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名決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傅明灼家裡。
傅明灼就坐在客廳那張她給他買的床沿邊,眼眶紅腫,鼓囊囊的書包還背在肩上沒拿下來。
看到倪名決,傅明灼的情緒徹底山崩地裂,大眼睛裡迅速蒙起一層水霧,鼻子翕動著,嘴角向下撇去。「倪名決……」她帶著哭腔叫出他的名字,沖他張開雙手要抱。
倪名決快步走至她面前,一手緊緊將她攬向自己,一手把她肩上的書包拿開了才抱她。
傅明灼實在是委屈得不得了,抱著他的腿,臉埋到他腹下,語不成句地跟他訴苦:「怪不得昨天我叫她們一起去超市她們都說不去,原來今天壓根就沒有秋遊,我明明對她們很好的,送她們禮物,請她們吃飯喝飲料,我把她們當好朋友的,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她們太壞了……」
從傅明灼有記憶開始,幾乎每個人都對她抱著極大的善意,她的家人親戚一個個把她寵到天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會圍過來拉拉她的小手摸摸她的小臉,感慨著「好可愛的寶寶」;路邊商販會因為她多看兩眼就遞給她一串糖葫蘆;餐廳老闆會送她特別的小禮物……
再後來,她上學了,社交圈擴大,認識了更多的人,越發無往不勝,因為可愛漂亮的外表加上不怕生的性格,她總能輕易在同齡人中被簇擁,被全校老師記住和喜歡。
成長過程中,她很多次聽說過一個詞,叫世間險惡。
所以她在哥哥的耳提面命下乖乖聽話,當一個很警惕的小孩,不隨便讓別人觸碰,不隨便告訴別人自己的私人信息,不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不隨便跟著別人走,她防著壞人把她綁架或者抓走賣掉,防著特殊癖好群體對她圖謀不軌。
她不知道,世間險惡並非只指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之類罪大惡極的壞事。
還有的險惡也許是出於嫉妒,出於誤解,亦或是出於漠視,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人性的惡便會**裸向另一個無辜的人展露出來,它不會置人於性命攸關的危難之中,但它是一把隱形的鋒利匕首,會在別人的心上留下猙獰的傷口。
「傅明灼,你跟我過來。」倪名決突然把她從床上拽起來。
傅明灼正哭到興頭上,抽泣個不停,踉踉蹌蹌地被倪名決拉進衛生間:「你幹什麼嘛倪名決。」
倪名決在鏡子前停下來,要她看鏡子裡的自己。
傅明灼看著鏡子裡那個眼睛浮腫、狼狽不堪的自己,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每當哭,哥哥就會把鏡子懟到她面前讓她好好看看自己的樣子,她以為倪名決也跟她玩這招,賭氣地撇過頭,拒絕搭理。
倪名決鍥而不捨,把她的腦袋掰正,面向鏡子。
「看到了嗎?」倪名決頭微微低下來,與她齊平的高度,一起看著鏡子裡的她。
對著鏡子,傅明灼確實有點哭不出來了。
可倪名決的下一句話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內。
他說:「你知道自己現在是個美女嗎?」
傅明灼怔住了,驚疑地在鏡中與他對視。
「你現在是個大美女,自己知道嗎?」倪名決重複一遍,語氣更認真嚴肅,「美女」也換成了「大美女」。
傅明灼實在不明白他突然誇她究竟是何用意,她費解地回答:「我當然知道了。」
她毫無爭議地被評選為院花,甚至在偌大的校園都算得上有名有姓,學校論壇多次出現拿著她的照片尋人的帖子,她已經好幾次走在路上碰到別人偷拍她的照片,還有不少膽子大的男生問她加微信,而且大都非富即帥。
她又不傻,也不瞎,她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漂亮。
「我覺得你不太知道。」倪名決說。
倪名決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藥?傅明灼已經完全忘記哭的初衷了,只顧著盯著倪名決等答案。
「你對自己的印象還停留在從前當小孩子的時候,始終沒有跳脫出來,以前大家喜歡你是因為你可愛,大部分人對可愛的事物都會有格外的憐愛之心,所以你很受歡迎,男女老少通吃。誰要是欺負你,不喜歡你,甚至會受到輿論的譴責——這個人怎麼這麼刻薄,跟一個小孩斤斤計較。」
倪名決稍稍抬高她的下巴,繼續說道:「但你看看你現在,這麼高,快一米七的個頭,都不用化妝,素顏朝天就吊打這座校園裡起碼百分之九十的女生,你有富足無憂的家境,起跑線就站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攀登的高度。現在沒有一個新同學還會把你當成小孩子遷就疼愛,當你與別人起紛爭,你再也不是弱勢群體,相反,對方才是,你有錢有貌,有什麼值得可憐?」
這番話里信息量太大,傅明灼消化得很艱難。
「你要學會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你以後的生命中再也不會有一個像高一七班一樣的集體,幾乎每一個人都喜歡你、跟你做好朋友——事實上即便是高一七班,一定也有一部分人不是真心喜歡你,而是做表面功夫。」
傅明灼連眼睛也忘了眨,怔愣愣地看著倪名決。
倪名決嘆了一口氣,自後將她環住:「我不是在指責你錯,你沒有一點錯,真誠善良有什麼錯?錯的是那些辜負你的人,但是錯的是她們,最後受傷的人是你,所以你得保護你自己,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真心以待,我希望你從今往後拋棄那些無用社交,精簡你的朋友圈,必要的時候學會冷漠。」
在眾多家人老師朋友的保護下,傅明灼的童話世界維持得比所有人都持久,但也正因為如此,當童話坍塌,她比所有人都更難以適應現實世界的殘酷。
有一個溫熱的吻落在她太陽穴。
倪名決告訴她:「但是我向你保證,在我面前你永遠可以放心大膽當小孩。」他看著她的反應,又開玩笑道,「如果我一個人範圍太小了點不夠你撒潑的話,我還可以說服陸沅和一概給你擴充領地,至於林朝啊,還有你哥哥姐姐外婆之類的,就要你自己搞定了。」
傅明灼破涕為笑,她轉過身面對面朝向倪名決,臉埋進他胸前去,悶聲悶氣地說:「雖然我今天被任曉和杜若雨給整了,但是我交到了我最想交的好朋友。」
倪名決:「……」
她又隨便認好朋友了?真是不屈不撓,樂觀又堅強,所以他說了這麼多她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不等他問,傅明灼自己就說下去了:「就是貝含之,你知道貝含之嗎?她名字跟我媽媽的名字最後一個字一樣。」她怕倪名決不知道貝含之,就給他科普道,「就是我另外一個室友啦,今天就是她告訴我秋遊改時間的。」
倪名決當然知道貝含之,長相清秀的女學霸,性格安安靜靜的,很是沉穩,帝城土著,名字高頻出現在寢室其它幾個男生口中,可惜高嶺之花一枚,專心學習,任憑別人怎麼撩,她都不搭理人。
傅明灼要是和這樣的姑娘打交道,倪名決明顯更放心些,不過他也提醒傅明灼:「貝含之告訴你秋遊改時間,可能只是舉手之勞,不一定是要跟你做朋友。」
「誰說的?」傅明灼不服氣地反駁,「貝含之不是微信上告訴我的,她是刻意趕過來跟我說的,那才六點半,今天可是周末。」
倪名決實在不忍心繼續拆傅明灼的台,但他更怕她又掌控不好火候,過度熱情最後傷到的還是她自己:「根據我室友的線報,貝含之每天都早起去圖書館,包括周末。」
「……」這下傅明灼無言以對了,干瞪著眼,很難接受事實。
「……」倪名決想,也許他得循序漸進一下,不該一下子把她的童話世界拆得太厲害,總得給她一個緩衝的餘地吧,所以又馬上安慰她:「一般人交朋友都比較慢熱,尤其是這種性格比較冷淡的人,你不要這麼心急,說了幾句話就要跟別人當好朋友,別人壓力會很大的。」
傅明灼靈光一現,找出強有力的證據證明貝含之對她不只是舉手之勞:「我想起來了,集合的地方和圖書館完全兩個方向!她肯定是刻意來找我的,不然她為什麼要繞這麼大一個圈?」
於是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傅明灼給貝含之發微信:含之,謝謝你今天幫我,我請你吃飯感謝你好嗎?
貝含之:舉手之勞而已,你別放在心上
舉手之勞……
倪名決這張烏鴉嘴。
傅明灼不肯相信這就是拒絕的意思,不顧倪名決的勸阻,非要刨根問底:那你來吃晚飯嗎?
貝含之過了好一會才回:抱歉啊,今晚有事
傅明灼:「……」
無比挫敗。
她今天算是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一下子徹底失去了人緣這種原本如影隨形的東西。
來這座城市一個月了,儘管她很努力地嘗試融入,可是除了倪名決和袁一概,她在這裡似乎依然一無所有。
正在她垂頭喪氣,而倪名決說「我都跟你說了不要著急」的時候,微信又響了一聲。
貝含之說:我已經回家了,如果你明天晚上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
柳暗花明又一村,傅明灼揮舞著手機撲進倪名決懷裡:「倪名決,你看到了嗎?我就說貝含之要和我交朋友吧?」
倪名決摸著她的腦袋,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老天終究還是眷顧她的,關上她一扇窗,又為她打開一扇門。
他教給她叢林法則,可事實上他多想她永遠都用不上。
他希望他的傅明小灼灼永遠天真赤城,一生被世界溫柔以待。
離傅明灼遠點,別一邊拿著她的好處一邊背地裡做噁心的事情,吃相不要這麼難看。再讓我聽到任何風聲,你們兩個千萬不要說我沒有紳士風度。倪名決
晚上十點多,倪名決收到彭英彥的微信:哥們,什麼時候回來,回來給我帶份宵夜啊
倪名決看了看已經趴在他房間睡著的傅明灼一眼,回覆說:不帶,今天不回來了
今天他不放心讓傅明灼一個人待著。
彭英彥憤憤不平,一面是宵夜泡湯的遺憾,一面是單身狗對戀愛人士有穩定某生活的羨慕:媽的,又去當禽獸
禽你大爺。倪名決在心裡默念一句髒話,把手機輕輕擱下,拿了之前留著的換洗衣物去浴室洗澡。
傅明灼是被電話鈴給吵醒的,是哥哥打來的電話。
面對最依賴的人,每個人都會格外脆弱,要不是傅行此這通電話,傅明灼已經差不多忘記白天的不愉快了,可是「哥哥」兩字一出現,她的委屈就重新開始翻騰,幾乎是頃刻間,眼淚就奪眶而出。
她真的好想家,好想哥哥,想念被家人捧在手心保護的感覺。
倪名決洗完澡回來,正要開門的瞬間,他聽到傅明灼叫道:「哥哥,姐姐。」
他不確定傅明灼是不是在打視頻電話,所以停下開門的動作,沒有進門去,靠在牆邊等候。
只是傅明灼跟她哥哥打電話,估計免不了要好好哭一場訴訴苦了。
來帝城前,宴隨曾瞞著傅行此找過他,話里話外滿是擔憂:「名決,到了帝城麻煩你一定要好好照看灼灼,她人不是小孩樣了,但是心思還是跟從前一樣的幼稚,到了新環境,不知道她以前的路子還行不行得通。她哥哥最近都睡不好覺,擔心自己沒養好她,怕她到了外面適應不了。可他那時才14歲啊,自己也只是個孩子,他懂什麼,能把灼灼平安健康養大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對你有什麼不客氣的地方,你千萬別往心裡去,灼灼是他一手養大的,他只是太珍視太愛灼灼了,生怕她受到任何傷害。」
要是讓傅行此知道自己的擔憂成了真,除了心疼和憤怒,他還會無比自責。
讓倪名決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傅明灼輕快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
「嗯,我已經在家裡了,剛剛睡著。」
「很好玩啊。」
「我們去了……」她如數家珍。
電話臨近尾聲,她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說:「哥哥,你就放心吧,我同學他們都很喜歡我,我早就和他們都混熟了,交朋友嘛,我最擅長了。」
從早上聽到傅明灼那聲微弱的啜泣聲開始,一天下來,倪名決已經為她心疼過無數次。
可是這一刻,他的心最痛最痛。
聽到傅明灼說「哥哥姐姐再見」以後,他才輕輕推門而入。
傅明灼有種說謊被當場抓包的驚慌失措感,她馬上解釋說:「倪名決,我事先聲明哦,我不是虛榮才騙人,我只是不想我哥哥姐姐擔心。」
「我知道。」倪名決拉住她的手,把臉埋下去,貼到她掌心,「傅明小灼灼,答應我一件事。」
傅明灼不肯隨便答應,怕被他坑:「那你先說是什麼事情嘛。」
倪名決沒坑她,他說:「不管你遇到什麼事情,不管我的境遇有多難纏,也不管我會因此有多擔心,答應我你永遠都不會在我面前隱瞞你的真實情緒,難過了傷心了,要讓我知道。」
他抬頭,眼睛裡映著她的倒影:「無論何時何地,都讓我做你的依靠,在我面前不要偽裝堅強,你答應我。」
傅明灼的眼眶又不爭氣地紅了,她用力點頭,眼淚接連斷了線砸落下來:「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