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靳木桐追問,小老頭用著帶有淡淡哀傷的語調繼續述說。
時光流轉,幾年過去,這個叫小七的少年已經長大了許多,他告別師父,進入了同慶班。
沒人的時候,小七總會端著它,對著它說話。
「離開師父以後我才知道,師父當年對我們師兄弟七人的嚴格是為我們好,如今我能在戲班掙得立足之地,多虧了師父當年的教誨啊!」
「今天我又唱了《淮安府》了,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在台上唱的時候,緊張的張不開嘴,今天,我拿到賞銀了,是戲班獨一份的。」
逐漸的,小七隨戲班四處演出,名氣越來越大,逐漸成為戲班裡挑梁的武生。
師父的一番苦心終究沒有白費,他成角兒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的大名:楊子柏。
「楊子柏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可我還是喜歡別人叫我小七,只是……叫我小七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我終於成功了,我想去更大的戲樓,給更多人唱戲!」
光緒三十三年,二十五歲的楊子柏被選入宮,在頤和園的德和園大戲樓首演,唱的便是那出《長坂坡》。
那時的楊子柏意氣風發,扮相英俊魁梧,一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氣概,一亮嗓,唱腔清亮激越,全場都被鎮住,紛紛叫好。
唱完,太后滿口讚譽:「長板坡前活趙雲,說的便是你了。」當即摘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賞給了楊子柏,在場臣子們都驚呆了,這可是無上的榮光啊。
之後的楊子柏風頭一時無兩,頗受太后賞識,每每召進宮為她唱戲,甚至被封為內侍官,官拜四品。
平日裡那些趾高氣昂,瞧不起伶人戲子的達官顯貴也少不了對著楊子柏拍馬屁。
楊子柏過了一段極其風光的日子,只是每次入宮,他都無法帶它進宮,上台前,也喝不到自己親手泡的龍井茶。
它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見面,他的笑容也越來越少,愁容越來越多。
按理說,那時的楊子柏正是得意的時期,不應該感到不開心的,它很難過,卻不能隨時陪在他的身邊。
「你不知道,我如今的日子表面上風光,實則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今天我唱錯了一句,太后沒有責罰,反倒賞了我一個玉扳指,按理說我該高興的,可是蘇公公跟我說,外頭已經有人在傳,我身為男子卻頻繁出入宮闈……你說太后召見,我能不去嗎,而且每次我只是唱戲而已,哎!」
「我真怕……有一天,我真的唱不了戲了……」
聽著這些話,它感覺自己的心都揪緊了,卻什麼也幫不上,只能幹著急。
終於有一天,由於恩寵太過,招人嫉恨,楊子柏被人謠言中傷,朝野震盪,群起彈劾。
他雖有太后恩寵,卻也在流言中被捕入獄,受盡折磨。
被關幾個月後,楊子柏終於被放出來了,人雖沒事,卻也是被折磨的瘦脫了形。
之後雖然宮中表明,依舊希望讓楊子柏進宮唱戲,卻被他稱病婉拒,回到了戲班,整日裡躲在戲樓,無所事事。
「我放不下我的戲,可是我不想再回去了。」這次它只聽到了這一句,雖然很短,卻能感覺到小七的決心。
往日巴結奉承的那些人哪裡就肯放過他,再度追到戲樓,每天磨著讓他重出江湖,無奈憂懼之下,楊子柏終於決定在城外寺廟出家,從此跟凡塵俗世一刀兩斷。
它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每天伴他誦經念佛,粗茶淡飯,那個人人追捧的楊子柏不見了,他很少言語,就連對著它也不再說什麼了,可久違的笑容又回到了小七的臉上,日子雖苦,他的內心卻獲得了平靜。
又是很多年過去,皺紋一點點的爬上了小七的臉,他已到了師父當年的年紀,它雖覺得如今的小七很好,卻遺憾不能再聽見他唱戲了。
這天,小七端起了它,抿了口茶,似乎感受到了它的心聲,說道:「你是我第一個聽眾,冷落你多年很是抱歉,這樣,我再為你唱一次《長坂坡》吧。」
那一天,是它最難忘的一天,它看見了世間最完美的一次演出,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英俊魁梧的男子,如今兩鬢都已經斑白,可是他的一舉一動,抬手投足間,已入化境。
開口亮嗓的那句,它便知道,小七,是真的成角兒了!
故事到這裡,小老頭便沒有繼續往下講。
靳木桐卻忍不住問道:「小七後來怎麼樣了?他重新回到舞台上了嗎?」
小老頭搖搖頭:「除了一次賑災義演,他再也沒上過台。」
靳木桐覺得有些惋惜:「一代大師就這麼凋零了。」
小老頭卻說道:「其實小七後來過得不錯,他雖遠離那些榮華富貴,也遠離了災禍,在他的晚年,也收了幾個徒弟,將他畢生所學所悟都傳了下去,徒弟為他養老送終,也算是有了個善終。」
靳木桐:「那你為什麼會在那個茶樓呢?」
小老頭有些無奈的說道:「其實我在小七走了以後,是由他的徒弟保管,但是由於戰亂和變故,便輾轉流落到在鄉間,後來被茶館老闆買走放在茶館裡,原本是作為藏品放在倉庫的,茶館幾次易主,又被當成招待客人的茶具擺在了桌上。我這才知道,這家茶館,就是當年小七第一次登台亮相的慶園樓,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靳木桐聽得有些入迷,原來這個青花釉蓋碗茶杯居然還有這麼複雜的故事,還好自己當時發現了它,將它帶回修復,否則這樣有意思的古董和故事怕是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既然你跟茶館有緣,你希望我送你回去嗎?」靳木桐問道。
小老頭搖搖頭:「我雖只是個茶杯,卻也懂得滄海桑田,那茶館如今不識貨,任由我被人打碎,送我回去,怕遲早也會變成垃圾丟掉。如果可以的話,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你說吧。」
「我希望將來能落在喜歡戲曲的人手上,這樣,或許我還有能再度聽見京劇的那一天。」小老頭有些惆悵的說道。
自從跟小七的徒弟一家離別以後,這麼多年,它再也沒有聽到過京劇了。
靳木桐想了想,感覺這難度也不大,回頭托方教授幫忙問問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應該可以做到。
她鄭重說道:「好,我盡力。」
……
一周時間很快就到,方容琨特地將周六的時間空了出來,來到「品古齋」檢驗兩人的作品。
汪陽見到師父便忍不住抱怨道:「師父,一周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怎麼可能做得完!我們平時的練習作業不都是一個月麼!」
方容琨點頭:「我知道時間不夠,不過是看看你們完成度,沒做完也沒事。」
汪陽便拿出了自己修復的那個茶盞。
這個茶盞是個仿古工藝品,上面畫的圖案是福祿壽。
「由於時間比較緊,我沒有最終完成整體的修復,不過將瓷片都全部拼接回去,也初步打磨好了。」汪陽有些小得意,這樣的速度,別說靳木桐了,就連同班同學都沒幾人能達到,別的不說,就拼接瓷片這一項起碼都得花費一周的時間。
他一邊說,一邊目光掃過靳木桐的臉,想要看看她什麼反應,沒想到,靳木桐卻臉色不變,沒什麼反應。
他心中不爽,覺得對方只不過表面上裝的很淡定的,心裡指不定慌得一批呢。
方容琨看了看汪陽修復的作品,點點頭:「修的還是不錯的,不過拼接的時候,用膠還是沒能把控好用量,你看這些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汪陽趕緊分辨道:「師父,這裡的接口,如果用膠量太少我怕不牢固,你如果覺得不太美觀,我後期再小心打磨就是。」
方容琨看了他一眼,嚴肅道:「學手藝,就得精益求精,耐住性子讓自己的技藝越來越好,這才是你該有的態度。」
他的話雖不重,可卻嚇得汪陽趕緊說道:「師父教訓的是。」
輪到靳木桐了,她拿出了已經修復好的青花釉茶杯蓋。
「這……這是我們之前看到的那個茶杯蓋碎片麼?你是不是替換了!」汪陽立刻叫道,因為面前的茶杯蓋乍眼一看,根本看不出任何修復痕跡,他立刻懷疑道。
方容琨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怎麼,就不許別人完成修復了麼?」
汪陽指著這個茶杯蓋:「這肯定調換了!不信你讓她把茶杯拿出來!」
他就不信了,短短一周的時間,碎的那麼厲害的茶杯蓋竟然能被這麼個菜鳥修復得如此完好!
靳木桐拿出了杯子,方容琨將茶杯蓋蓋了上去。
汪陽頓時傻了眼,那蓋子竟然跟杯身嚴絲合縫。
他忍不住拿起杯子和蓋子仔細看,反覆研究修復的完成度,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最後他終於確認,這就是他之前在茶館裡看見靳木桐撿回來的那些碎片修復好的茶杯蓋。
「我輸了。」汪陽泄氣的認輸,眼中雖然還是有著不甘心,但看著靳木桐的表情卻不像是之前那般輕蔑。
方容琨笑著扶扶眼鏡:「很好,願賭服輸,還記得你之前都說了些什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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