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了好一會兒呆,她揉了揉額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壺斟了一滿杯,慢慢地咽下去,紊亂的思緒似乎緩和了少許。閱讀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綿軟,第一次縱容自己頭腦空白,一杯接一杯地品嘗。獨飲了半晌,一壺酒下去熱氣上涌,就著苑內的花泉洗了把臉,微涼的水汽一激,頓時清醒了一些。
身後傳來了足音,她回頭瞥了一眼,頓時僵住了,指尖幾不可覺地發顫。
斯文而帶著書卷氣的少年,乾淨靦腆的笑。
多年前的那個人又立在身前,捂住染血的腰肋對她微笑,別怕,我們過了關,你不會死——
灰濛濛的夕陽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樹下朝她伸出手。迦夜,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一剎那,又幻變成垂死的模樣,強忍著非人的痛,連硬擠出來的笑容都變了形,嘴角的血不斷湧出,每一次咳震都帶出大量的鮮血,對不起,沒能幫上你,反而讓你難過……
她茫然注視著眼前的人,不敢細憶的過往一片片閃現,忘了身在何處。
「葉姑娘。」對方遲疑地呼喚,猶豫不定。
幻象破滅了,她退了一步,輕輕合上了眼。
「葉姑娘,請原諒我當日的無禮,我實在不知姑娘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來的人,沈家上下銘感厚恩,請受淮揚一拜。」
還未拜下,眼前一花,纖影已飄然避開。
「不用。」清冷的聲音起伏不定,她沒再看他,「淮衣——對我有恩,我理當送他回來。」
少了虛弱,眼前的女孩有種難以接近的氣勢,沈淮揚略窘地開口:「我害姑娘險些喪命,冒犯在先,罪責甚重,若是有什麼法子能夠稍事彌補,淮揚萬死不辭。」
她淡瞟了一眼侷促的人,目光落在遠處的花架上:「無妨,反正我也沒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葉姑娘在天山和我大哥是舊識?」
「嗯。」
「他在那兒……過得怎樣?」
少年期盼答案的目光閃亮,迦夜呆了一陣,說得有點困難:「教中的訓練很辛苦,不過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強——非常出色,總能闖過試煉。」
咀嚼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驕傲,好一會兒才問出下一個問題:「大哥是怎麼死的?」
沉默了半晌,女孩簡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對手。」
「大哥是——」
「戰死的。」黑眸閃著幽暗的光,「他正直堅強,勇敢果決,至死不曾退避,沒有辱沒沈家半點聲譽。」
少年紅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大哥去得痛苦嗎?」
太陽穴突突地跳,她儘可能說得自然:「沒,一瞬間就結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異樣,只覺得安慰:「多謝葉姑娘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實在沒力氣再說,她點點頭想逃開。
「葉姑娘。」少年急急地喚住,躊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個不情之請。」
迦夜頓住了腳聽下去。
沈淮揚清秀的面孔閃過一抹尷尬。
「請姑娘饒莎琳一命,雖然她曾對姑娘不利。」
聽謝雲書大致提過幕後的主使,並未留在心上,殺戮多年結仇無數,她早就懶得去想報復者是誰。
「她怎樣了?」
「她被南郡王世子交給謝世兄任意處置,目前被押在謝家的地牢等候發落,我知她冒犯了葉姑娘,但請念她去國流離辛酸坎坷,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本質不壞。如何懲戒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無妨,你既然有心就把她接出去照應,總比送回南郡王府要好。」迦夜隨口應承,沈淮揚未想到她如此好說話,不禁大喜過望。
「姑娘不計較她魯莽得罪之處?」
「得罪?是指她要殺我?那算什麼,以她的心智閱歷做到這步實屬難得,差一點就成功了,我該贊一聲才是。」
沈淮揚聽得兩眼發直。
「如果她還想報仇再試試也無妨,運氣好會有可能。」
她漫不在意,沈淮揚反倒緊張起來:「不會不會,在下一定力勸莎琳打消妄念,決不讓她再來驚擾姑娘。」
望著少年輕鬆起來的背影,她又想起了那個人,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手心。長期握劍給細白的指掌添了些薄繭,曾經有人描著她的掌紋笑囑,繭子要修一修才不礙握劍,這樣一雙手變形了多可惜,總有一天你會放下劍,做一個尋常的女兒家……
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似乎只是沉默。
五歲拿起劍,已不可能再回頭,真要放下的時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寶劍,離不了的江湖,這條漫長的道路永無盡頭,試圖救贖的人比她更早地逝去,最後只餘下悽愴的懷念。
而此刻固執地留在身邊不肯放手的,又能堅守多久。
「請你放過他。」打斷思緒的是她極不想見到人。
甜美的聲音有種過度緊張所致的尖銳,勉強做出鎮靜的表象,隱不住排斥和怨憎。白鳳歌立在月門邊,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氣。
默嘆了一聲,迦夜沒有理會,抬手倒盡了殘酒。
「這樣說有些無禮,可你會毀了他。」白鳳歌強迫自己走近了幾步,注視著喜怒莫測的素顏,孩子般的外表下有著足以令人恐懼的力量,她厭惡又不得不繼續。
「謝世伯不會容許他娶一個魔教出身的女人,何況他為你一意孤行調動大批部屬,激起了來賀的江湖朋友諸多猜疑,鬧得滿城風雨。你不明白謝世伯有多生氣,把謝大哥和青嵐罵得抬不起頭。中原有中原的規矩,家世清白比任何事都重要,你進不了謝家,沒人會接納你,甚至將因你的身份而導致他被排擠。他是謝世伯最看好的人,前程似錦,未來必定是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你會讓他失去一切。」
迦夜無所事事地抿酒,指尖撥弄著杯壁,仿佛全未聽見。
「你並不喜歡他,不然怎可能那樣對他,你在利用他的迷戀折磨他,以此為樂。只緣他身份特殊,出身江南大家,所以希望從他身上得到更多,離開了魔教,你想在中原獲得更多的權力地位,才不肯放過他。」盈盈的眸子浮起了淚光,白鳳歌滿含怨嗔地指責,語聲有些哽咽,「可這樣下去什麼也沒有,你會害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從見到的第一眼,她就愛上了那個人。
那個扯動紙鳶的英挺男子,輕翹的嘴角無限溫柔。她悄悄地彈出青蜂針,翼望能借著一場偶然的邂逅相識,卻被任性無禮的女孩刻薄地打破,私心裡失落了許久。
誰想再次相見,他竟是姐姐無緣的定親對象,謝家失蹤多年的三公子。那一瞬的驚喜壓過了一切,她知道,這是上天賜給她的良人。
令姐姐鬱郁心結,嫁作人婦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見傾心的人,江南最負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兩家長輩皆樂見其成,推波助瀾,所有人盡在等一場佳話的收梢。
假如沒有眼前的人,這一切該是順理成章。
偏偏為這可怕又可憎的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進任何人。
不管她怎麼美,怎麼好,視若無物。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鳳歌一顫,又直起了背:「你要什麼?如果是錢的話我也能給你,只要你離開,否則他遲早認清你的真面目,到時候你什麼也得不到。」
一直沒出聲的人漾起了一個令人難堪的笑,譏誚之極,受不了無形的刺激,白鳳歌衝口而出:「你壓根配不上他,看看自己的樣子,除了一張臉哪裡像正常人,只會讓他淪為眾人的笑柄,誰會接受你這樣的妖怪,還是來自那樣骯髒邪惡的地方——」
「白小姐!」
溫雅的男聲打斷了白鳳歌的攻訐,玉隋不知何時立在了苑內,像是不曾發現尷尬的場面:「謝夫人在尋你。」
白鳳歌噎住了話語,神態僵硬,失控的儀態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養無法接受,然而未得到對方的回應,又不甘心如此離去。
僵滯了片刻,玉隋不識相地催了一句:「謝夫人對小姐中途離席十分憂掛,還請白小姐速去,以免夫人擔憂。」
「你!」
白鳳歌失措地瞪著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淚,掩面衝出了小苑,隨著隱約的啜泣漸漸消失,迦夜喝下了最後一滴酒。
苑內恢復了寧靜。
似乎所發生的一切都與己無涉,迦夜興味索然地彈了彈空空如也的酒壺,考慮要不要再來一些,極少碰酒,今日突然一發不可收拾,離了天山確實越來越放縱了。
「別在意她的話,謝三公子自會處理一切,旁枝末節與你無關。」
她有些意外,偏頭看了看,年輕的公子微笑,真誠中帶著暖意。
「這是安慰?多謝好意。」她不怎麼上心地點頭致謝。
「這是事實,謝三公子是個值得信賴的人。」玉隋說得很認真。
對他話中的含意不做表態,她忽然冒出了無關的一句:「如不麻煩,可否替我再叫一壺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聞了一下瓶口:「埋了七年的醉花蔭,我去可未必能取到。」
迦夜詫然,拎著杯子轉了轉:「很貴?」
「謝夫人手釀的私藏,只怕謝前輩都得省著喝。」他溫顏解釋,「這酒有後勁,還是不要再飲的好。」
「會醉?」
「嗯。」
「那也好。」她懶懶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還沒試過喝醉的滋味。」
玉隋的神色愈加柔和,幾乎會被錯看成憐惜:「還是不試的好,無論怎樣的美酒,醉了都不會太好受。」
「既然如此,為何那麼多人喜歡?」
玉隋極有耐心地對答:「大概是因為喝的時候太痛快,讓人忘了後果。」
或許真是酒意上涌,她也變得多話,竟輕輕笑起來:「或許你說得不錯,就像殺人的時候很痛快,可殺完了滋味實在不好過。」
「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不曾被她嚇到,玉隋反而接著話題問下去,眼中沒有半點厭惡,如同聊書法字畫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氣地抿嘴一笑:「很刺激,一瞬間血濺出來,殺的人越強越有成就感,毀滅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為什麼又難受?」
「血的味道很難聞,沾在身上怎麼也洗不掉。」她有點茫然地望著院子裡的碧樹,「有時殺多了,覺得眼前的東西全是紅的,很噁心。」
清俊的臉上悲憫之色更重了,但因著溫柔並不刺人。
「你在可憐我?」她歪著頭打量了一下,隱約有些奇怪,「沒必要,我還活著,該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玉隋淡淡地笑了,帶著難以名狀的傷感:「是的,幸好你還活著。」
怪異的感覺越來越重,她盯了半天,換了另一個話題:「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很不容易,終於找到了。」他凝視良久,聲如微風拂過,「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我很後悔,如果早一點尋到,她一定不會受那麼多苦。」
迦夜不說話了,驚疑之心漸起,右手悄悄縮入袖中扣住了劍。
對方卻似不曾覺察,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枚短笛,淺笑著徵詢:「有酒無樂未免掃興,我給你吹一曲可好。」
不等回答,玉隋以唇就笛,清靈的樂聲響起。
幽幽瀰漫,純淨如水,使心靈逐漸平靜,舒緩的音調宛如遙遠的天空飄過的片段,想要捕捉時已被帶入了夢境。
無形的樂曲令人放鬆,天際浮雲流動,湛藍而高遠,從大樹的枝葉間望去仿佛被分割成無數碎片,亮晃晃的陽光穿過葉片落入眼眉,零亂的光影帶來某些奇特的錯覺。
曲聲漸漸嬗變,悠揚的旋律悄然幻變為輕靈優美,像野鹿在山間跳躍,和風吹過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遞盛開,冰凌的泉水汩汩流淌,觸碰著心底隱秘的印痕,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她情不自禁地輕輕應和。
只唱了一句,她清醒過來頓住了口。
樂聲隨之而止,玉隋放下短笛,眼神極亮地盯著錯愕的臉。
迦夜愣愣地撫住唇,訝異於自己的失常,更詫異的是那支曲。
靜默地對峙了許久,她力持鎮定:「你怎會——那是什麼曲?」
男子緩緩綻開笑容,不答反問:「你唱的呢?又是何處的語言?」
母親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怎可能——
她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怔怔地瞪著那張溫文如玉的臉,剛要再問,苑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
來的人並不陌生,青嵐顯然是衝著她的,眼睛好奇地掃過玉隋,隱然有抹疑惑的詫色:「你果然在這兒,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帶你過去。」
指名?勉強把混亂的思緒轉到另一處,她不無懷疑。
「誰?」
「我要知道就好了。」青嵐撓頭,也是一臉困惑不解,「是個女的,還帶著個孩子,原來你不是姓葉?她說要找迦夜,恰好銀鵠聽見傳給了三哥,不然差點被守門的弟子趕出去。」
「什麼樣的女人?」
「瞧上去很狼狽,好像還受了傷,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見過,正讓二哥看診。」
尋思了半晌,始終想不通會是何方神聖,即使在西域知道這個名字的也不多,何況是到了江南,問題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煩躁起來。
「應該不是敵人。」玉隋似察出情緒,出言開解,「你是謝家的客人,縱有敵意也不致冒大不韙到揚州謝家門內挑釁。」
揚州謝家,正是為此才更惱人。
她不想惹麻煩,但看來麻煩已不可避免地再次找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