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靜苑,屋裡人卻不少。
銀鵠、碧隼、藍鴞皆在,謝景澤正替榻上的女子把脈,謝雲書立在一旁靜候,榻邊附著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眼睜睜地看著謝景澤的一舉一動,手攥得死緊。
不一會兒,謝景澤對著三弟搖了搖頭,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數枚金針。
「她受傷太重,又中了毒,撐到這裡已是奇蹟。」謝景澤嘆了一聲,屋中的人都明白話中的未盡之意。
謝雲書皺了一下眉,瞥見立在門口的人,示意她走近。
步近榻邊,被幔帳半掩的人漸漸呈現,髒污不堪的衣裳,襟上還染著點點紫紅的血跡,秀麗的鵝蛋臉憔悴得不成樣子,蠟黃的面容帶著死氣,唯有一雙眸子依稀可見幾分熟悉的銳意,在瞧見迦夜的一瞬睜得極大。
「緋欽!」
沒想過會是同為七殺的夥伴,她失聲而喚,不由自主地在榻邊側坐下來,不敢置信地問:「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迦夜……」女人的神氣衰弱,說話都十分耗力,「你竟然還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夢?」
「別管我,你是怎麼回事?」當年雖為同僚卻並不親近,儘管如此,看緋欽殆然垂危,心底仍是極不好受。
瘦削的臉上露出慘笑,無限淒涼,全無當年的英爽利落。
「我錯信了一個人。」
「誰?」一抹舊憶迅速閃現,「那個讓你離開西域的男人?」
兩行淚無聲的滑落,有幾滴落在手背上,微微發燙。
「他起先對我是極好的。」緋欽兩頰紅熱,怨恨而愴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來歷,怕我連累聲名,百般挑唆輕鄙,最後連他也——」
「為什麼不離開,憑你的武功哪裡不能去?」
中原,魔教,她吸了一口氣,握住了緋欽的手。
又一滴淚墜下,淒婉而無奈:「那時我有了身孕,想著孩子便只有忍耐,盼著時候久了他回心轉意。」緋欽噙住了眼淚,目光冰冷。
「結果他在湯藥里下了化功散,廢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著弄死我,暗地裡下慢性毒藥,等我斷氣。」冰冷轉成了刻骨的仇恨,緋欽咳了幾聲,話音慢慢喑弱下來,「我尋機逃了出來,帶著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毀了名譽,喪心病狂,連孩子都不肯放過,屢次在暗裡搜尋追殺,東躲西藏,我已是油盡燈枯,幸好聽說了白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來賭一賭……」
斷斷續續的話語道出,屋裡鴉雀無聲,連怒氣沖沖踏進來的謝曲衡都聽得呆住了。
「那個男人是誰?」觸手的溫度越來越涼,她心知不妙。
緋欽顯是恨極,卻沒有回答,愣愣地望著她又落下了淚:「迦夜,你比我聰明,早就猜到了對不對?當年你問我的話,我總是在想,想了幾千幾百次。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後悔……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天山……」
迦夜緊緊咬牙,說不出的焦躁,胸口漸漸生出一股戾氣:「告訴我是誰,我替你殺了他。」
緋欽衰弱地搖頭,勉力指了指跪在一邊的男孩:「這孩子,你帶去送進戰奴營,十歲以前別讓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會記著你的恩。」
「送進戰奴營?這種小鬼哪活得下來。」脫口而出的是碧隼,銀鵠在身邊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緋欽費力地看了看他,雖然臉龐陌生,然而相近的氣息並不難辨認來歷,她沒有駁,慘慘地苦笑:「活不下來是他的命,我們都是這樣過來,我寧可他死在戰奴營,也不願讓他被生身父親指派的人……當污穢一般除掉……」
血漸漸滲出唇邊,聲音極微弱,幾乎要附在耳邊才能聽得清:「迦夜,求你……我知道這是個麻煩……你……性子最冷……心卻是好……答應我……」
「我答應你。」迦夜只覺得一片昏亂,握住的手一分分寒冷,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瘋狂的膨脹,「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聽到足以安心的承諾,垂死的面容綻出一絲笑:「多謝……我知道,你一定會……」心神一懈,氣息更是斷續,「這樣死……真丟臉……我……真後悔……」
最後一點聲音消失了,緋欽帶著悲涼自嘲的笑湮滅了生命,不像曾經那些死於她劍下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個為生活折磨狼狽不堪的病婦,留下了頰上的一滴殘淚,一個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靜靜地看著,那雙合不攏的眸子蒙了一層水光,帶著對世事的徹底絕望,良久,她輕輕撫上不肯瞑目的雙眼。
「真難看,這樣也算七殺麼,你曾經比我更強的……就為了一個……」
輕喃的話語很淡,謝雲書卻心底發涼,無法抑制的恐懼泛起,突然極後悔叫了迦夜過來,忍不住上前低勸,觀察她的神色:「迦夜,我們先出去,找個地方靜一靜。」
凝滯的眼神有點呆,任他將手扯離緋欽,一言不發。
「迦夜!」謝雲書憂心地盯著她,輕輕搖晃著香肩,懷中的人木無反應,仿佛神魂消散,僅剩了軀殼。
「老三。」謝曲衡皺眉喝止,惱於弟弟的失態,青嵐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迦夜!」不安的寒意泛濫無邊,謝雲書開始發慌,顧不得旁人撫住她的臉,「你不是她,我發誓你不會是她。」
許久,眨了一下眼,迦夜拉開他的手,趨近從未開口的男孩:「你叫什麼?」
男孩沒有淚,注視著母親從生到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迦夜的問話讓孩子轉回了視線,忽然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我沒有名字,請姑娘賜名。」
早熟的臉上有令人心驚的決絕,稚嫩的童音教所有人側目。
「你——父親是誰?」迦夜左手支著地上的方磚,盡力穩住話語,心頭的戾氣壓制不住翻湧,很想找個出口。
「姑娘要殺了他?」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嗯。」
這些話本不該對一個孩子說,謝曲衡在一旁聽了不滿,謝景澤暗自嘆息,四翼卻覺得理所當然,他們對親緣血裔並無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個頭,額上滲出血痕:「請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後我自己去。」
「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那到底是你爹。」謝曲衡忍不住上前呵斥,「逆倫弒親是何等大罪,齒及都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親手殺了他。」孩子的眼睛裡唯有刻骨的仇恨,鮮明的恨意如鐵,謝曲衡啞然失語,四翼倒是有了幾分欣賞。
碧隼點點頭:「好,還有幾分志氣。」
聽著對答,迦夜額角抽痛,心靈深處仿佛有根細弦錚然斷裂,再控制不住身體,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磚輕響,猝然裂成了無數不規則的碎片。謝雲書覺出她周身氣息極亂,驚駭地脫口: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閃身攔在跟前,伸手要捉住她的肩。
「讓開!」
一聲厲喝,眾人皆驚,謝雲書卻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沒有停。
黑眸再不見理智,僅剩了殺機四溢的冰寒,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
連續數聲輕響,瞬間交手七八招儘是凌厲之極的殺招,毫無花巧可言,每一式足以致死,稍一不慎定然血濺當場,令旁觀者觸目驚心。
「她瘋了麼?」謝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開又不知從何著手,眼看三弟僅守不攻,形勢越來越急,不由心驚肉跳。
青嵐手足無措,一時不知怎樣是好:「天!怎麼打起來了。」
「主上真的沒留手。」藍鴞也被嚇住了。
「究竟怎麼回事?」碧隼邊看邊冒冷汗,只慶幸對手不是自己。
銀鵠沒說話,咽了一下口水,同樣是緊張之極。
玉隋臉色發白,袖中的手動了動又握緊,攻勢太狠,他沒把握完好的將兩人分開。
格擋變得越來越困難,慢慢被壓得透不過氣,冰冷的黑瞳宛如對一個陌生的敵人,只余森然殺意。這樣下去只會兩敗俱傷,腦中飛快地轉過千百個念頭,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化解方法,心意一橫他鋌而走險,剎那放棄了招架,眼睜睜地看著纖指點來,白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鋒刃,帶著寒意直入胸臆,他沒有躲閃,拼盡力氣喊出了最後一聲。
「迦夜!」
「三哥!」「老三!」「老大!」
數聲不同的驚呼同時響起。
指尖沒入了胸膛,漸漸浸出了血。
謝雲書不曾低頭,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按住她的肩頭聲音沙啞。
「迦夜,我不是敵人,你醒醒。」
黑眸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溫熱。血漸漸滲出,仿佛冰水冷卻了如沸的心。他的聲音在最後一刻劈入了紊亂的頭腦,她收住了勁力,傷口並不深,可這是他的血……順著衣襟滾落在地,非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紅。
謝雲書握住胸前的手輕輕收攏,順勢攬住了纖腰。
「沒事的,你只是太累,什麼也別想。」隨著輕柔的話語,指尖拂過了睡穴,她無知覺地墮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朦朧中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各種奇怪的面孔凌亂的浮現,化不開的血紅漫住了足脛,腥味逼得她透不過氣。夢裡沒有她想見的人,充滿各種難聽的咒罵怒斥,聲聲儘是指責,不論如何揮劍都如幽靈一樣徘徊在耳際,迫人煩躁得發瘋。
她一直往前走,怎麼走也離不開大片血紅的沼澤,只有如影隨行的嘲弄譏諷,雙足沉重得邁不動,除了紅,唯有濃得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卻不敢停,一駐足身體就會緩緩地沉入血澤,全無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樣長而望不到盡頭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裡,麻木的跋涉中腳驀然踢到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看,竟是謝雲書的頭顱。駭然驚恐地拋開,頭顱墜地,周圍散了一地的肢體,其間還有母親和淮衣的臉——
猛然睜開眼,血紅和殘肢消失了,只剩靜謐的房間。
幽暗的房間陳設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蓋著薄褥,一縷安神香正從熏爐緩緩騰出,依稀能聽到荷葉被風翻卷的聲音。
粗重的呼吸來自鼻端,狂跳的心一點點平復。
那只是一個夢,她沒有殺他,他不會像娘和淮衣一樣死去。
門開了,夢裡散落的人完好無恙,快步走近床邊,如平日一般對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聲音很溫柔,她仍在恍惚,細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借著溫度才能確定他的真實。
「你做了噩夢?」輕輕替她拭去額上的汗,細心而體貼,與過去的每一天沒什麼兩樣。
「我夢見——」她覺得嗓子發乾,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麼?」他過去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餵著她喝。
「沒……」
「你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廚房給你做了點心。」
偎在他的胸前無意識地啃著點心,明明才從睡眠中甦醒,卻仍是疲倦得要命,腦子迷糊成一片,什麼也想不了。
他低低地說著些雜事,哄著她多吃一點,不習慣一再被餵食,她正欲接過來,手到眼前卻頓住了。
手指細白,瞧上去和平常一樣,唯中指有一縷印痕,細辨是一條暗紅色的線,嵌在指縫中毫無痛感,看起來像凝固的血絲。
他沒讓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繼續輕哄,懷裡的人卻僵滯了動作,忽然開始簌簌發抖,抖得那麼厲害,比數九天寒穿單衣的人更冷,他放下點心抱緊了她。
「迦夜!」
她沒有回答,從他懷裡掙出來,探手撕扯他的衣服,固執地要扯開重重遮掩,求證心底最恐懼的猜測。
實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攔,由得她扯開了衣襟,露出了內里包紮的繃帶,由於適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繃帶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地盯著,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良久,伸指輕撫著血紅的一點,死死咬住了唇。
「不關你的事,別在意。」
「我差一點殺了你。」
「你不會殺我。」他掩上衣服輕輕托起她的頷,望入漆黑的雙眼,「我知道你不會,是我不該讓你遇上這些。」
「為什麼我——」她覺得腦子越來越亂,一些零碎的片段飛速的閃過,模糊成一團。
溫熱的吻落在眼上、頰上,又在唇上輕觸。沒有情慾,只是單純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該強著帶你回謝家,遇到了許多讓你難受的事。」墨鷂密報的細節讓他明白了更多,也讓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揚、白鳳歌,以及緋欽的死,還有那個執意弒親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錯,讓太多意外攪動了深藏在心底的夢魘,逼得她一再回憶起過去,沒人能承受這樣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極限。
「我一定是瘋了。」她咬住唇,聽起來極像嗚咽。
「沒有,你是太倦了,對不起讓你這麼難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低語,溫柔地擁著她,將冰冷的纖指攏在掌心。寂靜的室內唯有他持續不斷的安撫聲,許久之後她才停止發抖,指尖卻依然寒涼。
窗口傳來了輕啄。
「三哥。」
是青嵐在低喚,他遲疑了片刻,略微放開她。
「你躺一會兒,我和他說幾句就回來。」
迦夜安靜地躺下,由著他蓋上絲被,異常的乖順。
「三哥,爹大發雷霆,命你立刻回去。」青嵐一臉惶急,此次父親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旁觀都膽戰心驚。
「我現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之後把事情全告訴爹了。爹聽說你差點送命,氣得把桌子都拍爛了,再不回去恐怕他會親自過來,到時候更糟。」
「你告訴爹,我不會有事,眼下她身子不好離不了人,等過幾日我自會跟爹解釋清楚。」
青嵐苦著臉勸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氣,該清楚這樣做的後果。」
「我顧不了那麼多。」他嘴裡發苦,當前兩般為難,只能護住最要緊的,「請爹原諒我的不孝,暫且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三哥!」話說到這份上,青嵐急起來,「別做傻事,回去跟爹告個罪挨上一頓罵,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會跑。」
「她會。」謝雲書無助地嘆息,第一次對弟弟吐實,「只要我一離開,她肯定會走,她根本就不想牽累我,特別是誤傷我之後。」
青嵐愣了半天:「三哥你當時死活攔著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為何生死一線都不肯退讓,竟是因為這個?
「她是暫時亂了心智,不會真傷了我。」
謝雲書也不清楚放任迦夜離開會導致何種後果,那樣混亂的情緒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險,若是傷了人,又或泄露了身份來歷……
青嵐不知該說什麼,或許她無心殺人,氣機卻十分可怖,一瞬間宛如奪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厲,彈指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殺招,此刻想起來還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這麼說,換了旁人……
「要在這裡待多久?我該怎麼和爹說。」一想到回家面對盛怒的父親,簡直苦惱之極。
揉了揉額角,謝雲書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你替我勸勸爹,別讓娘知道近幾天的事,得了空我自去向爹領罪。」
打發走青嵐,他回到室內,她又蜷成了一團,背對著像已經睡著。
他知道她沒有,脫了靴子上床攬住嬌軀,強迫著轉過來。她掙了兩下又怕弄疼了他的傷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過來擁在懷裡。
「別自責,僅是一點皮外傷,比起你為我做過的,這不算什麼。」暖烘烘的氣息拂在發上,她始終不肯抬頭。
「過幾天我帶你離開揚州,找個安靜的地方看風景,過遠離刀劍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這種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瘁,他不能再冒險,家人的寬容接納暫無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緋欽的前車之鑑,勉強她在此時進入謝家,無異於慢刀子虐殺。
她微微一動,沒有作聲。
「你喜歡哪一處,或者我們去北方轉轉?那裡冬天比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兒,我一定會給你帶一個揚州廚子,你說這樣可好。」他自言自語地計劃著,不時徵詢她的意見。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鄉是什麼模樣,聽說那裡民風質樸,衣飾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讓我瞧瞧。」
「你喜歡山上還是水邊?我知你愛靜,不過偶爾也要與人接觸,還是別住得太偏,當然會種許多你喜歡的花草,一定得改掉食花的習慣……」說著他親昵地蹭了蹭額,「萬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她默默地聽,終於仰起臉凝望著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著人安排了緋欽的後事,會尋一處佳穴厚葬。」他頓了頓微微一笑,「但那個孩子不行,緋欽託付的人是你,與我無關。」
「我不知該怎麼教他,我的功夫並不適合旁人練。」她咬了咬唇,初次顯出軟弱的央求之態。
他的目光很柔,話語卻很堅決:「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顧。」
她偏過了頭,他又摟緊了一些:「想把他託付給我自己溜走?我不會放開你。」
她沉默了許久:「有沒有問出是誰害了她,我去殺了那個男人。」
「那孩子不肯說,堅持要親自報仇。」
「弒親之罪,能避還是避過的好。」像被什麼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長睫輕顫,「總有辦法能探查出來。」
「好。」他沒有多說,修長的手指輕撫黑髮,一下接一下。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寂靜良久,她低聲地問。
「是你不懂自己有多好。」單薄的肩膀消瘦而脆弱,他極想永遠這樣護住。
這話聽來跡近諷刺,她想冷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更深地把頭埋進了臂彎。
「真的很好,除了對自己太苛刻。」他默默嘆息,心底溢滿了柔軟的憐惜,「你把別人對你的怨恨傷害視為理所當然,從不記恨,卻唯獨不肯放過自己,總是為那些無法改變的憾事自責,比誰都內疚。其實你做錯了什麼?誰有資格指責,真傻。」
溫情的話語滲入了心底,她用力閉上眼,早已遺忘了怎麼哭泣,更不願放縱自己掉一滴淚。
「留在我身邊,好不好?」他輕輕誘哄,「給我一個機會疼你。」
心靈深處險些要衝口而出,而最終她硬著嗓子:「我會毀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記得了?七年內救過我多少次,我可沒忘。」憶起過去,曾經灰色壓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許多,「你說過我的命是你的,現在也一樣。」
「我從來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潤潮濕,「那是——」
「那是嚇唬我。」他展顏一笑,在眼睫上輕輕一吻,「我當然明白,一開始你就不曾為難過我,雖然總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長睫,迷茫而悽惶,「曾經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麼像。」
「你說長相?」不想讓她哀傷,他故意逗弄。
「不是。」她認真地分辨,「你們性情很像,堅毅正直,有自己的原則,勇敢決斷,才能出眾。」
「有這麼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沒發現你這麼欣賞我。」
她也笑了,淡淡地略帶憂傷:「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縱然掉進了污泥,某一天洗乾淨了仍是無價。」
「你也一樣。」
「我?」素顏上的笑容添了些嘲諷,「我是紙,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總對自己求全責備。」他半是責怪半是憐愛地捏了捏挺翹的鼻。
她漸漸收住了情緒,倚在他肩頭髮呆。
「別想走。」他清楚她在醞釀什麼,「不然我會禁了你的武功,讓四翼看著你,一步也不離開。」
面對瞪起的黑眸,他無可奈何地坦承:「知道我多想這麼做,就算你恨我也不願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強,不是能被人囚在籠中的鳥,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願地留下來。」
「不值得,我什麼也給不了。」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他沒有答話,低頭吻住了冰冷的唇,輕如蝴蝶的觸碰。纏綿廝磨,採擷著令人心醉的甜蜜,溫柔地挑弄逐漸有了回應,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回吻,馴服地偎入懷抱。
無意中壓住了傷口,貼合的身體突然一僵,她瞬時回過神,激情立刻轉成了清醒。
「我沒事。」疼僅是一剎,任由她撥開衣襟察看繃帶,心底因她不自覺流露的關心而愉悅,見佳人又蹙了眉,他把頭埋進青絲中謔笑,「能親近你,我不介意這點疼痛。」
她怔怔地跪在床上,忽然吻過來。
那麼深那麼濃,纏綿難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著了一團火,正待翻身壓住她,腰間猝然一麻動彈不得,連聲音都被禁制,心立時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緋紅,臉卻極白,冰涼的手指描摹著俊朗的輪廓,目光留戀而不舍:「對不起,你和他的話我都聽到了。」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見,細勻的頸項低垂。
「我不能讓你為了我眾叛親離,將來你或我,總有一個人後悔。」
她從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
「會有另一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她會被許多人羨慕。」經過這一段時日,她明白世上有些東西是很好的,雖然永遠不會屬於她,邂逅、經歷,已是一種運氣。
「你很生氣?」凝望著噴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強一笑,「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拎起玉壇短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頭也不回地穿窗而去。
纖秀的身體消失在視野,枕邊還遺留著清冷的幽香。
他緊緊咬牙,胸口漲滿了恨意,從沒有這樣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