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陽王的背影很快融入無邊夜色,陳鸞掃了幾眼後收回了目光,踏過朱紅欄檻進了御書房。
珠簾掀起又落下,發出清脆的滴答聲。
屋裡熏著安神靜心的沉香,精巧的香爐上燃起裊裊的煙,東南兩邊的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甘甜的香順著呼吸淌到了心裡,陳鸞腦海中繁雜的心思一點點沉寂下來。
紀煥卻並沒有坐在屋子正中央那張威嚴凜然的紫檀木椅上,陳鸞腳下步子頓了頓,而後轉過雙龍爭珠的屏風,見到了半倚在床沿,神情疲憊的男人,而後者也聞見了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桃花香,緩緩睜開了眼。
陳鸞將手裡的食盒放在一側案几上,發出細微的碰撞聲響,好看的眉皺起,朱唇輕抿,面色不虞。
這個角度,正巧能叫他將男人眼中紛雜的血絲看個清楚——也不知他到底多長時間好好沒有歇息過了。
紀煥倒是若無其事地支起身子,朝她勾了勾手,聲線慵懶:「來了?」
沒有絲毫意外,倒像是早料到她會過來一般。
陳鸞挑眉,朝他走了幾步,男人長臂一攬就將人帶到了自己身邊,像是恨極,他突然咬上了她白淨的耳根,含糊不清的笑聲隨著熱氣盪開,陳鸞渾身哆嗦,軟成了一灘水,腰身卻被一雙如鐵的大掌禁錮住。
半晌,男人才漫不經心地側首,瞧著那若隱若現的牙印極滿意地輕笑。
陳鸞迷迷瞪瞪,手指頭按在隱隱作痛的牙印上,精緻的杏眸里潤著一層濕漉漉的霧氣,望著紀煥也不說話,只神情愈發無辜起來。
「過了今夜就是第四日了。」
男人終於開了口,「朕不出現你也當真不來找?」
說罷,卻是將自個氣得輕笑起來。
小姑娘怪沒良心的。
陳鸞眨了眨眼,長而卷翹的睫毛像是一小片撩撥人心的羽毛,悄無聲息的垂落著,連帶著說話的聲音也是極輕的,「皇上這幾日不是見朝臣就是忙著批奏疏,臣妾想來也沒有機會。」
後宮不可干政,她雖然受寵,卻也不能將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破了,不然還真成了蠱惑君心,犯上作亂的妖后。
再說,能讓男人忙得三天兩夜都合不上眼的事必然十分重要,她幫不上忙也就算了,卻不能在這時候拖了他的後腿。
小姑娘心裡的想法明擺著寫到了臉上,紀煥啞然失笑,因是夜裡,她沒梳白日裡那種齊齊整整的髮髻,如海藻般的長髮自然垂落,上頭別著根精緻的羊脂玉簪,靠的近了,那股子桃花香便越發誘人。
御書房裡有一張玉雕花床榻,專供帝王處理政務勞累之餘小憩所用,這幾日紀煥便是在這裡將就著歇息的。
兩人側躺,四目相對,陳鸞瞧著他眼裡的血絲,軟聲細語地道:「我給你帶了些點心,先用了再歇吧。」
紀煥輕笑一聲,須臾間已閉了眼,孩子氣地迫著她躺在他精瘦有力的臂膀上,聲音里現出些疲憊來:「有些累了。」
這是她第二回聽他說累這個字。
第一回是成親前,紀蕭突然被發現在京郊的莊子裡暗藏兵器,陳鸞不懂這其中的玄妙,只知昌帝動怒,紀蕭從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跌落,那日她見到紀煥時,他眼下掛著兩團濃郁烏青,對她笑著說有些累。
那麼這回,又是因為什麼呢?
她的模樣太過純真無辜,紀煥伸手,瞧著黑髮如水一般從自己指間流淌而過,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趙謙五日後將被腰斬示眾。」
陳鸞遲疑著開口:「那錦繡郡主和那伙左將軍府的暗衛該如何找出?」
紀煥揉了揉她光潔的額心,但笑不語。
過了一會兒,陳鸞自個也反應過來,她先是勾勾唇,自我調侃了一句:「當真是傻了。」
以錦繡郡主對趙謙的情意,苦等十幾年都無怨無悔,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趙謙去死。
既然如此,那麼五日之後的刑場上,錦繡郡主必然會現身,就如同他們那回劫獄一樣。
這樣一想,陳鸞就知道這幾日紀煥都在忙些什麼了,既然知道了錦繡郡主下一步的動作,那相應的他們也能在刑場周圍設下天羅地網,只待敵人上鉤。
這樣一想,陳鸞覺著輕鬆了些。
這事一日不處理便有一日的隱患,她也不想日日被皇家暗衛盯著護著。
「待這事過後,臣妾想宣佳佳入一趟宮,她才定下人家,年後便要出嫁了。」
她聲音頓了頓,接著道:「袁遠幾日前回了晉國,臨走時嬋兒應下了與他的婚事。」
她們三個再想聚在一塊兒談天說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陳鸞與沈佳佳見面倒是不難,只是若紀嬋嫁往晉國,便與他們隔了千萬里的距離。
陳鸞說著說著,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紀嬋與沈佳佳從小就護著她,三人幾乎是手牽著手長大的,一眨眼卻都到了嫁人的年紀,她的心裡有離別前傷感不舍,同時夾雜著直面未來的希望。
她們三個都會好好兒的,多年以後,也依舊可以坐在一處笑著提起年少時的風趣事。
男人久久沒有出聲,御書房裡一片靜寂,陳鸞低眸一看,卻見他已然閉了眼,睫毛和女子一般濃密,靜靜地搭在眼皮下方,這個男人睡著之後,臉上的陰鷙寒涼都消失殆盡,那張有稜有角的面龐柔和溫雅。
陳鸞手輕輕搭在他的腰身上,心裡頭一片安寧,沒過多久也跟著睡了過去。
時間過得飛快,頭三天眨眼間就從指尖溜過,第四日早晨,外頭的鳥叫蟲鳴不絕於耳,一輪太陽散著耀眼的光芒,昨夜下了一場暴雨,今日卻是個好天氣。
陳鸞手裡握著晦澀難懂的古卷,心思卻全然沒在那上面。
明日午時,趙謙就要被拉出來斬首示眾了,錦繡郡主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她突然有些心慌,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又被她壓了下去。
流月今日在花瓶里放上了幾枝月季花,上頭的花苞才將吐露芬芳,嬌嫩鮮活,讓這有些沉悶的養心殿也跟著有了些活力。
葡萄將一碗清粥端到陳鸞跟前,問:「御膳房又做了許多新的糕點,娘娘可要試試?」
陳鸞眼眸一亮,旋即又黯了下去,她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地拒絕:「不了,等會子又鬧起牙疼來,真真兒遭不住。」
蘇嬤嬤倒是若有所思地盯著陳鸞小腹瞧了好一會,也不知是在想什麼,片刻後她笑著道:「娘娘這段時日胃口好了不少。」
陳鸞頷首,「許是一直用徐太醫的藥調理滋補身子,這段時日吃的東西確是比從前多了些。」
她頓了頓,接著道:「該拘著些了。」
「娘娘可覺出別的不適來了?」
陳鸞瞥了蘇嬤嬤一眼,見她神色認真嚴肅,便也細細思索起來,良久後才有些不自然地道:「睡得時間也長了些,時常日上三竿才起。」
自她十三歲後便沒有了賴床了毛病,日日早起去給老太太請安,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習慣,就是最難挨的冬日,也是早早的就起了。
蘇嬤嬤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笑了起來,眼底儘是歡喜,她喃喃著道:「娘娘上個月的小日子還沒來呢。」
陳鸞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登時就傻了眼,她搖頭,遲疑不定地開口:「可本宮小日子時常不准,有幾回也是漏了一月兩月不來,且太醫也說了,這兩年懷上孩子的可能很小。」
不然紀煥也不會念著兩三年後再要。
就怕因此損了她的身子。
蘇嬤嬤喜得漲紅了臉,她拍著手道:「錯不了錯不了,奴才這就命人去喚太醫給娘娘把脈。」
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
流月與葡萄也圍了上來,笑得和牆邊才開的月季一樣,她們都是自幼跟在陳鸞身邊伺候的,從鎮國公府一路到東宮,再到入住明蘭宮,這條路一路走來看似寬闊,實則處處是陷阱與荊棘,直到現在小主子的到來,無疑是一劑有力的強心針。
娘娘今後可安枕無憂了。
陳鸞心裡亂糟糟的,被蘇嬤嬤這幾句話說得既驚又喜,她伸手撫了撫自己一馬平川的小腹,怎麼也不敢相信裡頭會有個孩子。
她和紀煥的孩子。
陳鸞杏眸慢慢彎成了月牙形,以往諸多不曾留意過的身體反應都應證了這個答案,她想今夜若是男人回來,她該怎樣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他定會高興地淺笑,當下可能沒什麼表現,暗地裡卻會去偷偷翻古籍,給孩子選許多好聽的名字,然後心裡猜測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女孩都沒有關係,他們的日子還那麼長。
陳鸞想,原來不知不覺,她居然這樣了解他,連他下意識的反應都推想了出來。
蘇嬤嬤還沒有回來,帘子卻被另一名神色慌張的宮女撩了開來,她提著裙角,二話不說就跪在了陳鸞的跟前,臉上兩條淚痕明顯。
流月一下子護在陳鸞跟前,厲聲喝道:「放肆,皇后娘娘還……」
她很快說不下去了,陳鸞也發現了端倪,目光落在柳枝的臉上,臉上笑意淡了下去,心底的不安之感越來越強。
她們都認識眼前涕淚橫流的宮女,和流月與葡萄一樣,她是自幼跟在紀嬋身邊伺候的,頗得紀嬋看重,就如同流月葡萄與陳鸞之間的關係一樣。
陳鸞眼皮子一跳,葡萄將人扶了起來,皺眉問:「柳枝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皇后娘娘,您快救救公主吧,公主快不行了!」
她身子倚在葡萄身上,哭得渾身無力,斷斷續續地重複:「公主被人下了毒……奴婢出來的時候,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連心去請了太醫,這會也不知到了沒有,公主最後和奴婢說想見娘娘,奴婢這才……」
這才急得沒能顧上禮數。
陳鸞面上血色全無,茶盞陡然落地,摔得個粉身碎骨,溫熱的茶水如小溪一般蜿蜒流淌到了她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