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鄉,與父親並不親近,謝飛瀾挑了個恰當的時機探問。閱讀
「雲書叫你回來?」謝震川剛打完一套拳,接過熱巾拭臉,端起案上的參茶啜飲,「一切隨你的意思,泉州、揚州均可居停,家總是在這裡的。」
「若我回來接三哥的位子?」
謝震川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四子:「不行,謝家將來執事的必須是他。」
謝飛瀾並未被父親不悅的神色嚇住:「既然如此,爹又何必為難。」
謝震川不曾發怒,瞭然一笑:「我知道他打什麼算盤,你也可以直接告訴他,休想。」
「那就別逼他。」謝飛瀾直言,「爹明知他有多看重妻子。」
謝震川眯起眼,不輕不重提點:「他首先是我謝震川的兒子。」
「硬要他取捨於心何忍。」謝飛瀾不解,「他不在乎無後。」
「我這個做爹的不能不在乎。」謝震川沉哼一聲,「他想離家,等我死了再說。」
「爹真想三哥鬱郁終生?」
謝震川沒說話,提起漏壺澆花,透明的水簾灑在花葉上晶瑩剔亮,愈加鮮靈芬芳,良久才道:「我逼的不是他。」
「那是誰。」謝飛瀾心念電轉,「爹是想君府——」
「和君王府無關。」謝震川眼眸深沉:「是他護在背後的那個。」
「爹是指三嫂?!」謝飛瀾詫愕,幾疑聽錯。
「她也休息得夠久。」謝震川眉心略皺,宛如刀痕一現即隱,「雲書這幾年把她當成孩子一般養,該是時候了。」
「三嫂不是身子太弱?」雖然確實被寵得有點過分,但也不至於讓父親看不過眼吧。
「她是身子骨差,所以我這幾年一直放任。」謝震川微喟,持剪細細修整花葉,「但她心智遠超同儕,行事老辣狠決非比尋常,如今雖已收斂,內底猶在,只是被書兒掩得密不透風。」原本是展翼九霄的雲雕,卻被愛子養成江南花間的嬌鶯,著實可惜。
「三哥心疼,自己甘願擔了一切,似乎也無不可。」
「雲書對外遊刃有餘,但對內——」花剪一落,截掉一大簇泛黃的病枝,「謝家族內眾多瑣事,明的暗的無數,難道內眷不和都靠他調停問訓?眼下是有你娘打理,將來他必須有個得力的內助,那丫頭——」
「三嫂的性情——」謝飛瀾想起那抹桀驁的麗色,永遠對丈夫以外的人淡漠疏離。
「像你娘那樣未必上佳,過於心慈反易生事。」謝震川深深一笑,蘊著看透世情的犀利,「君翩躚連天山權謀競鬥且不在話下,還理不了家長里短?她袖手養息,一是體弱,二是不願拂了你三哥的心意。」
「書兒實是愛重太過,不舍她受一點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謝家——」謝震川感慨良多,「凡事一個人扛了,他會異常辛苦。」
讓三哥納妾與這有關?謝飛瀾飛快地思索,父親料定三哥必然不願,要護著佳人便唯有離家,這樣一來……
「爹想讓三嫂怎麼做。」
「她當年寧願斷情遠走成全你三哥的前程,如今豈會坐視書兒身負罵名背井離鄉。」精明世故的老人微一點首,「一定會說服雲書生個孩子,阻斷所有異議。」
「三哥說她根本不能生子。」屆時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景澤說有些風險。」謝震川凝望愛妻所在的小樓,恍惚了一瞬,「若是好生調理非不可能,書兒是關心則亂。」
「萬一……」
「人生在世,總是要冒險的。」謝震川恢復了剛毅冷愎,「過了這關,她才是實至名歸的三少夫人,能與雲書並肩承擔謝家的職責。」
鞏固地位的同時,兼以事實證明三哥回護過度,她並不像旁人以為的那般嬌弱。母親再適時提帶,逐步將內務轉交。謝飛瀾約略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霎時又生出微惑,父親究竟是希望三嫂成為三哥臂助,還是心疼娘被瑣務纏身?三哥縱然睿智,但對上老謀深算的父親——
形式古雅的黑匙透出玉一般溫潤的光澤,輕輕挑起一匙糖灑入白玉盞,又挑起一匙糝入青瓷碗攪拌良久,隨手擱在托盤上,玲瓏縴手托起青瓷碗,遞至正在翻閱文書的男子臂邊。
「我的藥不必加糖。」男子一飲而盡,「又不像你要喝那麼多。」
她嫣然一笑:「是你說甜的苦的都陪我。」
他一時失笑,抬手撫了撫絲髮,結縭數年,脫去冰冷之外,偶爾她會露出小女兒心性,嬌嗔可愛,見之怦然心動。
「隨玉說過一陣會到揚州探望。」
接過信箋,她瞧了幾眼微微一笑。
「大概是想親眼看看海冥綃效用如何。」他伸了下懶腰,將愛妻攬在膝上。
「這幾年讓他費心了,你也累。」
「累一點心裡高興。」他的臂略略收緊,「像這樣你在我懷裡,不知多好。」南拓追尋她的時期也忙,越忙越是焦躁,空乏而煩亂,與此刻的滿足感截然不同。
「做你妻子真不錯。」螓首倚著寬肩取笑,「難怪有人念念不忘,這麼久了還不死心。」
他略一攢眉:「我已和爹提過,以後她沒機會再到謝家。」一路讓人盯著白鳳歌出揚州,好容易送走了麻煩,不是礙於世家情面何至於此。
黑眸冷冷的一閃:「你倒有好生之德。」
「怎麼這麼說?」他故作不解。
清顏似笑非笑,指尖颳了刮丈夫的喉結。
「她要沒動什麼腦筋,你會這樣小心?」
「我一向小心。」他含笑輕啄纖指。
「讓我猜猜她想做什麼?」十指相扣,她淡笑著尋思,「親手殺我無異於找死,下藥也不可能。謝家地面上,諒她也不敢動用白家的關係,最後當然只剩下一條路。」
俊顏微笑不語。
長睫眨了一下:「如果二嫂不肯答應,她又沒機會進藥廬,只有收買下人了,買通了幾個?」
「兩個。」他徐徐道出詳細,「一個是打掃藥房的僕役,在外買了一棟私宅;另一個是二嫂身邊的丫鬟,翡翠鐲一雙。」
「丫鬟有點奇怪,就算白鳳歌做戲騙得同情,為一雙鐲子冒死也不划算,何況二嫂待下甚苛積威猶在,怎麼說動的?」
「或許正是二嫂平日太苛了些,白鳳歌承諾事成後將人要過去,脫了賤籍,帶回杭州認作義妹。」
「這也信?」一旦事成丫鬟定然暴斃,將所有線索導向蘇錦容,反正宅中盡知二嫂與三少夫人有隙,正好拖來做替死鬼,「你怎不做場順水推舟的好戲。」
「總得給二哥留幾分顏面。」他輕嘆一聲有些傷感,「再說白世伯看著我長大,待我如親子侄。」
她望了一眼,轉為淡嘲:「白鳳歌是蠢了點,不過倒希望她多待一陣,我也好打發下時間。」
聽來言若有憾,他不禁失笑:「真這麼無聊?改天陪你出去走走。」
她懶懶地提不起勁:「不用,只是覺得日子太舒服了,簡直不像真的。」與在君王府如出一轍,那幾年清醒之時屈指可數,也就不覺,這裡日復一日,實在閒得讓人嘆息。
「你不喜歡?」如擁著一隻慵懶的貓,他輕問。
「不知道。」眉間些微茫然,「好像已經足夠好。」
仔細瞧她的神色,他靜了半晌。
「再等幾年,我帶你去遊歷名山大川,遍覽各地風情。」
「你捨得下?」第一次談及這個話題,長睫下黑瞳幽幽,潛藏難測。
他良久不語,低頭吻了吻粉頰:「我知道什麼更重要。」
「你放得了?」稍稍坐直了身體,她靜靜地凝視著他。
「我會安排好。」他又沉默了一陣,「還有飛瀾,不是非我不可。」
「值得麼?」
令人失神的笑容漾開,俊眸熠熠生輝。
「當然。」
她怔怔地望了好一陣,忽然擁住他的頸吻上去。
唇舌纏綿,熱情得讓他驚訝,迅速在體內點了一把火,細白的指尖探過小腹,帶起一陣燥熱的急迫,鷙猛的欲望躥起,他再無法思考,抱起嬌軀向床邊走去,交纏著身體滾入了床榻。
滿堂華宴,歌舞頻傳。
時逢江南武林世家擺酒設宴,謝家兩兄弟到場均被奉為上賓禮待。
左右酬酢喧嚷不絕,酒過三巡,兄弟二人聲音極低地談笑。
「三哥真過分。」謝飛瀾半真半假地抱怨,「娘留我多住一段時日,可不是讓我在家當牛做馬,三哥把一應事務全丟給我,自己去陪養嬌妻賞景作樂,完全不體恤兄弟。」
「反正你也是閒著。」謝雲書淺笑調侃,並無半點愧色,「做得又挺順手,就當是熟悉一下家裡也好。」
謝飛瀾氣得一哼:「三哥別想得太美,上次提的我可沒答應。」父親那般明晰的決定,豈容三哥私下變更,他倒是想提醒一二,卻礙於嚴父只能守口。
「回來不好麼?」謝雲書嘆息一聲,「也免了爹娘牽掛。」
「回來一個又離開一個,有何不同。」謝飛瀾蹺腳晃著椅子,輕漫而隨性,「再說理一大家子人拘束得緊,爹也看不慣我這脾性。」
「你表面不羈,骨子裡卻方圓有度,行事穩妥,爹很明白的。」
「比你還是差上許多。」攻瓊州的時候見識過幾許,這一點心服口服,謝飛瀾道,「所以三哥還是死心吧,爹不會放人的。」
「只要你答應,爹那邊我想辦法。」
「還是算了。」默然許久,謝飛瀾一笑,漫然戲謔,「我沒興趣,除非三哥院子裡也有那麼一位絕色佳人等我。」
「這個好辦。」謝雲書笑起來,輕鬆地打趣,「江南多的是佳麗,憑你的花招還有哄不到手的?」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謝飛瀾也笑,潛藏著無人能解的晦澀,「最想求的似乎總不易得。」
「真有中意的?是哪家閨秀?」覺出神情間幾份異樣,謝雲書不禁關切起來,「居然能讓你害相思,費點心娶回來好了。」
「三哥別說我,台上獻舞的美人可是眉目含情,心有所恨。」謝飛瀾嘴角一歪,舞姿絢麗的佳人媚眼欲流,只在謝雲書身上打轉,「三哥風采非凡,娶妻了還擋不住桃花朵朵,幸而三嫂不出門,否則有你好看。」
「你三嫂心眼沒那么小。」聽來大有幸災樂禍之嫌,謝雲書莞爾,「再說她要是出來,你以為看她的男人會比我少?」
謝飛瀾頓時語塞,又觀了一陣歌舞,謝雲書瞧了瞧時辰。
「我去跟主人告辭,差不多該接人了。」
婉拒了友人的再三留客,兩人策馬而出。
這並非君隨玉第一次到謝家,但送嫁之後尚屬首次,謝雲書率兄弟出城親迎,最為關心的那個人漸趨好轉,憂慮一去,均是輕鬆愉快。話題泛泛鋪開,談笑隨意而投契,轉眼已至謝家門邸,剛要迎進去,隨在翩躚左右的近侍搶出來躬身稟報。
「稟三少、公子,小姐前一刻身子不適,暈過去了。情由不明,正請了二少入苑診治。」君府撥過來的近侍私下仍稱小姐,數年均未改口。
謝雲書一驚,甩了韁繩疾走,適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有沒有說是怎麼回事?」走的時候明明和平日一樣。
「事前並無異常,小姐與沈姑娘相談甚歡,一同在花苑挑選擺襯的秋菊,剛挑了一半忽然暈倒,爾後火速稟報夫人,請了二少過來。」
近侍回話極快,不敢半分停頓,毫不意外幾人神色凝重。
甫一來即聞此變,君隨玉眉頭緊蹙。
未近屋內已見謝景澤步出,不見緊張,倒有些驚詫交織的迷惑。
「二哥!翩躚要不要緊?怎會無端昏迷?」以往雖則羸弱卻不曾說暈就暈,服了海冥綃之後更是好轉許多,按說不該有此意外。
「她沒事,你別擔心。」謝景澤安撫著三弟的惶急,又忍不住疑惑,「倒是你近日沒喝藥?」
聽到人聲,沈明珠從屋裡走出,喜滋滋的頗為愉快。
「什麼藥?三哥怎麼問我?」謝雲書不解,「翩躚究竟如何?」
「弟妹有喜了。」謝景澤見弟弟神色焦急,不便再問,「才一個多月,她身子較常人要弱,最近又似乎斷了補藥,所以才……」
「恭喜三公子,君姐姐有小寶寶啦。」沈明珠笑吟吟地道賀。
就算突然打個霹靂下來也不會更驚訝。
翩躚有孕?
怎麼可能,明明——
聞言眾人都呆了,君隨玉瞬間激起了怒意,狠狠一拳過去,打得謝雲書往後一仰。
「三哥!」謝飛瀾反應極快,抬手架開了第二下,迅速躥起火氣。
沈明珠驚得一呆,她與君翩躚近日交好,連帶對謝雲書也甚有好感,不禁生惱:「哪裡來的傢伙,怎麼隨意動手打人!」
剛奔過來恰遇君隨玉與謝飛瀾交了一掌,勁風激盪,震得跌出幾步之外,被一隻手扶穩,站定了一瞥,卻是個從未見過的青年,在身側極低地提示:「別插手,他們是親眷。」
她正要問,聽得謝飛瀾怒道。
「君公子未免欺人太甚,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謝景澤同樣不豫:「君小姐嫁過來謝家不曾虧待半分,如今有孕也是喜事一樁,君公子這是何意?」
謝雲書仍在怔忡,仿佛那一拳不是打在自己身上。
君隨玉寒著臉,只盯著謝雲書:「你在西京是怎麼答應我的。」
見他不答,心頭火起,再度踏前一步。
「隨玉!」
窗外的動靜驚動了息養的人,霜鏡扶著纖影倚在門邊,絕美的素顏白得驚心:「你別怪他,他什麼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一個孩子,瞞著他——」突然一陣心悸中斷了話語,沈明珠驚呼一聲剛要奔過去,身畔掠過兩道黑影,一左一右地托住了柔軀。
「不要亂動,快去躺著休息。」君隨玉深深的皺眉,「都這樣難受了。」
細白的五指抓著兄長的腕,微促地喘息。
「你別生氣,真的是我任性,用神木犀玉匙騙過了他。」長睫顫了顫,道出內底,「他不想的。」
謝雲書扶著嬌軀,掌心一片冰涼,模模糊糊明白了幾分,苦澀和意氣混雜,胸口如壓了一方巨石,竟撤手轉身而去。
「三哥!」
謝飛瀾縱身追趕,謝景澤嘆了一聲也跟過去,君隨玉抱起佳人送回臥房,霜鏡和一眾丫鬟隨之而入。沈明珠一頭霧水,想再問問憑空出現的陌生人,回頭卻已不見人影,不禁茫然怔忡。
空蕩的書房沉寂了許久。
「墨鷂。」
「在。」應答自窗外傳入。
「去把夜閣珍物名錄取來。」
「是。」
飛快翻閱忽地停下來,指尖輕輕掠過一柄純黑如墨的匙形圖樣,反覆默讀標註一旁的蠅頭小楷,字不多,瞬時解開了困惑。
神木犀玉匙,相傳為神農氏所遺。
觸手溫潤,角質作匙形,可中和百草之性,令藥毒罔效。
他拿起近日常在她手中使用的小勺仔細端詳,非金非玉,輕巧古雅,看似普通,卻足以使兩人所服的湯藥效用全無,輕易騙過了注意,讓她……
指掌倏合,萬金難求的奇珍寸寸碎裂,化為粉屑簌簌而落,撲散了絹冊整頁。
他頹然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