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月要的是考慮,而非即刻回復。因而在交合同之後,梁寶月那邊便沒了聲音。
倒是傅珺在微信上找了晏歌幾次,卻非正事,只是閒聊,更像是套近。
此外便無更多。
也如梁寶月所言,離節目結束還有四期,四整周,一個月的時間——而合約一簽就是五年。
晏歌生性持重,何況事涉未來五年,她打算再考慮一下。
在此期間,申藍那邊卻打了通電話過來。
開門不見山,申藍先是誇了晏歌唱的那首《不知秋》,也不像是甲方乙方的關係,卻是渾如知交舊友般的寒暄幾句,話術圓滑迂迴,而後才切入正題。
合作。
此前雲想衣裳和晏歌簽了一年的合作協議,協議里規定了一年裡,晏歌在平面、音頻、微視頻及線下活動的宣傳推廣次數。
申藍這次聯繫晏歌,便是為了一次線下活動。
7月27日星期六,北京國際會展中心,流光ACG動漫展。
但是,不是為了雲想衣裳。
「……這是現場的展位分布圖。B6區的展位是《長生游》,這是一款古風修仙類的遊戲,製作方是玄念科技,才開服半個多月。」在申藍的辦公桌一側,二人對坐,辦公桌上則攤著若干的冊子與圖紙,有動漫展的,有展位分布圖,還有那款名為《長生游》的修仙網遊宣傳圖。
晏歌稍稍垂眸。
長生游。
鎏金華光,筆畫穩妥而不旁逸斜出,持中守正,是瘦金體風采。
而那封頁之上,有一人青衣若素,九重碧落之上獨坐撫琴,衣衫翩躚雲外,形容宛若謫仙。
一旁的篆體小字標出了人名:蘼蕪。
這是遊戲女主。
待晏歌仔細地看了半晌,申藍才不甚著急地出言,道是展會當天,會讓晏歌以如是裝扮,現場演唱《長生游》的主題曲,《大道長生》。
當然,服化道是出自雲想衣裳工作室的。
雙方有合約在先,是而晏歌沒有異議。
……
待晏歌走出工作室,申藍這才解鎖了手機,下拉聯繫人名單,指腹停在了「北航裴傑」的名字上,徑直撥了出去。
心底不無幾分安慰。
裴傑是申藍的大學同學,雙方這麼多年都保持著聯繫,且都很巧,二人皆是自己當老闆的創業人。只是申藍在北京,做的是漢服;裴傑則在深圳,做的是遊戲。
也是不久前,裴傑曾跟申藍婉轉提過一次,說是公司內部資金周轉出了問題,現在遊戲開了服,後續宣發卻跟不上,致使註冊玩家寥寥無幾。
他問申藍,能否幫忙找些性價比較高的推廣。
多年同學,有了難處開口,且申藍是個熱心腸的人,能力範圍內沒有不幫一把的道理。
更何況,後來從別處,申藍了解到了裴傑不曾言明的內情。
原是《長生游》項目的最大投資方小路風投偷稅漏稅,欠了巨額稅款無法償還,被起訴吃了牢飯,而此時《長生游》已經快要完工。
項目快要出成果了,上遊資金鍊卻斷了。
裴傑便在這等情況下,賣了自家兩套房子,強撐著到項目完工,遊戲開服。
而這期間,公司場地的房租、員工工資、運維費用——幾乎全是裴傑自掏腰包。
人生難免起落,申藍有心要幫老同學一把,給了可靠的推廣不說,還動用了手頭的人脈資源,在這回的漫展上為《長生游》爭取到了一個展位。
又因彼時,雲想衣裳工作室與晏歌簽了為期一年的合作協議,申藍便起了邀晏歌過來的心思。
畢竟是古風仙俠的遊戲,畢竟是古風韻致的美人。
原本按申藍的意思,現場就仿照著遊戲封頁場景布置,而晏歌著蘼蕪的服化道,橫坐在琴旁,假彈假唱一下遊戲主題曲就算過去了。
直至在《娛樂圈直播指南》的第二期里,申藍聽了那首翻唱的《不知秋》。
申藍:「……」
高人竟在她身邊。
這回的漫展由流光文化主辦,舉辦地在北京國際會展中心,漫展規模不小,前期宣傳力度也大,距開展還有四五天,線上報名人數已有幾十萬之數。
而來ACG展的,無疑問都是二次元眾,是而,沒有比在漫展上開展位做宣傳更加精準的GG投放。
對因為缺乏資金而致使後期宣發跟不上的《長生游》而言,這誠然是個很好的機會。
爭取了現場展位,確定了活動形式,塵埃落定,因而申藍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裴傑,把流光動漫展的事情在電話里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想讓老同學高興高興。
裴傑聽著似是極高興的樣子,電話里一連感謝申藍的幫忙,末了話鋒卻稍稍偏了偏,說:「……這次這事兒不管能不能成,我都謝謝你。謝謝你,老同學。」
申藍:「……」
憑著女人和創業者這雙重身份的直覺,申藍隱約覺得不對,怔了怔,便先笑道:「怎麼能不成?你等等,我再想辦法拉幾個推廣……等關注度上來了,資金回籠就是遲早的事情。」言及此,申藍稍頓,遲疑著道:「需不需要我幫……」
「申藍,」那頭裴傑卻是打了岔子,語氣舒緩開來,甚至輕鬆打趣了句:「我沒你想的那麼糟,都已經撐了三個月了,還在乎這兩天嗎?總之,謝謝你。」
「……」申藍便笑一笑,沒再多言什麼。
對方不願說,她也不再堅持。
成年人的分寸,止於唇齒。
同一時刻,深圳,高新科技園北區內,某甲級寫字樓第十七層。
玄念網絡科技文化有限公司。
「總之,謝謝你。」
說這一句時,裴傑眉目尚鬆了松。等藍牙耳機里傳出嘟一聲的響,而電話掛斷,他的眉峰才重新折出了深重的痕跡。
論年齡,裴傑與申藍是大學同學,其實差不多歲數。可大抵是勞心者勞力,工作又不順遂,他看著比申藍的年紀倒要大上好些。
眉結愁思,掛了電話未幾,裴傑的腦內卻仍迴蕩著申藍的話。
先前,申藍的話確是被打斷了,然申藍話里話外的意思,其實卻清明。
她是在問,需不需要資金上的援助。
不自覺,裴傑搖頭苦笑。
怎麼會不需要?
一方面是上游斷裂的資金鍊巨額的債務,另一方面則是下半年的辦公房租,員工工資,外包支出,運營費用——粗略算來,沒個千萬根本兜不住。
先前他賣了房子撐了段時間,後來拆了東牆補西牆,公司能支撐到遊戲開服已經是個奇蹟。
再往後,實在是走不動了。
之所以拒絕申藍,也是因為,以老同學的那點支援,屬實只能算杯水車薪。投入了公司債務深坑裡,連聲響都不會有的。
現下這種境況,若非有力的資本做援,根本沒有翻盤的可能。
除非有資方願意注資,幫著公司還債,同時接下公司後續的運營——可小路風投吃牢飯的惡名在外,無緣無故,人家何必要幫忙收拾這爛攤子,充這個老好人?
沒必要。
心事漸重,裴傑想要從兜里去摸煙,摸了煙盒打開,裡頭卻是空空如也。
對了十七層高空的重重雲朵,裴傑無聲輕嘆。
如沙流逝指間,轉眼即是7月27日,流光ACG動漫展。
動漫展上午便開始了,但申藍跟晏歌約的活動時間是下午,晏歌也是下午才去的漫展。
出來迎她的是申藍的助理,蘇巧巧。
不知緣何,雖然是《長生游》活動,但現場卻沒有《長生游》那邊的工作人員,現場的調度安排也是由蘇巧巧來負責現場。
蘇巧巧先是熱情異常地打過了招呼,把女主蘼蕪的那套衣裙遞給晏歌,繼而引導她往更衣室方向,又指明一側的化妝室位置,說是化妝師已經在裡面等了。
衣服換過,妝也上過,晏歌從化妝室轉出。而此時,B6的《長生游》展位一側寥寥無人,堪稱是門可羅雀。
卻也正常。
畢竟製作公司玄念科技資金短缺,《長生游》雖然勉強開服,但是缺乏有力的營銷策劃、後期宣發,甚至連知曉這款遊戲的人都不多,更不必提下載註冊遊戲了。從七月初開服至今,遊戲玩家不過才千餘人。以網路遊戲的規模而論,數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沒有知名度,沒有玩家,自然也沒有遊客。
相形之下,隔壁B5區《夢之妝》的展位則是熱鬧異常。里三層外三層,人群將《夢之妝》的參展區域圍得水泄不通。
圍觀的多是女孩兒,年歲稍長的看著二十多快三十,年歲小些的則只十來歲的模樣,看著像是還在上初中。
但,不論年齡大小,她們的動作與神態都是一致。手裡拿著應援橫幅和燈牌,渾然如粉絲應援愛豆的架勢,口中一邊喊著「屏大屏大」之類的話,漲紅了臉孔,也拼著喉嚨聲嘶力竭地喊著。
在那人群的簇擁之中,站著個男人。年齡約三十許,臉容乾淨,膚白,五官生得亦很斯文,粗略地看,形容尚算俊朗。
這便是那些女孩子應援的對象,CV陳卻屏,粉絲稱呼為「屏大」。
也是《夢之妝》人氣最高的男性角色慕念的幕後CV。
《夢之妝》是款女性向逆後宮戀愛手遊,遊戲背景是娛樂圈,女主是化妝師,而男主則涵蓋有霸總、愛豆、歌手、演員、編劇、刑警、外交官七種職業的男性——當然也對應著七條戀愛線。
因女主姓白,所以,該遊戲又被玩家戲稱作「白雪公主和七個狗男人」,並把攻略七名男性角色的過程稱作是「集齊七龍珠」。
紙片人老公也是老公,七個男性角色里角色人氣亦不相同。至於說,人氣最高的角色——
霸道總裁,永遠的神。
而霸總的CV,便是陳卻屏。
陳卻屏本就是聲優圈裡的手子,加之外形不錯,也跟娛樂圈小偶像似的圈了一波粉絲。
而在今天的流光ACG漫展上,陳卻屏便作為主CV參加《夢之妝》的展位活動。這會兒陳卻屏一手拿了話筒,一邊跟台下互動,下方的氪金女孩就揮舞了手幅燈牌,揮舞應援。
隔壁展區喧囂熱鬧成片的同時,這邊《長生游》活動場地也終於布置完畢。
場地中心最大程度被騰空,置琴桌琴凳,琴桌上是把七弦瑤琴,那是遊戲女主蘼蕪的武器,隨身不離。
琴是真琴,不過按照申藍的要求,無需真彈。
一般人哪會彈什麼古琴?
這是申藍的想法。
因此不必真彈,真唱即可。
工作人員道布置好了,可以開始了。於是不疾不徐,晏歌行至那張琴後,落座,抬手,從弦虛撫而過。
她自幼學琴,因為時時練習,所以未曾荒廢。在漫展前也做了準備,練了數遍,對《大道長生》的曲譜爛熟於心。
見著晏歌落座,蘇巧巧如想到了什麼,偏首便去看工作人員,低聲問道:「……音樂開了嗎?」
申藍那邊想的是假彈真唱,當然是要放音樂的。
那兩個工作人員便面面相覷了眼。
開……了……嗎……?
似乎,好像,仿佛……
沒開吧。
不約而同,二人便折步返身,欲去打開配樂。
然也在同一秒,晏歌凝眸,目光下落,聚焦在了手下的琴。
順著那琴弦流延而過,琴弦鳴一聲輕音,起調!
那廂正要去開配樂的工作人員怔住了,兩個人互相望了一眼,均有些發蒙:他們這還沒開音響呢,怎麼就有聲了?
但很快,工作人員就自我解釋通了:應該是對方之前開了,結果忘記了。
不然怎麼會有配樂聲的?
只是……
聞者那琴音如水,汩汩自弦上流瀉而出,如久旱而甘霖忽至,二人不由自主地細細諦聽起來。
怎麼感覺……比自己剛剛私下調試那會兒,配樂要好聽了很多?
工作人員有些些困惑。
……應該是錯覺吧。
邊這樣想著,工作人員邊調了個邊兒,側身去看那張琴與琴後人。
因是活動需要,晏歌今日換了件遊戲女主的常服。
雲霓廣袖留仙裙。
裙身是百重輪紋,亦如其名,用的是蜀錦至品流光錦的面料。粗看是素淡顏色,在燈色下流轉反射,卻若春風忽來千樹萬樹繁花怒放,而百色驟生。
既是盛裝,也是淡妝。
宜修美人,髮髻半挽,通身只髮鬢一支簪,除此以外,再無其他裝飾。
低眉垂眸,頜微斂,頸項秀美。
而一節的腕滑出,皚若山雪皎如雲月,自那雲霓千百色的廣袖。
當她,撫琴。
第一聲從弦而發,如箭般突兀,如金玉相擊般清越,澎湃著如同潮水,也如清圓月下有僧來敲——
直扣心扉!
鼓風機吹了的風撩了裙角掀了長袖,衣是栩栩然,若蝴蝶;而身是飄飄然,形同謫仙。
雖知那是假彈,可眼見了撫琴一幕,並蘇巧巧在內,三人還是怔然而立在了原地。
真是……美啊。
美的是容相,卻不只是容相,還有音樂。
美的是音樂,卻不只是音樂,還有意境。
總而言之,容、音、意,均是至臻極美。
美的是——
眼前,這一切。
……
現場眾人也因那一聲鳴琴而驚覺。
正邊走邊刷微博的年輕男生被樂音驚醒,抬頭,不自覺往琴音望去。
正在圍著《夢之妝》展台邊的女孩被樂音驚醒,轉眸,下意識循音而望。
手裡牽著只氣球、正鬧脾氣爆哭讓母親手足無措的熊孩子聽了這一聲,驀然止了眼淚,從母親肩膀上探出頭來,好奇地往《長生游》的展台看去。
便見視野的中央,有一人著盛裝,玉容淡抹,素手落琴弦,徐徐輕拂之。
低眉信手,可若存若續。
廣袖翩然,卻餘音繞樑。
那壓抑的,隱忍的,極平靜的,從她指間流瀉而出的,
也,如山雨欲來風滿樓的,
正是《長生游》主題曲——《大道長生》!
《大道長生》的前奏共四十七秒,作為歌曲其實極長,然來回激盪在那琴弦三尺地上,令人聞之只如痴如醉,卻絲毫不覺冗長疲累。
啟、承、轉、合。
先是泉眼無聲,再是涓涓細流,復是湍急入海流,百川奔入海再也不復歸——
卻忽而的,安靜了。
而眾人駐足,凝神諦聽,至此安靜時,竟是控制不住動作般地,不約而同向《長生游》的展位邊走去了。
走去了,走近了,站定了。
昂首踮足地,全神貫注地。
唯恐錯落過了哪一枚音符。
卻見下一時,那琴後的美人袖手長撫琴,而唇輕啟了,喃喃而念說般的,也便如珠如玉擊落在盤,清聽醒耳。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我從凡間來,到此覓長生!」
一字一句,音量不大,入耳卻如驚雷。歌詞也如是作畫,隨她既彈且唱,音符亦如畫卷般徐徐舒展而開,如瓊樓瑤池,碧落梵天,雲霧至深處,有人影翩躚,遺世獨立!
仙人寂寞,大道長生!
現場漫展遊客聽得無不是虎軀一震。
好聽!太好聽了!
震撼!太震撼了!
就如三千六百個毛細孔被倏然打開,而機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有了生命,在血液里不住地叫囂起來。
OMG!我的天吶!
這也太好聽了吧!
聽它!聽它!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