,杜蘭的眉頭忽然緊緊地皺起。
他微微向前俯身,好仔細看清楚投影上出現的那兩名醫療官——他們正在面無表情的向杜蘭最重視的那名助手阿爾德報告雷蒙德·莫克姆的醫療日常。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所有的報告語言以及送過來的記錄都符合規範,唯一的問題就在於……
杜蘭從來都沒有在自己的團隊裡,見過那兩名「醫療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