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並不長,過得卻極其緩慢。閱讀
沒有天光日色,甚至連時間感都消失了。
六翼暗裡來看過他,捎來各式各樣的傷藥衣食,說著寬慰的話,眼中藏不住黯然,誰都知道,這一次是在劫難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現。
據六翼的說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地處理案卷情報。不知是不是想借著忙碌彌補失敗的挫折,時常能看見她房中的燈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對迦夜極為不滿,礙於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罵,似乎私底找過迦夜,希望她能說服千冥,令四使一同出面,寧可受懲為奴也好,儘量保全他的性命,卻被冷冷地拒絕。
她全然撇清,漠不關心。
九微失望之極,他只是沉默。
關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韙,不顧招來疑忌之險四處奔走。可這種方式非但不能讓教王從輕發落,反容易引火燒身。一個中原出身的影衛引起四使聯保,對教王而言是多麼危險的傾向,殺心只會更盛。
迦夜的所作所為雖然無情,卻是明哲保身的上策。捨棄一個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優越的雪使。教王依舊會器重,在執掌西域諸國方面,無人能出其右。
略為小心謹慎,她的地位將穩固如初,這也是他回來的意義。
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成為他的重心?
連續不斷地殺伐內鬥,腥雲翻滾,並肩而戰。不管波瀾幾度反覆,她始終站得筆直,像污泥中拔萃而出的青荷。
她曾說他不適合在教中生存。在他看來她又何嘗不是,儘管她冷血多疑、善謀且機心重重。
九微說他動了心,卻弄不清究竟是怎樣的感情。欽佩而警惕、憐憫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爭,種種相悖的情緒混雜,說不出哪一種更多。
若僅有怨憎多好,若她從頭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無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時間所剩無幾,她仍是滿滿地占據了他的思緒。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棄自己。
門外傳來獄卒的腳步,沉重的牢門霍然而敞。
已是第十日。
跪在階下,他一直沒有抬頭,前方的明來暗往熱鬧非凡。
千冥力陳此次任務失利全責在他,主張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陰不陽地含沙射影,點出迦夜謀劃失當之誤。主張從輕發落,責懲迦夜,建議教王削權以彰其過。
九微建言由弒殺營出面重新執行刺殺之務,平抑此次失手的影響。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地看階下暗鬥,許久不曾出言,直到爭辯日趨激烈,才開口打斷:「怎麼不見迦夜?」
三人靜下來,紫夙柔柔地應答:「稟教王,據說雪使正擬出使且末(地名),無暇他顧,我看——」她掩唇嬌笑,「倒像是自知有虧,心虛地避開會審呢。」
「近日諸國來使甚眾,雪使繁務極多,刑律一類教務何須親至,自有教王聖裁。」千冥冷橫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衛,還是該來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經心地捻著腕間玉珠。
九微正待開口,驀然眼皮一撩。
一抹纖影步履輕盈,不疾不緩地踏入大殿。
「迦夜參見教王。」
他的眼睫僅能看到白色絲衣輕拂,從玉石地上行過,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話音沉靜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來得正是時候,可是要替你的影衛求情?」教王慈靄地垂詢。
殿中靜謐了片刻。
「稟教王,迦夜僅是去且末之前面辭,並無他意。」
九微登時臉色發青。
「原來如此,眼下正要處置他刺殺失敗一事,你有何見解?」玉質般的長甲輕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細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規,自然有教規懲處,豈有迦夜置喙之處。」
「千冥主張重刑七日後處死,以儆效尤;紫夙提議飼以墨丸發為下奴,以你之見,哪一種更為合理?」
「以迦夜看來,當然是千冥所提更符合教規。」她無關痛癢地回答。
紫夙冷笑一聲:「雪使真是心狠,這麼想置影衛於死地,莫非是急著為自己開脫?」
「雪使秉公論斷,何來私心之說?」千冥立即反駁,「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視了半晌,緩緩而詢:「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隨身影衛栽培不易,不覺可惜?」
「迦夜雖然惋惜,卻不能有違教規,唯有大義滅親。」
「好一個大義滅親,雪使可曾想過自身督導不力之責。」紫夙抱臂諷笑,「莫非以為殺了他即可已身無憂?別忘了他打草驚蛇,導致鄯善國警戒異常,弒殺營再次行刺難如登天。」
「花使說笑了,刺殺本就是弒殺營的拿手好戲,區區小礙又有何難?」
她三言兩語推脫乾淨,九微內里激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將刺殺看得如此輕易,難怪影衛行刺失誤。」
「月使此言差矣,儘管略為添阻,卻無礙弒殺營的精英鋒銳。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月使對手下這點信心都沒有?」千冥閒適地挑轉話鋒。
「想來在風使眼裡,取一國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銳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卻大謬不然。」
「說得不錯,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趕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煩都拋給月使。」紫夙媚媚地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殺人為月使之務,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該坦言力不能勝,當不起刺殺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會改派月使執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當?」千冥巧妙地將矛頭轉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變。
教王輕咳一聲,正待說話,迦夜忽然幽幽一嘆。
一時俱靜,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視教王。
「啟稟教王,迦夜自慚無德無能,方使任務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鑿鑿,多方責貸,迦夜無以自辯,唯有以行止證明。」
玉座上的王者興味地揚了揚眉。
「你待如何證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為難;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責任意圖遁逃;教王慈悲,也覺影衛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處。」她垂下眼,似極不情願,「如此種種,迦夜若再不擔當,將來何以在教中自處,又孰能服屬下之心?」
清音一頓,無可奈何地咬了咬唇。
「請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離鄯善國不遠,若辦完事務順手易行,迦夜取了國主性命回來復命,既免了弒殺營受殊影牽累,又可塞悠悠眾口,將失利影響減至最低,萬請教王成全。」
語聲如泠泠泉水激石娓娓而陳,輪到千冥青了臉。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複雜,仿佛她突然變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臉錯愕,全然不可思議。
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猛然抬起頭,只看見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氣滯了滯,玉座上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確實無能,唯有請辭雪使一職。」女孩謙卑地垂首,「萬一僥倖成功,日前的失敗便請教王寬大為懷薄責為誡,讓迦夜略存體面。」
低沉的笑聲響起,漸漸轉為大笑。
「好,好——」
好什麼教王沒有說,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補充,「況且你所說得句句在理,若不答應,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謝教王恩准,屬下定不負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聽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地叩首退行出殿。
從始至終,沒看過階下所跪之人一眼。
莎琳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怎樣也靜不下來。
身為鄯善國的小公主,素來備受寵愛,率性驕矜。一向專制的父王看見她便會軟下心腸,縱有再大的怒意從不對她發作,總是和顏悅色地輕哄,似乎只要她展顏一笑,沒什麼得不到。
前些日子誤打誤撞地救了父王,更是令寵溺泛濫無際。
想起來仍餘悸猶存,那個俊美的青年鬼魅般地出現,輕易將父王身邊的護衛斬殺一空,劍如閃電,殺氣翻湧,無人能阻,一如恐怖的死神。
憶不起怎麼會有勇氣擋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為什麼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她的臉。
容貌俊美得像傳說中的神祇,卻那樣可怕。
為什麼不曾刺下去?
因為她的淚?還是她的美?
縷次猜測總不自覺地紅了臉,第一次看見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比鄰國的王子更令人心動。莫名地在心間縈繞不去,突然希望國師不要傷了他,希望他能逃過天羅地網般的追捕,或者受了傷,在某個無人處被她遇見?
王宮裡的氣氛緊張至極,國師時刻不離父王左右,她卻痴痴地凝想出神,強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腦海,令情竇初開的公主魂牽夢縈。
這樣隱秘的心思她不敢對任何人講,就連貼身的女奴也只當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驚嚇所致。
她時常遣人去打聽追捕刺客的進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頭的手下,父王銜恨已久。假如真箇捉到斷不會輕饒,即使是溺愛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會因她的哀求而心軟吧。
可是他那麼神秘,危險,俊逸非凡,若能再見一面多好,她一定不會召喚侍衛。
美麗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臉上浮出兩朵紅雲,益加俏麗動人,梳妝的侍女正從琳琅滿目的箱奩中挑選合適的珠寶,在長發上比畫配襯,悉心使公主以最動人的模樣出現,猶不忘笑著恭維。
「公主殿下真美,連天山上的雪蓮花也要自慚形穢,到底是鄯善國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國的客人都會為之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鄯善立國百年之慶。鄯善國力強盛威名遠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襲殺,西域各國皆遣使來賀,賓朋雲集冠蓋滿堂,愈增盛典華光。剛至適婚之齡的小公主將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藉此良機替女兒挑選一位合適的夫婿,一切更是極盡奢華之能。
華麗的紫衣輝映著玉人,每走一步,發上的步搖輕輕顫動,宛如和風拂過嬌花,明眸秋波,天真嫵媚,連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莎琳抿唇而笑,輕巧地旋了個身:「謝謝父王送來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輕撫女兒粉嫩的臉。「莎琳長大了,美得父王都驚訝呢。」指尖摩挲著面頰,一貫慈愛的父親眼神有些奇異,似讚嘆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取笑呢,誰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遠嫁的姐姐美名冠絕諸國,成年之後求親者多如過江之鯽,與她感情甚好,最後嫁給了疏勒國主,嫁妝之豐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時佳話。
撫在頰上的手很熱,讓她略有點不適。
仿佛不曾感覺到她的微避,鄯善王托起俏臉細細審視:「莎琳這麼美,倒是讓我捨不得這麼快將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幾年可好?」
「莎琳願意陪父王一輩子。」她嬌嬌地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來,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釵。
「去吧,讓各國來使都看看,本王有一個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晝。
數百張筵席高朋滿座,在精緻的王宮花園內露天而宴。所到皆是各方上賓,金杯銀盞盛著美酒珍釀,妖嬈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飲自醉。
胡姬歌舞聲樂柔靡,庭內語笑盈盈,誇讚著鄯善王的文冶武功,極口稱頌公主的艷麗出眾,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顏色。
莎琳端莊地坐在父親身側,符合身份地微笑。眾多傾慕的眼光如影隨身,她一個也到不了心頭。人皆期待的宴會長得令她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了一個呵欠。
樂聲漸漸停了,舞女們退下去,下一個節目是什麼?這次的宴會請來了各地頂尖的藝人,看來也不過爾爾,實在提不起多大興趣。
咚!
一記沉重的鼓聲震撼了天地,四周驀地靜下來。
細微的鼓聲如春雨潤物蠶食桑葉,沙沙響起,漸漸至大。數盞特製的華燈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碩大的巨鼓不知何時豎立,中間一個瘦小的身影迎風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臨,轟然入耳,如萬馬奔騰,肆意縱橫,極盡淋漓揮灑。鼓槌在鼓上飛舞遊走,姿勢昂揚優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風驟雨,密而不亂,疏而有制,聲聲懾人心魂。四周立有數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持槌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聲在一片屏氣中持續走高。越來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敵陣緊逼兵臨城下。黑雲壓城畫角連天,殺氣嚴霜一觸即發,在心要從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四周驀地死一般寂靜。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聲和讚嘆之聲滿盈園內,所有人都被鼓聲吸引,由衷地嘆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讚嘆,詢問一旁隨立的內廷侍長:「這是哪裡的藝人?」
「回主上,此乃烏孫國的流浪藝人,以鼓藝聞名,恰好途經我國,被召來內廷獻藝。」侍長抑不住得色,「全賴司禮官於市井偶見,不然就錯過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禮官是內廷侍長的親侄,此次所薦之節目大大出彩,難怪得意不已。
侍長忽然俯在王耳邊說了句什麼,鄯善王唇角輕揚,眼中流出曖昧的趣致:「果真如此?傳他們上來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許是多方歷練,並無緊張侷促之色。領頭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銀環,臉上戴著一個猙獰的面具,魔王般張著獠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賜賞。」
「多謝國主厚賜。」齊齊伏下頭叩謝。
「你們是烏孫人?」鄯善王盯著領頭的童子,目不轉睛。
「回國主,我們大多是烏孫人,也有些是各國流浪的孤兒。」領頭的童子一直不曾抬頭,語音微冷,說不出地好聽。
身邊沉默的國師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場中多人聽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卻懂了,同樣以烏孫語回答。
問答數句,國師點點頭不再開口,顯是確認了對方的出身。
「為什麼要戴面具?」鄯善王又問起來,頗感興趣。
「回國主,傳藝的師父說鼓藝來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視,以表敬畏。」
「現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麼樣的人能擊出這樣的鼓。」
童子躊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緩緩抬起了臉。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個女孩。
黑髮垂髫,明眸流光,肌膚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鮮紅。
腰身細小,雙腿纖長,微曲的頸項白如玉瓷,額際微微見汗,想是一番勁鼓頗為不易。稚齡年少,身量未足,卻已有驚人的麗色,在夜境的華燈下猶如傳說中的奼女,奇特的誘惑心神。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偌大的庭院只聞呼吸之聲。
早早退席的莎琳悶悶地扯著紗巾一角揪來扭去。
什麼鄯善國第一美人,自從那個女孩摘下面具,每個人都盯著不放,哪還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連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嚇人,還低聲咐咐了內廷侍長什麼,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復了熱鬧。
貼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悅,輕聲安慰。
「殿下何必生氣,今日公主的美名將遠揚諸國,屆時求親的才俊多不勝數。」
「那個丫頭真的很美麼?」莎琳不悅地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貴的公主。」侍女含笑卸下公主頸間的珠鏈。
「為什麼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覺得嚇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個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氣,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像大漠裡的妖魔專惑人心呢。」
「妖?」
「對呀,據說有種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過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到得了王宮?」她撇撇嘴不為所動。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輕輕理順烏髮:「公主說的是,什麼樣的妖魔也抵不過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又想起那張冷漠的俊顏,心情忽然好起來,說說笑笑的嬌聲軟語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宮漸漸沉入靜謐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