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陽依照師父的話拿來了平時日常練習用的瓷片,有碎片也有完整的,滿滿的一箱子全是,方教授從中挑選了差不多的青花瓷釉,就在「品古齋」內現場教學。
拼接的環節,汪陽練的比較多,而靳木桐之前已經成功修復過兩個陶俑,這個環節應該難不倒她,方教授便著重講了如何用顏料和畫筆仿造晚晴時期的燒造工藝進行接縫修補和做舊。
「清朝晚期由於國力羸弱,工匠的水平和審美也隨之下降,這個時期用的最多的繪畫方式為平塗,而非前面幾朝的點繪,可是我們在修復的時候不能直接平塗,要用這樣的手法進行分層次的修復,這樣完全乾了以後才像。」
方教授講解的非常細,而且每一個步驟都操作的非常清楚,靳木桐受益頗多。
大師就是大師,一上手就看出不同,她之前雖然已經修復過古董,可手法方面還是稚嫩了許多,靳木桐仔細看著方教授的動作,一邊用心的記著。
「看明白了嗎?」方教授耐心問道。
靳木桐點頭:「明白了,不過還得好好練練才行。」
汪陽冷哼了一聲:「可不得好好練練麼,這可不是一天能練出來的。」
「行了,汪陽,你的話就修這個茶盞吧。」方教授說完,從箱子裡挑了個完整的茶盞,隨手摔碎了,讓汪陽拿去修復。
示範結束以後,方教授便離開了,汪陽也一刻也不想呆在這「品古齋」里,也回隔壁了,小老頭已經忍了好久了,見沒人了,趕緊問道:「你學會了嗎?你真的能將我帽子修好嗎?完全跟以前一樣的那種?」
靳木桐:「嗯,估計問題不大。」她抬頭看了小老頭一眼,發現它揣著手,身體微微前傾,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又說道:「你放心好了,我之前修好過好幾件陶瓷,會盡力幫你修好帽子的。」
小老頭聽了這話,一開心,捏著嗓子用了戲腔,抱拳鞠了下去:「老生我謝~~過~~了~~」
聽著這突然出現的戲腔,靳木桐愣了一下,又見小老頭那一本正經的態勢,忍不住抿嘴笑了出來。
「放心,我先拿普通瓷片練練手,再來修復你,以做到萬無一失。」靳木桐說道。
她從貨架上挑了個和這個茶杯差不多大的現代工藝品,也不心疼,朝地上摔了下去。
之後的兩天,她就全心全意的修復這個瓷杯。
修復的過程很枯燥,靳木桐沒有煩躁,而在一旁的小老頭已經從一開始的好奇,有點坐不住了。
他繞著茶杯,左轉兩圈,右轉兩圈,接著一揮手,頗有一副京劇演員的韻味。
他的這些行為,沉浸在修復中的靳木桐完全沒有意識到,直到一陣陣咿咿呀呀的聲音響起,她才抬起頭。
「噫……噫噫呀~~~」小老頭兀自練了會兒動作,似乎覺得有些不過癮,直接開始吊嗓子。
「咦,好像走調了。」小老頭蹙眉,滿臉寫著不滿意。
一抬頭,它便對上了靳木桐的目光。
噫,忘記還有一個人能聽到了!
小老頭頓時微微垂下了頭,握拳放在嘴邊,自言自語道:「咳咳,沒了帽子,果然唱不好了。」
靳木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戳了戳他腦袋上破的厲害的帽子,「放心,很快就能幫你修好了。」
……
瓷杯蓋的拼接粘貼難度不大,靳木桐在練習過之後,在小老頭的幫助下將所有的碎片初拼到位,接下來只是需要小心粘貼。
靳木桐的進度非常慢,這個環節必須相當小心,雖然方教授給他們定下的一周的期限,可靳木桐也明白慢工出細活,這個環節如果出了紕漏的話,後面的步驟是進行不下去的。
拼接粘貼之後便是打磨,有了之前修復小陶俑的經驗,靳木桐在打磨環節已經熟練了不少。
最後也是最難的部分,便是上色環節。
要按照方教授所教的手法,模仿咸豐年間的青花釉的層次和感覺,她感覺自己的手都有些微微出汗。
小老頭也在一旁看著,拳頭緊握,一副暗中為靳木桐加油的模樣。
有好幾次它都想要開口說話,卻又硬生生的忍住,憋得自己難受。
三天過去,靳木桐為瓷杯蓋進行了最後一道做舊工序,讓新修的瓷杯蓋看上去也和杯身一樣,擁有歲月留下的痕跡。
終於完成了!
靳木桐拿著瓷杯蓋左右查看,基本上看不出什麼瑕疵。
「怎麼樣?滿意嗎?」靳木桐把瓷杯蓋放在了杯子上,問道。
小老頭滿臉的驚喜,愛不釋手的捧著修復還原的帽子,臉上的褶子都樂得舒展開來,心情非常的好。
「沒想到你的手藝竟然真的可以修復好。」小老頭讚嘆道。
同時更是雙手作揖,朝著靳木桐鞠躬道:「姑娘滴恩~~情~,吾將永~~~~世~~難~忘~~~~。」
「黑夜之間~~~破~~~~曹~~陣,主公不見~~~~已~~天明。趙雲既然受重任,上天入地去找尋!」
「哎嘿!自古~~英雄~有血性,豈能~~怕死與貪生~~~。」
小老頭憋了幾天了不敢說話,此時興奮,直接唱了起來。
她坐在桌前,伸手托著下巴,目光柔和的欣賞著小老頭的表演。
靳木桐不懂京劇,也不知道它唱的是什麼,不過就外行人聽來還是唱的很好的。
但她不懂,她身邊可有一個「百科全書」,這些日子,她和畫相處的最多,通過平日裡的聊天,她對畫的看法也簡直是有了一個全新的判斷。
這些天,無論她提到什麼領域,畫都能陪她聊天,為她解釋,這讓她不由對畫多了幾分好奇,究竟是什麼人創造出來的古董,竟可以生的這麼完美。
所以,她遇到了自己不懂的領域,下意識的求助了。
「畫你在嗎?」
「嗯。」
「你知道它唱的是什麼嗎?」
古畫輕輕一笑,柔聲道:「它唱的是《長坂坡》里的趙雲的唱段,《長坂坡》唱的是三國演義的故事。」
靳木桐這才恍然:「啊……原來是三國里的趙雲,不過還真是沒想到,它唱的還是蠻不錯的。」
畫笑了笑:「是不錯。」
小老頭聽到誇獎,忍不住道:「這齣戲除了唱,念、做、打的基本功要求也非常高,這是武生重頭戲,可一點都不容易呢。我是只會唱,不過我可是見過唱念做打都絕佳的人哩!」
這模樣把靳木桐逗樂了,她想起方教授說的,這瓷杯底部的款識是贈給一位京劇大師的師父,而小老頭也會唱京劇,便好奇問道:「你之前哼唱的那些都是那位叫袁榮壽的師父教你的?」
小老頭搖頭:「我陪在袁師傅身邊的時間很短,在我被燒制好送給袁師傅以後便被他轉贈給他的徒弟了。」
「哦?」
「其實說起來,那個小傢伙還真不容易呢。」小老頭眸中帶著懷念,嘴角忍不住噙著一抹笑意,徐徐的講道:
「那還是光緒年間的時候。」
慶園樓。
這是一間古樸的房間,房間的陳設非常簡單,一個身材瘦長,京劇武生扮相的少年坐在凳子上,正在對著鏡子卸妝。
只是他臉上的妝已經花了,兩行淚在俊俏的臉上留下了印記,看上去又是可憐,又是狼狽。
「叩叩叩……」門響了。
少年短暫猶豫以後,還是開門。
「師父……」他畢恭畢敬的將一位面相較為嚴厲的老者迎了進來。
袁榮壽走進屋裡,在床沿坐下。
少年拘謹的站著。
「坐下吧。」
少年垂首:「師父……你是不是來趕我走的,對不起,我給您老丟臉了。」這話一說完,他瞬間眼睛又紅了,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他是一個孤兒,七歲那年被師父收留,又是師父的第七個徒弟,所以師父一直叫他小七。
師父教他唱戲,給他開蒙。直到今年,他已經十二歲了,終於等到了一次登台演出的機會。
今天上台唱的戲是他學的第一齣戲《淮安府》,大家的狀態都非常好,大師兄飾演的賀仁傑一亮相就博得了滿堂彩。
他是第四場上,飾演的是一個跑龍套的小道士,台詞也沒幾句,這原本也難不倒他的,可他在台上,就要張嘴的一瞬間,卻什麼也念不出來。
演丑角的六師兄急得拿胳膊肘戳他:「小七,到你了。」
他也急,可越急,就越唱不出來,台下的觀眾噓聲一片,讓班主都下不來台。
他第一次上台……就闖了大禍了……
袁榮壽看著自己這個小徒兒,嘆口氣:「小七,我跟你父親是過命的交情,當年你父親重病彌留之際,將你託付給我,我別的本事沒有,只能憑這門手藝混口飯吃,你跟著我這些年,也是下過一番苦功的,如今好不容易第一次登台,我都還沒放棄你,怎麼,你就要放棄你自己麼?」
少年沒臉看師父,只看著地下,好半天才囁喏道:「師父……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一上台就一句都唱不出來了。」
袁榮壽平時不苟言笑,對自己的七個徒弟從嚴要求,畢竟這個行當從小就得吃很多苦,嚴師方能出高徒,此時他卻嗓音放柔,伸手揉了揉小七的腦袋:「小七,當年我初次登台,也唱不出來,那時候我比你現在還大一歲呢,下了台,我也哭了一鼻子,那時候我師父告訴我一個方法,很奏效。」
「什麼方法?」少年呆呆的問道,他成功的被師父吸引了注意,師父那麼優秀的人,也會有唱不出來的時候嗎?
袁榮壽笑了笑,拿出一個蓋碗茶杯,放在了徒弟小七的桌子上,說道:「我師父給了我一個杯子,讓我對著杯子練,假裝它就是我的觀眾。之後上台之前,我總要泡一杯龍井潤潤喉,台下的觀眾都是那隻杯子,我便唱的出來了。」
少年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眸中卻閃過一絲希望:「師父,這方法真的管用?」
袁榮壽看著他,鼓勵道:「小七,你不是個有天賦的孩子,卻是我七個徒兒中最勤奮刻苦的那個,這個茶杯刻著我的名字,是我朋友送我的賀壽禮物,現在我將它送給你,你一定能成一角兒的!」
小七捧著茶杯,閉上眼睛,他的表情明顯有些掙扎,在努力克服之前上台時的恐懼,再次睜開的時候,他目光落在茶杯上:「以後,你就是我的聽眾。」
此後的每一天,小七都對著它這個青花瓷茶杯練習,最初還不得要領,覺得茶杯只是茶杯,和台下烏泱泱的真實觀眾還是不同。
可逐漸,他便領悟到師父的意思,過去的他,只會唱戲,眼裡沒有觀眾,如今面前雖然只有一個茶杯,它卻是他唯一的聽眾。
他逐漸將它當成活生生的人,有了交流的意思,唱句也逐漸注入了情感,有了韻味。
在它的見證下,這個內向沉默的少年,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他打從心底喜歡上了唱戲,也逐漸找到了狀態,突破了自我,終於有一天能登台演出。
小老頭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充滿了幸福的神色,眸中也充滿了自豪。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唯一一個見證了他成長全過程的人哩!
只是,很快它的眸中就帶上了些許哀傷:「只是……唉,福兮禍所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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