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再次醒來,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手機瘋狂地響著,屏幕一閃一閃的,她正要接,屏幕又暗下去。
許諾坐起來,抓抓頭髮,覺得很不舒服,口乾舌燥,頭痛欲裂,身體像被什麼碾過,到處都很酸痛。這是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腦袋像填滿了糨糊,許諾腦中一片混亂,直到看到了白色床單那塊殷紅的血漬,已經乾涸。
她猛地驚醒,身體像被千年寒冰凍住,瞬間僵了,莫鋮?
莫鋮還沒醒來,他就睡在身邊,大半被子掉落在床邊,露出光滑結實的腰身,上面有幾道猙獰的抓痕。他一手趴著當枕頭,一手幸福地摟著許諾,雙眼緊閉,嘴角微揚,像只酣睡的大貓,安然無害。
許諾看得憤怒不已,她甩開莫鋮放在她腰間的手,顫抖地拉開被單,看了一眼,又絕望地包住自己,從胸口一直往下,全是曖昧不清的吻痕,還有些瘀青,散布在白皙的皮膚上,殘酷地提醒她,昨晚發生了什麼。
許諾驚恐地抱著自己,覺得一陣噁心,寒意從莫鋮剛才碰過的皮膚一波波襲來,眼淚無聲無息地掉落。許諾想大哭,可喉嚨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湧上心頭的只有無力感和對身邊男人的厭惡。
她要把他踹下去了!她恨他!
她不要醒來,她不要面對這一切。
她看到那紅色的血跡,就一陣眩暈,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可世界像不放過她,手機鈴聲又響了,不死不休地叫著,是媽媽。許諾像找到救命稻草,顫抖地接通,怎麼辦,她要怎麼跟媽媽說,可沒等她開口,手機里傳來蘭清秋的怒吼,憤怒的,連名帶姓——
「許諾!你死哪裡去了?」
許諾在跑,頭髮胡亂扎著,衣衫不整。
離開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莫鋮無辜的睡顏和那刺眼的血跡映入眼帘,她咬咬牙,跑了出去。
才四點多,天還沒完全大亮。
許諾邊跑邊找有沒有計程車,好不容易找到一輛,坐上去,對司機說道:「去醫院。」
她看起來糟糕透了,雙眼通紅,臉色發白,嘴角破了,明明不冷,整個人卻控制不住地發抖,抖得連司機都看不下去了:「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快點兒。」
許諾搖頭,她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扎進手心,可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痛,蘭清秋的話就在耳邊。
「許諾,你跑哪裡去了?
「我不是叫你給阿公送藥嗎?
「你阿公他……」
蘭清秋說不下去,電話那邊是救護車的警鳴聲,嘈雜的人聲。
許諾還在發抖,她抱著自己,腦中只有一個聲音,沒事的,阿公,阿公一定會沒事!一定不要有事,不然她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她的生命只有這個男人可以依靠了。
許諾咬著唇,越是臨近醫院,越是覺得渾身的血液像被凍住,好冷,心裡有種很可怕的不祥感,不會的,一定不會的,許諾狠狠地抓著自己,一定不會的。
可她下了車,一走到急診室,一眼就看到有人躺在床上,蒙著白布被推出來。一旁的醫生不耐煩地對蘭清秋說:「蘭小姐,早跟你說了,你父親昨晚就去世了,你還不相信……」
「不可能,我父親昨天還好好的。」
不可能,我昨天出來時阿公還好好的!
許諾一個踉蹌,幾乎眩暈,好在身邊有個垃圾桶,她扶住,她聽到醫生繼續說:「突發性腦血栓,你們家人又不在身邊,沒人發現,你父親昨晚十二點就去世了!」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這樣的。許諾搖頭,她連看一眼白床單都不敢,不會的,這麼愛她疼她的阿公不會就這樣走的。
許諾眼淚不斷往下掉,踉蹌地走了幾步,走到蘭清秋面前,小聲叫著:「媽——」
嗓音嘶啞,全是怯弱,她戰戰兢兢地站在媽媽面前。蘭清秋一看到她,像所有的悲痛都找到發泄口。她瘋了般衝過來,又止住,仇恨地打量著許諾,眉深深地皺起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許諾低頭,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穿的是莫鋮的T恤,她的衣服被撕壞了,沒法穿。她不安地拉緊胸口,可蘭清秋隱約已經猜出來,她上前一步,看到許諾脖子上不尋常的痕跡。
她哪會不懂那是什麼,蘭清秋臉一青,幾乎要站不住,抬起手,狠狠地給了許諾一巴掌:「你跑哪裡鬼混了?我不是叫你去給阿公買藥,陪著他嗎?」
「媽——」許諾乞求地叫她。
「別叫我,我沒你這樣的女兒,」蘭清秋氣得快喘不過氣來,她用力地推著許諾,「滾,你給我滾!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鬼混,跟你那個沒良心的爸爸一模一樣!」
許諾被推得連退了好幾步,她不敢反駁,沉默地任媽媽罵著,身上好冷,可被打的部位卻羞恥地腫起來。她不敢抬頭,這一聲聲指責像一座座巨山壓得她抬不起頭,媽媽罵得對,她不要臉,她出去鬼混,沒去給阿公買藥,沒陪著他……
對,阿公?阿公怎麼樣了?許諾恐慌地抬頭,她的臉腫了起來,看起來狼狽極了,她幾乎用了所有的勇氣問:「媽,阿公呢?」
一提到阿公,蘭清秋也崩潰了,她也不打女兒了,轉身去找躺在病床上的人,邊走邊哭:「阿爸,我可憐的阿爸……」
這一聲聲哀號,如冰錐敲進許諾的心裡,打得她血肉模糊。
她望著近在咫尺的病床,卻怎麼也不敢去看一眼。她不要,她真的不想去面對這一切,可她終於還是抬起腳,一步一步向前,每一步都好像耗盡她所有的勇氣和力量,許諾站在病床面前,顫抖地拿開白床單。
是張熟悉的臉,像睡著了,還做著夢。
臉上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也沒有任何痛苦的神情,他只是閉著眼睛睡著了。
可他再也不會樂呵呵地沖她笑了,再也沒有一個男人把她從冰天雪地解救出來,再也沒有一件溫暖的軍大衣包著她,再也不會有個寬闊的背讓她依靠,讓她撒嬌了,再也不會有了,再也沒有了……
眼淚一滴滴落在阿公安詳的臉龐,許諾哽咽問:「媽,阿公這是怎麼了?」
蘭清秋沒聽到,她還在哭,她在哭她沒了父親,她成了孤兒。以後沒人會在她耳邊絮叨著讓她再婚,擔心她有沒有好好吃飯,喝太多酒傷胃,她成了無人關心的孤兒了,她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了。
她哭著,那麼傷心那麼絕望:「阿爸,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讓你在地板躺了一夜沒人知道……」
蘭飛赫是突發腦血栓,倒在客廳,家裡沒人,沒人發現,他就這樣去了。等蘭清秋到家,發現父親時,他身體都涼了,她不相信,叫了救護車,還要送到醫院搶救。可來不及就是來不及,他沒等到任何親人,就這樣靜悄悄地去了。
眼淚落在老人冰涼的臉上,許諾摸了摸阿公的臉,好冷,阿公好冷。她抱著他,把臉貼到他臉上,還是冷。是自己讓阿公那麼冷的,如果她不去莫鋮的生日宴,就不會酒醉,就不會留宿,就不會不回家,她會去買藥,陪著阿公,阿公發病了,她也會發現,及時送他去醫院,他就不會走。
對,就是這樣,如果不是莫鋮,阿公就不會死!都是莫鋮的錯!他的錯!
許諾站起來,她溫柔地擦乾淨阿公臉上的眼淚,一點一點地擦乾淨,很細心,很溫柔,很小心,她一點兒都捨不得讓阿公感到疼。她擦乾淨眼淚,又望著這個生命中最愛的男人,神情古怪,很溫柔又很痛苦。
阿公,我替你報仇。
許諾在心底說,她碎掉的心全部變硬,化成尖利的刀,一面對著自己,一面對著莫鋮。
對,全是莫鋮的錯!都是他,強迫她,還害她失去阿公!
阿公,我很快就回來,回來陪你。
許諾又把臉貼到阿公臉上,然後,她果斷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許諾,你要去哪裡?」蘭清秋在後面喊。
許諾沒有回頭,她隨便叫了輛車,清醒地報出地名。
下了車,天還是灰濛濛的,街上沒什麼人,附近有家營業的水果攤。許諾走過去,老闆熱情地打招呼:「小姑娘,買水果?」
許諾掏出錢,指著長長的西瓜刀:「那個能賣給我嗎?」
老闆有些莫名:「小姑娘,我賣水果的。」
「夠嗎?」許諾又掏出一些錢。
她買了那把刀,用報紙包著,放在包里,緊緊地抱在懷裡,朝莫鋮夜宿的會所走過去。她的手在抖,意識卻很清醒,她的臉白得發青,眼神卻很清明,全是陰暗的絕望。她找前台要了張房卡,說自己的放在房間了,前台並沒有多想。
去莫鋮房間的路上,許諾還碰到趙亦樹。他揉著太陽穴從一間房間出來,頭髮衣服都有些亂,看來昨晚也喝得不少,見到許諾,叫了一聲:「阿諾。」
許諾沒有回答,她面無表情地往前走,緊緊抱著她的刀。
她要報仇,她要殺了那個禽獸,她怕她一泄氣,就什麼都做不了。
她開了門,也沒管門有沒有關上,就沖了進去。
莫鋮還在睡,摟著被子睡得像頭死豬,還不知道他對她做了什麼,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許諾拿出刀,扔掉包,緊緊抓著刀柄,一步一步地走向莫鋮,眼底一片血紅,她要殺了他!殺了這個禽獸,他說愛她,卻強迫她!
可她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越是靠近,越是抖得厲害。
許諾是個有點兒冷漠的女孩兒,但一直以來,她沒有傷害過誰。她只是習慣把自己武裝成像一隻長滿刺的刺蝟,不靠近誰,不親近誰,怕傷害人,也怕被別人傷害。
是他,是莫鋮,叫她相信他,可他做了什麼?
許諾舉起刀,心都在發抖,害怕、絕望、傷心都涌在一起,阿公死了,她也不活了,她要結束這一切。
她看著毫無防備的莫鋮,過去的甜蜜湧現,幾乎要放棄,可腦中閃過阿公安靜的臉,那麼冷,阿公再也熱不回來了。許諾心一痛,閉上眼睛,大吼一聲,就要刺過去——
「阿諾,你瘋了!」手腕被用力制住,趙亦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他一把奪過刀,扔得遠遠的,怒道,「你這是在幹嗎?」
刀被扔到牆壁上,發出好大的聲響,連沉睡的莫鋮也被驚醒,看著房間對質的兩人,他訝異道:「你們怎麼了?」
他沒醒還好,一說話,許諾崩潰了,又瘋了般要去搶那把刀。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有趙亦樹在,許諾不可能再拿到刀。
刀被趙亦樹收起來,他關了門,把失去理智的許諾按在椅子上,頭痛地說:「你們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許諾要瘋了,她也想知道怎麼了,一夜之間,她被男朋友強迫了,她失去了最愛的阿公。她不過喝了幾杯酒,為什麼醒來,就失去了所有了?最珍貴的最珍重的全都沒了!
莫鋮也很混亂,皺著眉,裸著上身坐在床邊,腦袋還混沌得很。
趙亦樹一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和滿屋的狼藉,心咯噔了一下。
他看不下去,找了件浴袍,扔給他。莫鋮穿上,推開被單,那塊血跡就這樣突兀地暴露在三人面前,那麼刺眼地提醒著這裡昨晚發生了什麼。
許諾痛苦地別開眼,趙亦樹一瞬間全明白了。
他猛地抓住莫鋮的衣領:「你對阿諾做了什麼?」
「這……」莫鋮也嚇醒了,臉一白,不安地望向許諾。
「渾蛋!」沒等他回答,趙亦樹已經一拳砸下去,狠狠打在莫鋮臉上,邊打邊罵,「你瘋了嗎?這是阿諾,她是什麼人,你不清楚,你怎麼能這麼做?」
「我……」莫鋮還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口,一句都沒說,沉默地忍受著趙亦樹一下比一下重的拳頭,只是眼睛紅紅的,擔憂愧疚地看著許諾。他還很亂,但他記得阿諾拒絕了,掙扎了,可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許諾沒看他,仿佛那與她無關緊要。她覺得昨天的事,像蓋著一塊破布,她想遮住,卻怎麼也遮不住,最後還是羞恥地展示在人前。她也沒再哭了,呆呆傻傻地抱著自己,心裡空蕩蕩的,只不停地想著——連阿公都走了,她要怎麼辦?
直到莫鋮被推到面前,他被打得鼻青臉腫,跪在許諾面前,哽咽著:「阿諾……」
他伸手就要碰她,許諾躲開,她站了起來,冷冷地環視一切。
她看著義憤填膺的趙亦樹:「昨晚你也在,為什麼你不阻止?」
趙亦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羞愧地說:「我喝多了……」
「喝多了?」許諾重複,她恨恨地望向莫鋮,「那你?你肯定也喝多了?」
「阿諾,我……」
「別叫我,」許諾失控地大喊,她捂住耳朵,「我聽到你叫我名字都覺得噁心!」
她退後一步,望著兩人,神經質地笑了:「你們都喝多了,你們都不知道,那憑什麼?」
她指著自己的胸口:「憑什麼我要受這樣的罪?」
她不要,一覺醒來,最親的人走了,他躺在冰冷的地板沒人救。她本來可以救他的,她可以救阿公的,阿公本來不會死的,眼淚從許諾的眼角滑落,她恨恨地望著兩人:「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失去什麼!」
她的愛情,她的信任,她試著去信任去接納的男人,死了!全都死了!
許諾忘不了,她說過不要,可他還是那麼兇狠地進來了,他對她毫無憐惜,他讓她從身體疼到心。
什麼承諾?他的承諾就是個笑話!杜藝靈說得對,他就是禽獸!
還有阿公,她的餘生再也沒有一個阿公了,她再想他,也見不到他,找不到他。
許諾還在哭,她推開趙亦樹,看也沒有看莫鋮一眼,頭重腳輕地走出去。
莫鋮要追過來,被趙亦樹拉住:「她不會想見你的!」
她確實不想見他,一眼都不想,接下來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看到他了!
許諾走了出去,回醫院之前,她去換了衣服,她不能帶著一身可恥的痕跡去見最愛的人。可她還是覺得自己好髒,就算換了衣服,還是髒。
她沒注意,趙亦樹和莫鋮偷偷跟在身後。
他們看到,她回到醫院。
蘭清秋哭得快虛脫了,也沒力氣再罵她了,啞著嗓子說:「阿諾,好好看一下你阿公,他要走了。」
遺體要送到太平間的。
「為什麼?」許諾傻傻問,她捨不得阿公,她還沒好好看看他,她還沒跟他告別。
可別人不給她時間,當白色的床單像塵埃落定般蓋在最親的人臉上,許諾的心像被雷擊中,瞬間停止跳動,然後是揪心的疼痛和鋪天蓋地的絕望,她不要,她不能沒有阿公……
她追了過去,不要帶走我的阿公,求求你們,不要帶走他,我只有他,只有他會疼我。
她阻止不了他們帶走阿公,就像她一次次無力改變的人生,她又一次失去了她愛的。
這一次,她已成年,可她還是無力改變。命運像洶湧的河流,總將她淹沒。
母女倆像被遺棄的孤兒抱在一起哭成一團,許諾視線一片模糊,她好痛,痛得快要活不下去。
她抱著媽媽,泣不成聲:「媽,我好想死,我一點兒都不想活。」
她真的想死,沒有阿公,她怎麼走下去?
而站在角落的莫鋮,心也碎了一地。
他想走過去,像過去那樣,把她抱在懷裡,哄哄她,逗逗她。因為他知道她的諾,看似冷淡,其實心比誰都軟,可這次不行,他沒資格了。
他也不知道昨晚怎麼回事,就那樣發生了。
他靠著牆壁,慢慢滑落,眼睛赤紅,心如刀割。
趙亦樹看著哭泣的母女,又看著莫鋮,無可奈何。
人啊,怎麼就學不會珍惜?
你這樣恨我,
更不該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