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落過之後,天氣仿佛在頃刻間冷了許多,顧雙儀抱著一本複習資料站在臥室的窗前撩起窗簾伸頭去看窗外的景象。閱讀
昏黃的路燈光照在鋪了淺淺一層白雪的地面上,反射出冷冽的光線來,樹木早就掉光了葉子,彎曲的枝椏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仿佛猙獰的獠牙。
有風從面上刮過,刺激得顧雙儀打了個寒顫,她縮了縮脖子,抬手拉上窗戶,窗戶合上的時候她聽見背後有個不滿的聲音道:「你這樣開著窗,是嫌棄自己身體太好,不感冒對不住冬天?」
她聞言忙將頭從窗簾後收回來,轉頭朝祁承淮笑得訕訕的,「我也就是好奇嘛……」
祁承淮看著她努力辯解的模樣,嘆了口氣有些無奈的笑笑,默默走近過去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裡暖著。
顧雙儀見他不說話,她也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彼此就沉默了下來。
過了半晌,祁承淮低著頭望著自己手心裡那隻白嫩又有些豐腴的手,低聲道:「彎彎,我們說說話罷?」
顧雙儀愣了愣,飛快的抬眼瞭了他一眼,心裡有些好奇的應道:「好呀好呀。」
祁承淮聽見她輕快的聲音,也飛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到了床鋪上坐好,又用被子將人團團圍住。
然後他坐在顧雙儀的對面,盤著腿,低下頭不知在看什麼,許久才開口道:「傅琛走的那天晚上,天也是這麼黑的,一顆星星都沒有……」
顧雙儀聽到他提起傅琛,面上的神色頓時一怔,她沒想到祁承淮會提起傅琛,但她也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的提起他,於是儘管覺得意外,卻忍住了涌到了嘴邊的疑問。
祁承淮低頭緊緊的看著銀灰色被面上的牡丹花紋樣,絮絮的說起他和傅琛的一些往事來。
他與傅琛認識,是在赴南蘇丹的維和部隊開拔前的動員大會上,他作為醫療隊的隊長亮相人前,與擔任維和部隊參謀的傅琛有了第一次接觸。
後來便是在異國他鄉時的彼此照應,也許是遠離家鄉,同胞之間更加團結的緣故,醫療隊的醫生和維和官兵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和王永寧也是那時才逐漸熟悉起來的。
因為紀律限制,維和隊員們每個星期只有一次跟家人聯繫的時間,祁承淮在醫院上班時常常不回家,當住院總最的那一年,他曾經三個月才回了一趟家,久而久之就很少會想家了,於是連這一周僅有一次的機會也有時會放棄。
但與他不同的是,傅琛每周一定要給家裡打個電話,用他的話講就是,哪怕只是聽聽老婆孩子的聲音,也好過日思夜想想得抓心撓肝。
傅琛性子和善爽朗,有著軍人特有的大氣,祁承淮很喜歡和他聊天,聽他講一些部隊裡的趣事,那種戰友之間的深厚感情,是他無法擁有的。
熟悉了之後,祁承淮聽他說起他和妻子的往事,從一見鍾情到結婚生子,他們走過了漫長的幾千個日夜,這期間經歷了重重波折和困難,也感受到了甜蜜和喜悅。
他說起他的兒子,大名叫傅遠瑞的小男孩,「小名兒叫小寶,他媽媽起的,我也覺得恰當,他媽掙命似的給我生的,可不就是寶貝麼。」
王永寧當時聽了嘬著牙花子在一旁說風涼話,「拉倒吧,要真是寶貝,你能一言不合就打人屁股?」
「你懂什麼,男孩子不能慣著,得要求嚴格,不然他媽該管得多累。」傅琛據理力爭的辯解道。
祁承淮樂呵呵的在一旁看著他們鬥嘴,舉杯喝了一口杯子裡的飲料,基地規定不能喝酒,於是能有飲料也是好的。
那時一切都是好的,雖然每日要做很多事,南蘇丹也並不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地方鬥爭日益劇烈,時不時就有難民和需要幫助的普通民眾需要援助,他們和聯合國駐紮在當地的其他工作人員一起試圖努力的維持著本地區的關係平衡。
他們漸漸和生活在當地的中國人一樣習慣了偶爾響起的槍聲,小心的保護自己及同伴的安全,一切都平穩而有序。
祁承淮甚至跟傅琛說等回國了要去他家坐坐,認識一下總被他掛在嘴邊的妻兒,他總覺得軍人的妻子很是辛苦而偉大。
他說這話時距離他們這支隊伍回國還有半年多,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有一場持續了四天的激烈武裝衝突即將爆發。
那天是營地的聚餐時間,本來是高高興興的,可還沒開始眾人就聽到旁邊的難民營方向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當時的哨兵說是兩軍持槍對峙,不知道誰開了第一槍,兩伙人隨即開戰。這邊槍聲一響,周邊幾個地方馬上開始交火,一時間槍聲密集。
剛開始聽到急促的響聲,祁承淮還以為是鞭炮,但傅琛他們經驗豐富,立即就意識到不好,等到看見不停有人往反方向跑,才真的確定有衝突了。幾分鐘後,有某方的增援部隊從醫院旁邊經過。
「我看到兩輛坦克,裝滿軍人的裝甲車,還有兩架戰鬥直升機。」祁承淮如是對顧雙儀回憶道。
醫院馬上關閉了大門,祁承淮和同事把病人集中在一起。事發突然,局勢發展難料,他們把所有食物和飲用水收集起來,統一分配,做好了長線準備。
槍聲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祁承淮心裡也害怕,怕被流彈擊中。但他又憑著經驗認為,南蘇丹人不會主動攻擊中國人,尤其不會攻擊中國醫院和醫生。
傅琛他們立即就接到了支援任務,迅速披裝取武器,到門口哨位執勤,對想進來的難民進行安檢和指引。
當天難民營附近的交火一直持續到晚上,紅色的跳彈像煙花一樣接二連三,事態卻未如祁承淮所想那樣逐漸平息,而是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了。
期間有人持武器進入醫院搜查,將一個被認為是對方間諜的當地人強行拖走,對方否認便被槍托打破了頭。
那是祁承淮幾十年人生里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遠遠比疾病危險而恐怖。
祁承淮想起那幾天,能記起的是子彈從頭頂上不時飛過,發出咻咻的聲響,時不時還有炮彈在附近爆炸,震得房子一顫一顫的。
傅琛是被同樣滿身是血的王永寧背著進來的。他們停在難民營的一輛步戰車被炮彈擊中,內部爆炸,傅琛當時便在裡面。
王永寧當時從西門口去找他,路上找了個掩體趴在地上,第一次感覺到死亡近在咫尺,心裡又恨防彈衣為什麼不再大些沉些。
傅琛送來時已經是深昏迷,各種措施都做了還是無用,祁承淮卻希冀自己能有力回天。滿身滿臉的血污浸透了迷彩服,又浸透了手術間裡的每一張手術巾,心電監護上的圖示已經成了直線,他還在拼命的做心臟按壓。
後來他才在廁所的鏡子裡看見自己通紅的眼,像是滲出了血。
王永寧也受了傷,只是不重,但他與祁承淮的情緒,好似隨著傅琛的死而一齊變得無比低落。
祁承淮覺得很難過,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兄弟,還有深切的疑惑,那麼多的儀器和藥物,竟然都沒能讓他醒來哪怕片刻。
那時他頻繁的做夢,夢見傅琛跟他說很想念家人,然後從夢中掙扎著醒來,滿心的疲憊無法言說。
起先他以為只是一時的情緒低落,誰知直到一切回歸平靜,就連王永寧都逐漸跨過傷痛之後他還是會做那個夢。
狹窄的營地醫院手術室里,滿臉灰塵和血污的男子,被血浸透成了墨綠色的手術巾,地面上還有血液滴落,鮮紅色變成暗紅色,鋪天蓋地的成了一張巨大的紅綠交織的網。
他終於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卻也只好默默忍下閉口不談,直到回國後去找關岳。
這個帶給他與傅琛的友誼又帶給他傷痛的戰亂之地,曾給他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我們當時是在朱巴,從飛機上看,藍天白雲,遍地植被,一片熱帶草原風光,一副鄉村小鎮的樣子,七層以上的建築屈指可數,大部分都是小平房、茅草屋。」
然而此時他再提起,卻是道:「我再也不會去那裡,哪怕只是停留片刻。」
話畢,他沉沉的嘆口氣,終於將眼從銀灰色被面的牡丹花紋里抬起來,卻看見對面的顧雙儀正將半張臉埋在蓋住屈起的膝蓋的被子上,睜著一雙水眸關切的看著他。
她看著他問:「這些事你一定沒同關岳之外的人說過對不對,一直藏在心裡,是不是很累?」
他怔了怔,不知是什麼緣故,竟突然覺得眼眶和鼻子都有些酸漲,像是委屈又迷茫的孩子終於等來了接他回家的家人。
祁承淮深吸了一口氣,彎下腰去,將臉埋在蓋住她的身前,許久才喟嘆似的呢喃了一聲,「是啊,很累……很累……」
顧雙儀聞言抬起頭,伸出手放在他的頭上,一下一下的捋著他的頭髮,烏黑的髮絲從她的掌指間滑落,她心裡頭梗得些難受,卻又不知道怎麼說出來。
到了最後,也只能化作心底的一聲嘆息。
她側了側頭,好似聽見了窗外北風呼呼吹過窗台的聲音,敲打著玻璃,哐啷哐啷,仿佛有些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