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
霍令儀一行終於抵達燕京。
她站在船頭,風揚起底下月白色的裙擺,上頭用金線織成的幾朵金蓮在這日頭的照射下呈現幾分鮮活模樣。
杜若在身後輕輕勸著:「主子,船頭風大…」
她看著霍令儀單薄的身影,不知為何心下總覺得有幾分異樣,自打郡主上回在驛站醒來後,便有幾分不同尋常…明明人還是那個人,模樣也還是那副模樣,可這性子較起往昔卻又顯得有些不同。
比起以往,郡主的性子更加冷靜,也更加沉著。
私下她與紅玉也曾提起過,紅玉倒是並未覺得有什麼,臨來卻是說了一句「郡主心裡怕是也不好受,世子年幼,王妃又是那樣的性子…府里的那幾位可都還虎視眈眈瞧著。郡主若不再堅強些,只怕要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杜若想到這,心下卻是又沉沉嘆了一口氣…
她把胳膊上掛著的披風重新替人繫上,跟著是與人一道往前看去。
霍令儀的脊背挺得很直,她修長的指根輕輕撫過披風上繡著的牡丹花,眼卻依舊往前看去…天子腳下,一如往日般熱鬧,它不會因為少了什麼人而有幾分不同,這天啊還是那個天,這地啊也還是那個地。
「等進了城,便去梧桐巷把李神醫請到府中…」霍令儀收回指尖負於身後,她微微仰著頭,長睫恰好擋住了眼中的思緒,跟著是一句:「他若不肯來,便說我在邊陲尋了幾個釀酒方子。」
杜若聞言卻是一怔,不過她什麼都未說,只低著頭輕輕應了「是」。
霍令儀見此也就未再說什麼,她仍舊看著那碼頭上的光景,眼瞧著那股子熱鬧越來越清晰,負於身後的手也就跟著越發收緊了幾分。
希望…她只是未雨綢繆了。
…
等船停——
陸機才又出現,他依舊是一身程子衣的打扮,待見到霍令儀,他也未說什麼,只是與她拱手一禮。
霍令儀便也什麼都未說。
船上這幾日,她一直拘於船艙之中,偶爾出來也不過是在這船頭透透風。就如陸機所說,這船上的人的確不多,除了那位船夫和廚娘,就連陸機也不常出現…更不必說那人了。只是霍令儀卻知道,這船上的每一處地方只怕都隱著人。
那人位高權重,即便此次回來未曾透露什麼風聲,可又怎麼可能只單單攜一個陸機?
她朝陸機的方向屈身一禮,跟著是朝東廂的位置又打了個大禮…
是為感謝。
既然他不願表露身份,她自然也不會上趕著去見他…霍令儀等打完禮便轉身朝甲板走去,紅玉和杜若忙跟著她一道往外走去。等下了船上了碼頭,她才朝身後的船隻看去,船上已無一人,就連先前的陸機也早已不見。
紅玉順著她的眼看去,見到此景便輕聲嘟囔道:「也不知這家主人是個什麼來頭,真是奇怪…」
霍令儀卻未再說話,她收回眼朝外頭走去,口中是跟著淡淡一句:「走吧。」
…
東廂房。
陸機推門進去,待瞧見屏風後頭的那道身影便又垂了眸,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主子,人已走了。」
他這話說完也未聽人答,便稍稍掀了眼帘往前看去,船艙中的光線並不算明亮,卻還是能透過這層白紗隱約瞧見個大概。屏風後頭的那個身影端坐在塌上,他一手支著頭瞧著模樣像是在假寐,另一隻手卻握著那串紫光檀佛珠,正有一下沒一下得輕輕撥動著。
陸機見此便又垂下了眼眸。
船艙無人說話便顯得有些靜謐,卻是又過了許久,李懷瑾才開了口:「她可說了什麼?」
「無…」
陸機這話說完察覺到那人撥動佛珠的聲音一滯,忙又跟了一句:「只是在走得時候,朝您這處打了個大禮…很是恭敬。」
李懷瑾聽到這話才輕輕「嗯」了一聲,手中的佛珠也跟著重新撥動了起來:「倒還算乖巧,比起她那個父親,聰明不少…」他的聲調依舊是清寂的,語句卻帶著一股子難得的閒適之意。
只是再閒適的話從他的口中出來還是變了個模樣,不過也足夠讓陸機驚訝了。
待這話說完,李懷瑾便收起佛珠站起身,一身青袍長衫即便久坐也未見一絲褶皺:「走吧,去清平寺。」
「那李家…」
「先不回。」
…
烏衣巷。
信王府正門。
霍令儀一路打馬而來,等至正門才翻身下馬。
門前的小廝乍然見到一人一馬剛想問話,待見到她的身影卻是一怔,跟著是忙跑了幾步朝她打了一禮,口中是恭聲一句:「郡主,您,您回來了。」
霍令儀淡淡應了一聲,跟著便徑直朝裡頭走去。
自打母親和弟弟接連去世後,她就再未登過門,倒是未曾想到如今再入此門,卻已是隔了一世光景…只是霍令儀此時卻無心情去看這府中光景。她得去看看她的母親和弟弟,看看他們如今可一切都好。
等邁進二門,迎面卻走來一個男人。
男人約莫四十餘歲,卻是府中的管家,因他自幼隨著父王一道長大,便又賜了名字更了霍姓…霍長松瞧見迎面走來的霍令儀也是一怔,他止了步子,跟著是又連走了幾步與她一禮,口中是一句:「郡主,您回來了。」
霍令儀聞言是點了點頭…
她先前走得急倒是未曾察覺到霍長松面上的焦急,如今停了步子才瞧見他額頭上布著的汗…霍令儀的面色止不住一變,連帶著聲線也跟著沉了幾分:「出了什麼事?」
霍長松聞言是又跟了一聲長嘆:「世子,世子他落水了!」
他這話剛落——
霍令儀的臉色便又蒼白了幾分,她袖下的手緊緊攥著,強撐著身子骨沉聲問道:「令君現在在何處?」
「已被移去王妃那處了…」
霍長松一面說著話,一面是又說道:「這幾日馮大夫恰好歸家,屬下正打算去外頭請大夫來看。」
霍令儀聞言卻未再說什麼,她寒著臉抿著唇疾步朝錦瑟齋的方向走去。
…
錦瑟齋位於信王府偏東的方向。
霍令儀一路走得急,此時日頭已有些高,等邁進院子的時候,她的額頭與身後已冒了不少汗。母妃身邊的知夏正站在廊下,瞧見她便忙迎了過來,等恭恭敬敬打完一禮,知夏便迎著她往裡頭走去,口中是跟著一句:「郡主,世子他…」
霍令儀聞言忙問道:「令君他怎麼樣了?」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掃了下院子。廊下候著的只有母妃身邊的幾個人,估摸著令君落水還沒有多少功夫,若不然這院子也不會這麼安靜。
知夏見人已知曉,便恭聲答道:「還不見醒,霍管家已去請大夫了,這會王妃和那位正在屋子裡照看著。」
那位說得是誰,霍令儀自是知曉…
她什麼話都未說,只是這雙桃花目中的情緒卻又冷上了幾分,就連先前抿著的唇線也跟著收緊了幾分。
知夏也未再說話,她伸手打了帘子,霍令儀便彎腰走了進去——
屋子裡頭的人瞧見她皆是一怔,一位穿著素色衣裙的年輕婦人瞧見她進來更是一驚,不過也只有這一瞬的功夫,她便又恢復了如常模樣,一面朝人迎來,一面是跟著一句:「大姐兒您可總算回來了,你若再不回來…」
霍令儀看著她,袖下握著的手更是緊攥了幾分…
林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平了心下思緒,才掀了眼帘朝林氏看去…此時日頭正偏,屋中的光線並不充裕,霍令儀這一雙桃花美目仿佛泛著幾許幽幽冷光,無情無緒,無波無瀾。
林氏何曾見過這樣的眼神?一時之間竟被逼著退了幾步,聲也跟著停了。
霍令儀見到她這幅模樣才收回眼神,她不再看人徑直打了帘子朝裡頭走去。
「側妃…」
林氏聽到聲響才回過神來,她面色一變,卻是此時才發覺自己竟被那個小丫頭逼著倒退…她面上未有什麼變化,袖下握著帕子的手卻跟著收緊了幾分,眼瞧著那一塊還在晃動的錦緞布簾,眼中的神色便又沉了幾分。
那個丫頭,何時竟變得這樣可怕了?
…
裡屋的人先前也已聽到了外頭的聲響,等霍令儀進了屋子便齊齊朝她看來,坐在床邊的一位年輕婦人也跟著轉身看來。婦人約莫三十餘歲的年紀,穿著一身素色長褙子,全身上下並無多少裝飾,即便臉上滿是斑駁的淚水,卻還是無法遮掩她那一段美貌柔情。
「晏晏。」
許氏輕喚著她,聲音柔和一如舊日。
她的手中握著一塊翠綠色帕子,想去擦拭掉臉上的淚,只是想著床上躺著的幼子卻又忍不住悲從心來,這淚也跟斷了線的珍珠似得,怎麼擦也擦不乾淨:「你弟弟他…」她已經沒了丈夫,要是連令君也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霍令儀看著她這幅模樣,眼眶也忍不住紅了幾分…她快步朝人走去,等到人身前便蹲下了身子:「您別擔心。」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接過知夏遞來的帕子輕柔得擦拭著許氏的臉,口中是跟著一句:「我已著人去請了李神醫,有他在,令君絕不會有事的。」
身後的林氏正打簾進來,待聽到「李神醫」三個字,她打簾的動作止不住便又停頓了一瞬。
等看到霍令儀朝她看來的眼神,林氏才回過神來,面上也恢復成素日的模樣:「還是大姐兒有本事…」她這話說完便朝許氏看去,聲音恭謹:「姐姐放心,李神醫醫術高超,有他在,世子絕不會有事的。」
霍令儀見此也未曾理她。
她轉了身子朝拔步床看去,床上的小孩約莫才七歲模樣,小臉蒼白,往日的鮮活模樣歸為死寂。若不是還有那一口氣在,霍令儀只當他和前世一樣沒了氣斷了魂…她思及此心下便又跟著疼了幾分。
霍令儀的手緊緊握著霍令君的小手,她還未曾說話便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跟著是一道老邁的聲音:「我這都是造了什麼孽,我的乖孫兒啊。」
霍令儀聽到這個聲音,脊背卻又僵直了幾分,就連握著霍令君的手止不住也收緊了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首輔大人(點點頭):乖巧。
陸機:大人,您以前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