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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心瀾

2024-09-04 11:59:32 作者: 紫微流年
  鄯善王在侍女的環繞下除去華麗厚重的王服,畢竟是五十餘歲,儘管保養得法,持續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憊。閱讀但一想到某件事,體內湧起熱流,再度興奮起來。

  國師悄然現於身後。

  「稟國主,已經探過那個女孩不諳武功,身份無誤,應該安全。」

  鄯善王無聲地笑了笑,揮揮手,周圍的人退了下去。

  移步走入寢殿內室,奢華寬大的床上蜷著一個纖小的身影。

  「皮膚真好,滑得像絲綢。」低喃的男聲帶著濃厚的情慾,「做流浪藝人真是可惜了,這副身子服侍過多少貴人?」

  「為什麼不說話,怕了?」

  「腰很美,又細又軟,還有胸——」嘆息般的話語,呼吸漸漸粗起來。

  「真是漂亮的腿,這麼直——」喘息越來越重。

  「為什麼抓我,是咬得太重?」

  「臂環真礙事,咦,底下有什麼?守宮砂,你怎麼會——」

  銀燭跳了跳,死寂的室內猝然閃過一絲極細的微芒。

  密閉的牢門在鎖鏈聲中打開,九微衝進來興奮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殺了鄯善王,教王依約免了你的過錯,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他有點不敢置信,沒人會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殺的風險難度。

  「她可有受傷?」

  「看來沒有,業已去殿內復命,現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綻出笑意,「總算她還有心,沒有撒手不管,不枉你為了她回來認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她用了什麼方法?」

  「誰知道,反正有效。」九微聳聳肩,「我們都被騙過去了,以為她準備撇清關係推個乾淨,沒想到反被利用了說辭,連教王都找不到拒絕的藉口,現在她一擊成功,你總算不會有事。」

  「九微。」他張張嘴,說不出謝字,那樣重的情誼豈是一個字能言說。

  九微瞭然的擺手:「少廢話,看你一身狼狽,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經,難道在死牢里還沒待夠,我還當紫夙打點得不錯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來。

  現在的囚牢乾淨整潔,被褥齊全,飲食也好上許多。比起初時的糟糕,幾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會不知,能獲得這般優待,一定是九微托囑紫夙的結果。

  九微挑了挑眉,憂心既去,一貫的促狹又泛出來。

  「聽說紫夙來過幾次。」不懷好意地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說過些什麼?」

  「無非是拉攏之類。」

  「就這?」九微壓根不信,笑得極其曖昧。

  看著對方的詭異的表情,他好氣又好笑:「你想聽什麼?」

  九微遺憾地撇嘴,把他拉起來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沒什麼樂子,你那死腦筋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六翼喜出望外,圍著他說個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強令中退了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潔如常。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綠夷端著托盤而至,盤中放著大大小小的藥瓶紗棉,他心中一緊。

  「她受傷了?」

  「回公子,雪使說略有輕傷,吩咐小婢取來候用。」綠夷自然清楚問的是誰,斂妝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現下大概已休憩。」回答並不太肯定。

  他接過托盤輕輕敲了敲門,全無聲息,看綠夷走遠,他推門踏入室內。

  偌大的房中空無一人,他微一猶豫,走入相連的隔間。瀲灩波光在室內明滅搖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溫熱,她每次殺人後都有沐浴的習慣,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錦屏擋住了視線,他將托盤輕輕擱至屏邊,正待退回,嘩的一聲水響,仿佛有什麼自水底翻上來,一聲疲倦的嘆息迴蕩在室內。

  靜了半天,聽得離水的腳步,一隻手從屏障後取過了托盤,雪白的臂上綴著鮮紅的守宮砂,但令人震訝的卻是青紫咬痕、掐痕、淤傷的印記觸目驚心。

  渾身的血液驀然冰冷,一瞬間明白了許多,卻不敢相信。腦中空白一片,無意識地衝過錦屏闖入了水霧氤氳的室內,本能地想求證什麼。

  迦夜坐在池邊,纖細的腿垂在水裡,濕淋淋的長髮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猙獰的裂傷,她輕曲腰肢,艱難地給自己上藥,小臉在水汽中更顯蒼白。身上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為驚心。

  猝然聽見腳步,她抬起頭,剎那怒極,素手一掀,托盤連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併飛起,破空砸來。

  他沒有避,一隻玉瓶擲中了頭部,力道如著重捶,眼前一黑,衝力帶著他退了幾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一縷鮮血順著額角流下,他只是愣怔。

  耳畔嗡嗡作響,適才見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燙得神志全無,心神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迦夜自屏後踏出。黑髮猶在滴水,零落地披散兩頰,衣襟略為散亂,仍帶著霧氣濕意,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你出來了很好,下去休養吧。」

  寂靜許久,沙啞的聲音響起:「你用了什麼辦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隻手拭著長發,臉白的近乎透明,「色殺。鄯善王多詐難測,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這一點。」

  「你——從來不用色殺。」

  「總有第一次。」她無表情地淡瞥,「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它很有效。」

  翻湧的情緒塞住了胸臆,他無法再開口說話,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點上,選淡雅安眠的那種。」

  他沉默地照辦,一絲絲香氣盈散開來,又垂下簾幕,室內光影轉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聽著腳步漸去,她小心地躺在柔軟的絲褥上,儘量不碰到傷口,緊繃的情緒終於一點點放鬆。殺了鄯善王算是暫時應付了教王的難題,接下來仍不能絲毫懈怠,積壓的事務連篇累牘,休憩的時間不多,她合上眼睫,漸漸被睡意侵襲。

  朦朧中,有人接近了床邊,挨得越來越近——

  她猝然醒來,袖中的短劍閃電般探出。

  去而復返的人半跪在床邊,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間,他似乎不曾感覺,靜靜地看著她。不知是不是受傷所致,她的頭昏昏然,一寸寸挪開劍,牽動了背上的傷,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來做什麼?」黑眸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盤,「我已經上過藥,不妨事。」

  「背上的傷包紮不易,我替你敷藥。」

  「用不著,也不是什麼重傷。」額頭的溫度越來越高,她有點撐不住了,「你出去。」

  「我會很快處理好,你也不希望別人發現你受傷。」他逕自拔開瓶口,探臂將她翻轉至俯臥,動作輕而堅決,「稍微忍耐一下。」

  或許是傷勢帶來的虛弱,她沒有再拒絕,手邊的劍被他取下擱在一旁,軟軟地伏在榻上,呼吸微亂。

  他以銀剪破開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僅僅胡亂地裹扎一下,並未仔細護理。他小心地清潔上藥,綻裂的傷口根本不該沾水,她卻浸泡許久,癒合的時間肯定要滯後了。

  指下的肌膚發燙,蒼白的臉泛出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沒了以往的凌厲,看起來孱軟無力,像個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傷,是誰?」

  良久,低弱的聲音微帶恍惚。

  「鄯善國師。只怪我逃走的時候經脈初通,反應慢了一點。」

  「經脈?」

  「他們防得很嚴,我用金針自閉武功才瞞了過去。」藥粉里麻痹催眠的成分逐漸生效,她的精神鬆弛下來。

  「你用了毒殺?」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下自禁武功,他無法想像。

  「我在指甲中藏了藥,劃破了他的皮膚,再以金針刺入心室……」女孩的聲音越來越輕,模糊難辨,傷熱和疲倦一同襲來,侵蝕了神志。

  他默然包紮,動作極輕柔。

  昏沉的人兒無知無覺,淡粉的唇角有些潰破,他知道必是出於她自己的咬齧,輕挑了一點藥粉敷上。

  幼嫩的肌膚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礙眼,修長的指尖輕輕觸摸,凝滯良久。

  潛藏的心事如燃燒升騰的暗香,在半空彌散,不為人知。

  斜陽從窗口灑入,帶來柔和的暖意。

  寬大的書桌邊,男子翻閱著各國的情報檢點歸類,聚精會神地執筆摘錄重點。桌子對他來說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傾,飛揚入鬢的眉微蹙,唇角好看地抿起,側面的輪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銳如鋒的氣質,足以教人失魂。

  這樣的男子,怎會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為臣屬,該是委屈至極。

  冷酷無情的命運如一隻可怕的巨手,肆意撥弄著人的際遇,彈指便將江南鮮衣怒馬的少年扭曲為伏首驅策的影奴。橫蠻粗糲的現實之前,除了順應,又能如何?

  他已算適應得很好,沒有怨懟,沒有愚蠢的掙扎,沒有自毀自傷的舉動。

  即使忽遠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沒有背叛的行徑出現。易地而處,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惡如淵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多麼不易,長期堅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還能撐多久?

  男子忽然望過來,正對上她的眼。

  深邃的眼眸映著陽光,剎那間迷失了心智。

  默默對望良久,他走過來拂開一縷落在頰上的發,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將她扶起。


  受傷之後,她總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過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嗆咳起來。牽動了傷口驀然抽痛,他避開傷處輕撫著背,平抑急促的氣息。待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點,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話語在耳畔,說不出的溫柔。

  她不自覺地點頭。

  「可還要再睡?」

  「不必,堆積了太多事情得儘早處理。」熱度已經退去,只要不動傷處,除了綿軟無力其餘尚好,她試著撐起身子,被他攔下。

  「我歸納了一部分緊要的,一會兒拿給你看,急待處理的我念給你聽。受傷之後連日趕路不曾調養,現在還很虛弱,暫時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態度溫和又強硬,她很不適應,素來他只是聽從命令,何來這般主動決定一切。不等她說話,他取過數個軟枕,密密墊在身後,讓她得以較為舒適的側伏,又取過適才謄抄的要點任她展閱。

  一筆瀟灑飄逸的草書入眼,她不禁微訝。

  「你寫得一手好字。」

  教中秘事多以口頭傳達,鮮少見他動筆,文書類的丟給他後也未曾過目,比起自己隨意潦草的字跡,著實漂亮許多。

  「平日總看我寫的東西,倒是委屈你了。」想來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實在不堪入目,她自嘲地笑笑。

  「你只是練得較少。」他沒有笑,認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見識到家學了。」她些微調侃,感覺身邊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覺的說下去,「我四歲後即未曾練過字,直說差勁無妨。」

  「練字並沒什麼用處。」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地垂下手中的箋紙:「說的是,這裡唯有殺人的功夫最實用。」

  「你不該在這種地方。」

  他的話音極低,她只作未聞,隨口岔開。

  「對了,我見到了鄯善國的小公主,確實美貌,尤勝煙容,難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俊顏不自在地撇開,說不出真正的緣由。

  她並未追問,淡淡地提醒。

  「不管什麼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給了她機會,等於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靜了半晌:「為什麼救我?」

  歷來最擅長權衡利弊,斟酌損益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可能性近乎為零,其中的風險遠遠超出了預想,一旦失手,她面臨的將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還有利用價值。」她垂下睫,語氣平淡,「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貫風格的回答。

  望著淡漠的素顏,竟然一無波瀾,仿佛這個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麼?」他凝視著她的臉,「什麼原因讓你甘願留在這個鬼地方。」

  什麼緣由讓一個並非貪圖權勢富貴的人緊握大權,並非陰暗嗜殺的人不離殺戮征掠,不是冷漠無情的人心如鐵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種莫名的東西閃動,卻難以解讀。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難得到。」她有點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價,包括性命?」他輕輕地問。

  「嗯。」她合上眼,隔斷了可能泄露的心緒,「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計生死。」

  「是什麼?」

  她笑起來,長睫輕顫:「我的願望與你無關。」

  睜開眼,僅有的一絲迷惘消逝無蹤,清晰冷定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麼。」細緻的指尖觸上他的臉,划過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線條優美的唇,「或許某一天,你會得償所願。」

  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誘人失足,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綻的蕊:「但在那之前,你必須足夠忍耐。」

  仿佛被什麼蠱惑,他握住了冰涼的指,細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這一刻,想要的卻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邊依稀有貝鈴輕響,一聲又一聲。

  唇很冷,他輕柔地觸探,滑入齒間採擷,意外的甘美。黑瞳睜得極大,她茫然而驚愕,對突如其來的意外不知所措,無形放縱他恣意而為。

  雪樣的肌膚有種清冷的香氣,極近才能聞到,他漸漸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滅無蹤,陷落在失魂的誘惑中難以自拔。

  蒼白的素顏湧上了酡紅,她忽然推開他急促的喘息,險些窒在持續的親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沒呼吸?」

  他幾乎想笑出來,又極力忍住,對世情人心瞭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對親熱一無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著他,換了平時倒是威勢十足,可惜此刻軟軟地依在枕上,胸膛急促地起伏,嬌顏如紅霞暈染,哪還有半點可怕之處。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適當的詞,臉越來越紅。

  「我不會再碰你。從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他斂住笑,低低地說出,「我的命,是你的。」

  此後,他們真正攜手應對一切挑戰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測迦夜的心思,竭盡心力分擔了過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務。沿襲以往對西域諸國的手段,從被動執行改為全盤謀策,摒棄了一切顧慮,冷血地以最小代價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無情也罷。他放棄了思考值不值得,放棄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著一日,他的命運便與她休戚相連。再沒有掙扎,心甘情願地用盡種種陰狠卑鄙的伎倆。

  他執掌了對外一應事務,她騰出手築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隱蔽的方式擴張權限,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千冥非但沒有因不能得手而疏遠,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過清嘉閣,煙容派人請過數次,他以事務繁忙為由婉拒,心下歉疚,卻已決意不再踏足媚園,唯一能撥動心弦的,只有那個永遠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著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微涼而甘甜的吻,混合著清冷的香氣;想起她纖秀的頸,單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濕淋淋的黑髮披落,眼眸中水氣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優美的歌,在廢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澀羞怯,她極少流露的脆弱無助和無緣由的渴望,占滿了全部思緒。

  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卻如星辰般遙遠,日夜般絕望。

  他知道他已然徹底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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