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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溯夢

2024-09-04 11:59:39 作者: 紫微流年
  銀鵠在這個崎嶇潮濕的地方轉了一個多月,見慣了各種令人起栗的爬蟲長蛇,青碧的樹葉鬱鬱蔥蔥,仿佛永遠在滴水,時不時就有一場急雨從天而落,悶熱的汗裹在身上黏膩而不適,散發出醃得過久的鹹菜氣息。閱讀

  他一邊低咒一邊尋路,嘟囔著抱怨自己運氣欠佳,離開了風雨如詩的江南跑來這個蚊子多過沙的地方,不小心還會遇到有毒的瘴氣,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這抬頭幽林,低頭泥沼的窮山惡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這片鬼地方,他實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說的話也聽不懂,與其說是人話不如說是鳥語,當了幾十天聾子比手畫腳,終於學會卷著舌頭別出些簡單的字句,勉強能夠溝通。

  懂了還是白搭,此地小國林立村寨無數,連年戰亂,國與國之間混得一塌糊塗,經常是滅了重建,建了又毀,合併縱橫數不勝數。許多居民連當前主政的國主都搞不清,更別說數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國。

  不甘心耗費了偌大的力氣仍是無功而返,回去必然會看見三張幸災樂禍的臉,好整以暇地等著嘲弄揶揄,銀鵠憑著最後一點意氣勉強又轉了十來天,眼見著實無望,開始絕望地盤算回去的路途。

  這一天吃完打來的野味,轉到河邊洗手,難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從枝葉間斜映下來,照得河水猶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見爬滿青苔的河床。

  異色的石質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靜靜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魚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滅,斷斷續續地延伸至遠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無聊,銀鵠一時興起沿著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漸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處。他順道而行,累累的青藤巨蔓如蛇,樹木越來越粗壯,幽深得幾乎看不見日影,隨著探索又發現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來是長渠底道。長渠盡頭是一壁殘牆,翻過斷垣,眼前出現了一棟宮殿般的建築,建築的白石多已倒塌,殘餘的部分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綠毯,但仍依然能感覺出曾經的精緻。

  東頭有彎月形石池,西頭有石板平橋和層層花階,曲廊傾頹,碧池乾涸,殘留著厚厚的落葉,完全不見人跡。

  行過廢棄的宮苑,步上最高處的主殿,樣式各異的砌飾殘楣頗為獨特,其中還有不少蓮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不堪,時而有艷麗的毒蛇被步履驚動,窸窸地吐著蛇信蜿蜒爬過,在石徑上留下一道發亮的黏跡。

  穿過最後一道苑門,終於踏上了殿台,所見的景致令銀鵠愕然定住,竟忘了身在何處。這草蛇叢生的南疆密林深處,幻出了一處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層層石階,聯入一個美麗寬廣的湖泊,純淨的湖水晶瑩碧透,如一塊碩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閃閃生輝,湖邊青綠的細草茵茵如毯,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層層樹影隨風起伏,仿佛有生命般地呼吸。

  山風一掃纏綿數月的濕熱窒悶,吹得遍體清涼,出乎預料的美景迷醉了心神,銀鵠毫不猶豫地撲下湖水鳧泳,數月未有的愜意。順手撈了幾條不知名的肥魚,渾身長滿了雪白的細鱗,腮上還有長長的須,樣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卻十分鮮美,香味飄得老遠。

  心滿意足地啃著魚肉,前方的樹林忽然傳來輕響,竹竿撥草的聲音越來越近,探出了一個佝僂的身影。

  衣衫式樣一看即是普通村民,身後還背著採藥的竹簍,粗衣赤足,黝黑而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見鬼一般瞪著他。

  轉了數日都沒見幾個人,正覺極度無聊,銀鵠努力表現友好,用剛學來的鳥語磕磕巴巴地表達並無惡意,甚至用上了手勢比畫,邀請對方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對方遲疑了好一陣才走過來,放下背上的筐,盤著腿在火邊坐下,拒絕了他遞過去的烤魚。

  「真沒想到這裡有人,我還以為撞了鬼。」老人的舌頭很生硬,但說的分明是漢話,銀鵠聽得險些跳起來。

  「你是漢人?」多日被迫說著半懂不懂的南越話,憋得幾乎吐血,此時遇到了一個能說漢話的人,驚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啞地笑了,滄桑的眼睛渾濁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為什麼反應過激。

  「我在這裡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說漢話的人,其實已經快忘光了。」

  在這種鬼地方待五十年,銀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怎麼會來這裡?」

  老人仰著頭思索,每一道皺紋都寫滿了回憶:「百年不遇的旱災,一村人餓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隨著流浪到這裡,後來安了家,習慣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適應?」他只覺不可思議,順手拍死了一隻大得嚇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地輕笑,從竹簍里翻出一株乾草丟入火堆,裊裊的輕煙飄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聲迅速消失了:「天氣濕熱,容易生蚊蟻,外地人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門的辦法,這種草味蛇蟲都會避開。」

  銀鵠嘆為觀止地搖頭,不管怎麼說,今晚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今天的運氣十分令人滿意,繼續啃著肥魚填飽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從懷裡摸出乾糧果腹。

  瞟了瞟對方粗糙的米餅,他大方地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魚,老人卻不停地擺手,往後退讓:「這魚我們這裡的人是不吃的。」

  「為啥?」銀鵠不解其意,不懂這等美味怎會被拒之入口,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有毒?」

  近日見慣了各種奇怪的生物,不少看來正常的卻有劇毒,難道這個也——銀鵠驀然綠了臉。

  恐懼太過明顯,老人忍著笑安慰。

  「沒有毒,只是湖裡死過人,我們覺得不祥。」

  他頓時鬆了一口氣,又覺著不以為然。

  哪個湖裡沒死過人,就為這點理由放棄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會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沒有和異鄉的年輕人計較,老人平和而慈靄。

  「你不覺得奇怪,這麼好的地方,我們寧肯擠在山底下淋雨受熱也不搬上來。」

  這確實是個疑問,他立刻請教。

  「這地方,有鬼。」

  恰巧一陣陰風颳過,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動的光亮中,老人臉上的陰影極深,襯著鄭重其事的幾個字,險些讓銀鵠汗毛倒豎。

  「老人家說笑了,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鬼。」他哈哈乾笑,平抑著自己的不安。

  「你聽。」

  銀鵠靜下來細聽,風颳過了冷月下泛著白光的殘垣,發出的聲音竟似哭聲,幽幽咽咽的悽怨,在密林中分外恐懼,想起沿途聽說的巫力亂神,使蠱下咒的詭秘傳言,肌膚霎時爆起了一層顆粒。

  「這只是石頭的聲音,哪有那麼怕人。」銀鵠心裡不安,嘴還是很硬。

  「這裡死過好多人。」老人望著月夜下沉靜的湖面,感慨萬千,「數不清有多少,一國的女人都死在這兒,湖上漂的全是屍體。我一輩子都怕,要不是為了採藥,我才不會路過。」


  聽著沙啞而蒼涼的話,銀鵠頭皮有點麻,又不願相信。

  「是不是誇張了一點,我走了這些天,近一帶根本沒幾戶人家。」

  老人摸出旱菸在腳邊磕了磕,就著篝火點燃,煙氣緩緩升騰,滿布皺紋的臉仿似隱入了迷霧。

  「這裡原來是蒼梧國的王宮,現在的人早不記得了,除了我這樣上了年紀的還有點印象,是個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國就是一個幾萬人的大族,人丁興旺,挖礦煉銀的手藝又是歷代相傳,生活富庶,當時不知多少小國羨慕。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膚白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樣,可惜從不對外通婚。特別是蒼梧國的公主,據說她的歌能引來鬼神應和,飛鳥游魚出聽,美得不像凡人,見過沒有不被迷住的。異地行腳的客商數不勝數,一多半是為了碰運氣見她一面,回去能像傻子一樣說上幾十天。」

  或許是上了年紀,老人的話有點絮叨,聽著銀鵠雲裡霧裡。

  「那不是很好,怎麼現在變了……」他比畫了一下死寂的周圍。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來了禍端。」吧嗒吧嗒地吸著煙,老人傷感而無奈,「鄰近的小國眼紅,既想要他們的財富,又想要他們的女人,夥同起來重金賄賂了駐守南越的將軍,誣稱蒼梧國謀反,帶著幾倍的人殺過來占這塊地方。」

  「那後來?」

  「這一族的人驕傲得緊,明知敵不過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國主的帶領下拼死力戰,全死在了戰場上。」

  「女人被捉了?不對,剛才說她們都死了。」說到重點,銀鵠漸漸感覺不妙。

  環顧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老人帶著幾份敬畏:「我也是聽說,黑壓壓的軍隊圍住了這座山,逼躲在宮殿裡的女人們出來投降,男人們死光了,一族也完了,女人們恨透了毀家滅國的惡魔,又不甘心做奴隸,在王后的帶領下全數投了湖,一個也不肯屈服,整個小國就這麼完了。」

  寥寥數語的描述勾出慘烈至極的畫面,想到湖上漂滿了屍體,銀鵠一陣惡寒,剛吃下去的肥魚幾乎立刻吐出來。

  「後來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領的敵軍都受不了,屍體也開始腐爛,疫病流行,巫醫們說是蒼梧國的詛咒。為了拔除邪魔,在神巫的命令下往湖裡倒了桐油,燒了三天三夜,幾十里外都能看見火光。」老人沉沉地嘆息,「可還是有女人哭,最後怕了,帶著奪來的大量金銀撤出了這塊地方。幾十年一直這麼荒著,湖裡的魚再好也沒人敢去撈,那是蒼梧國的女人變的。」

  「真的是巫術詛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肚子開始翻攪,銀鵠望著香噴噴的烤魚欲哭無淚。

  「那倒未必,我曾經在蒼梧販過貨。這個國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樣,男女皆善歌,族裡流傳是天神後裔,不信巫咒,但秘術確實是有的,唯有少數王族才知道。」老人隨手拔起一朵隨風輕擺的花,絲絲舒展的細柔花瓣猶如流蘇,繁麗而華美,「他們視這個為聖花,當年王庭里滿目皆是。雪衣、白花、天樂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說話了,默默地抽著旱菸。

  靜寂如死的夜裡又一陣風掠過,嗚咽之聲隱約迴蕩,恐怖之外,有種哀怨悲婉的悽惻,月光如銀,映著斑駁蒼涼的廢墟,銀鵠髮了好一陣子的呆。

  一晚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時已近天明,醒來時日頭升得老高,身邊的火堆只剩了餘溫,一夜娓娓而談的老人不知去向,甚至不太能肯定自己遇見的是否真實。


  魚還剩下幾條,他再也沒了烤來吃的興致,摸摸肚子決定去打幾隻野鳥,不留神在廢殿小徑上絆了一下,彎腰一看,是一塊被野藤遮沒的石碑,上面刻著奇異的碑文。瞪了半天,銀鵠摸出懷中的素絹,字雖不同,曲致筆畫卻如出一轍,分明是同一種文字。

  摸了摸後腦勺,望著四壁傾頹的殿宇,千辛萬苦踏破鐵鞋,竟已誤打誤撞地找到了遍尋不至的目標。

  想起昨夜經歷的一切,真是見鬼了。

  一滴汗從額上滲出,緩緩流過眉梢,滑過浸濕的臉頰,順著下頜滾落了衣襟,逐漸被寒冷的室溫侵襲,變得冰涼刺骨。

  汗透的身體猶如冰封,費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濕笨重,完全沒有作用。幸好幾度發作之後摸出了規律,預先將孩子托給了店主,這般狼狽的模樣,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痛,真要命,熬過去如同散了架,意志近乎崩潰,極度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卻成了最大的障礙。

  凍死在屋裡,確實有點可笑,這該死的北方,該死的冬天。

  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去南越,據說那裡很溫暖,從來不會下雪。

  那個人又在做什麼?

  記憶中最後的神情是徹底的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

  很嚇人,還好不會再見。

  寒氣一再侵襲,頭腦逐漸昏沉,可這樣一睡——

  拖過枕畔的劍在手腕劃了一道,沒拿捏好,稍深了一點,血流得比預計得多,但憑著痛應該能再撐一段時間,只要拖過幾個時辰就能恢復力氣。

  廊外響起了腳步聲,很輕,而且不止一人。不管是何方的敵人她都無力反抗,也就當事不關己地靜待。

  門上傳來輕叩,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禮。

  叩了又叩一無反應,終於傳來了一聲裂響,門閂被震斷了。

  門開了。

  屋裡極幽暗,射入的光線令她一時看不清。

  片刻,一個溫雅的男聲響起。

  「你們留在外邊,這裡有毒。」

  修長的身影踏進來,隔空掐滅了屋角微明的香,轉首看著床上的人,輕聲道了句歉,抬手打開了窗。

  光映入氤氳著淡淡煙氣的房間,風裹著雪的氣息卷進來,她輕輕眯了下眼。

  「近兩個月跟著我,是你的人?」

  「是。」望著蒼白得近乎淡青的臉,男子極輕地回答。

  觸了下冰冷的額,又探了探脈,他解下輕裘,掀開被子裹住纖小的身體,抱起來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間。

  她非常累,硬撐著不睡。

  雖然熱氣騰騰的浸浴化去了骨子裡的寒意,服侍的丫鬟恭謹有禮,烘得發熱的厚褥舒適之極,房內燒著地龍,溫度足以讓人冒汗。

  「睡吧。」男子立在床邊,溫柔地勸著她,「不會有危險,我沒有惡意。」

  「你到底是誰?」這個疑問在心底盤旋良久,「我殺過你什麼人?」

  他微微笑了,蘊著幾許悲傷:「你的身邊只有敵人?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種眼神讓她很不適應,仿佛無限心疼,她努力擺脫恍惚,這並不容易。


  他按住手臂,不讓她去壓剛包紮好的傷口:「別這樣對自己。」

  「我不認識你。」

  「你見過我,或許忘了。」他坐在床邊,神色溫暖而懷念,「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著他的臉,「我見過的一定記得。」

  他又笑了,輕撫了撫黑髮,奇怪的是並沒有厭惡的感覺。

  像對一個執拗的孩子,他的聲音帶著輕哄:「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會告訴你一切,再不會有人能傷害你。」

  確定了對方毫無惡意,意識漸漸模糊,儘管還有無數疑問,她還是放鬆了下來,幾乎是立刻墜入了沉眠。

  許多年不曾做過的夢。

  夢裡她在放紙鳶,非常美的蝴蝶鳶,手工不甚好,畫得卻十分漂亮。

  娘坐在樹下縫著新衣,用的是淡粉的絲羅,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滿心期盼出遠門的爹能帶回新鮮有趣的玩意。

  紙鳶歪歪扭扭地迴旋打轉,她越跑越遠,不小心摔了一跤絆斷了線,顧不得疼痛趕緊看天空,失去了牽引的紙鳶迅速從半空飄落,一個筋斗栽到了草地上,淒悽慘慘的好不可憐。

  她奔過去想撿起來,紙鳶卻到了一個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幾分眼熟,冷冷地看著她。

  當時不懂,許久之後才知道令她微懼的感覺是一種敵意。

  男孩身後立著一個端莊秀美的女人,眉間有鬱結不散的輕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地回頭,母親從遠處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風吹得紛揚。

  朦朧在笛聲中醒來,手腳恢復了力氣,卻不想動。

  悠悠柔柔的曲聲如夢似幻,是依在母親懷裡跟學的哼唱,喚起了許久之前的印象。父親愛聽母親的歌,也喜歡把她高高地拋起又接住,令她覺得自己像一隻會飛的蝴蝶,母親常常嗔怪父親的過度寵愛,那時的幸福沒有一點缺憾,至今想來猶不真切。

  曾經那麼快樂,令回憶變得極奢侈。

  她在侍女的環繞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亂,任由侍女一層層裝扮。

  衣料是昂貴的上品,輕暖而柔軟,樣式簡潔雅致,雖是冬裝,穿在身上卻毫無厚重之感,絕不累贅,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寬窄長短恰到好處,連足上的靴子也極其合腳,仿佛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屋內的物件有細微更動,身體也無宿昔發作後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時間,想是用了藥,否則不可能換了地方都一無所覺。

  短劍擱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開門踏了出去。

  目光一瞬間渙散開來。

  屋外是一間寬大的庭院,長長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飄落,世界化為了一片瑩白。可她知道皚皚白雪下應該是一片青蔥碧草,那幾株枝丫分明的大樹會在夏季開出細碎的小花,落滿一地金黃,檐下會有數叢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單調而清寧的沙響,芭蕉旁會種上大朵的白花,時常被折來插瓶,清雅的香氣許久都不會消散。

  檐下的風鈴在寒風中輕響,仿佛流光舊影化成了真實。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做夢一般輕撫,曾經有個小人在柱前比畫,吵嚷著要快些長高。細細的指尖又拂過一欄千百顆寶石串成的珠簾,繽紛綺麗,在雪下映出璀璨的華光,下方的寶石有幾顆失落,那是被她揪下來做了彈子。


  一切都像是夢中的場景,可夢中不該有那個倚欄吹笛的人。

  「你是誰?」迷茫地問出口,又迅速被冰冷的現實攫住。

  「不對,我為什麼要問。」她退了幾步,砰地撞上了牆壁,臉忽然慘白,模糊猜到了些許,「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收起短笛,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錯了……錯了,我不是……」利刃加頸也不會這般可怕,她神色恐懼,頭腦一片昏亂,用力按著跳動的額角,「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翩躚。」

  他替她說出了埋藏在層層灰燼中的名字,那個在舌尖徘徊卻如禁忌般說不出口的魔障,輕輕一掀,挑動了塵封如前世的過往。

  她怔怔地抬起頭,凝視著那雙了解而哀傷的眼。

  「對,我不是……你一定弄錯了。」

  「還記得這首曲子?」示了下短笛,他耐心地引導,「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幾遍,因為我替你修好了弄壞的紙鳶。」

  「可是你說你聽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過,有個好看的男孩總是板著臉不耐煩,可由於某種莫名的親切,她偏喜歡黏著他說話,「不對,我不是她,我是迦夜。」神志時而恍惚時而清醒,蒼白無力地否認,「天山裡的魔鬼……」

  「我聽不懂你唱的歌詞,但記住了曲調。」他像是不曾聽到否認,語調輕柔,「你說我是你第一個年紀相近的朋友。」

  她呆了一呆,又變得混亂。

  那是事實,雖然非常受寵,她卻從來沒有年齡相近的夥伴,身邊除了父母就是年長的叔叔姐姐,儘管對她都很親切。所以那時她很開心,甚至有些討好那個男孩——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擺脫了迷惘,終於從錯亂中鎮定下來:「抱歉,你認錯了,我感激你幫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沒能及時制止,他看著血一絲絲從袖間蜿蜒滑落,眉間澀而痛,「從你們離開的時候就一直尋找,從沒間斷。我知道這來得太晚,錯過了最需要的時候,你甚至已經可以當作過去根本不存在。」

  她盡力讓自己冷靜,口氣變尖銳而譏諷:「想必是尊駕的眼光出了問題,看我像十六歲的樣子?」

  男子的眼神溫和而沉靜:「我知道你不是十六歲。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歲以前住在揚州,五歲被人掠至天山,十歲入淬鋒營,十四歲成為魔教四使之中的雪使,主理西域三十六國事務,不久前聯同另外三使攜手擊殺了教王,兩個月後脫離天山,與親隨的影衛一道來了江南。他就是謝雲書,在天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對她的了解清晰得令人恐懼:「你怎麼可能……」

  「查到這些並不太難,你走後天山陷入內亂,幾乎完全分裂,有許多機會可供刺探。」他微帶悒色地笑了一下,「當然,雪使迦夜在西域也是名震四方。」

  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耳畔只聽見紛紛揚揚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劍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遺物。練的武功心法來自南越古國,已經招來了勁力反噬,每一次發作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將來更——」吸了口氣,他又說下去,「我也明白你為什麼刻意不肯長大,以前的事你記得很清楚,卻不承認自己是翩躚,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尋過舊宅,寧願徹底遺忘,斷得乾乾淨淨,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輕訴的話語越來越柔,溢滿了憐恤傷痛:「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翩躚,我一直在找的翩躚。」

  始終默默地聽,聽得險些窒息。她開始搖頭,仿佛要擺脫什麼可怕的東西,用盡了力氣否定。他制住了幾近失控的崩潰,望著雪白而慌亂逃避的臉,禁不住紅了眼眶:「抱歉,當年毀了你的生活,讓你受了這麼多苦……對不起,這麼晚才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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