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05 03:18:35 作者: 大風颳過
  青年掀起眼皮:「只有素麵了。」

  蘭珏向那攤位上一掃,只見案桌上放著一個淺簍,裡面分明還睡著四五枚雞蛋。

  「再加一顆荷包蛋罷,煮老一些。」

  青年嗯了一聲,一臉很不想加蛋的模樣,但沒多說什麼。

  一旁的矮桌都空空如也,可見這麵攤的生意並不算好。蘭珏隨便在一張桌邊坐下,桌上放著醋壺,辣椒碟兒,還有一個小碟中放了幾頭糖蒜。

  蘭珏道:「攤主是西北一帶的人罷,那裡吃麵好放醋,京城倒是少有這種吃法。」

  青年嗯了一聲,抓了把麵粉灑在案板上:「西川郡南池縣人。」

  蘭珏微微笑了笑:「南池縣,可是產大葉茶的地方?聽說那茶擱在牛乳中煮了加鹽巴最好喝,早先一些胡人愛的喝法。」

  青年輪著一根擀麵杖埋頭擀麵,乾巴巴道:「那邊冬天冷,風比刀硬,喝這種胡茶能禦寒。最冷的時候,還要再加兩滴酒。」

  蘭珏道:「對,西邊的酒,也烈得好,不像京城的,只管香綿了。」

  青年沒接話,埋頭切面,刀在案板上咚咚作響。

  面剛下鍋,一個書生匆匆撞到攤前,一迭聲叫:「我的張屏兄呦,你怎麼還賣面呢。早說了今天有好事介紹給你,趕緊收拾回去,再有半個時辰,人家就到了。」

  張屏抓起青菜絲下到鍋里,在圍裙上擦擦手:「正好先賣完這一份。」

  那書生唉了一聲:「你就是連半文錢也捨不得少掙。」

  張屏慢吞吞道:「不掙,就沒得吃。」

  書生唉聲嘆氣地拖了一張小板凳坐下:「你要是因這幾文錢,真正大好的生計飛了,才叫得不償失。」

  蘭珏在一旁瞧著,待那書生坐定,與他搭話道:「這位仁兄……」

  那書生一副喜好結交的模樣,立刻拱了拱手:「承蒙垂問,小弟陳籌,敢問兄台貴姓,可也是今科試子?」

  蘭珏含笑道:「正是,小弟曹玉,是南郡來的,剛到京城不久。」

  蘭大人其實已不算年輕了,但自恃保養得當,朝中同僚亦常贊他翩翩好似二八年少,故而與這些小後生論交攀談,自稱一聲小弟,老臉不紅大氣不喘。

  陳籌果然毫不生疑,興興頭頭道:「真是巧遇,不知曹兄在何處居住。小弟與這位張兄是西川郡的試子,日後多多親近,討論些文章道理。」

  蘭珏訝然地道:「啊?原來這位攤主兄竟也是試子麼?」

  陳籌頓了頓,望向張屏,露出慚愧慌亂的神色:「啊……是,是……張兄他家中貧困,權且為之,其實他學問很好,我們西川試選,他考了第三名,有些人時常誹謗他,曹兄不要聽信。」

  蘭珏道:「士農工商,都是社稷的根本,本無高低貴賤。聽說朝中的大員們,早年未發跡時,亦有過臨街賣字,破廟存身之事。賣面與賣字,有什麼差別?許多人都寫得一手好字,卻不能像張兄這樣,做得一手好面。」

  蘭珏說這話,多半出自真心,因為早年臨街賣字的人中,就有他。蘭侍郎年輕的時候苦過,特別能體恤這些窮苦的小青年們。可惜現在大都說他勢利,實在是世人的誤解。

  陳籌又笑起來:「是了是了,曹兄這才是真正道地的見解,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曹兄這麼通情達理。」


  蘭珏更加通情達理地說:「就連廟裡的神仙還有人罵,何況我等凡夫。說便任他說,做就由我做,所謂各人顧各人。」

  陳籌搓著手連連點頭:「曹兄說得太好了!」見張屏端著熱騰騰的面碗過來,側身讓開路,「可惜今天小弟與張兄有要事,不能與曹兄盡情暢談,曹兄要得空,就去小耗子巷,我和張兄就在最裡頭門朝北那小院裡住。」

  蘭珏頷首,挑起一筷面,自然不會入口。

  陳籌站起身,搓搓手:「張兄,時辰真的不早了,要不然我先去等著,就是巷口朝東那家茶樓裡頭,二樓包間兒已經訂下了。你回去了之後換換衣裳就趕緊過去。」

  張屏埋頭收菜板,應了一聲。

  陳籌又歉然向蘭珏道:「曹兄,對不住,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你要是覺得這面好,以後多光顧光顧張兄的生意……」

  連聲道了別,走了。

  蘭珏起身相送,坐下時假裝沒留意,啪的一聲,將面碗掃落,湯麵潑了一地,連面碗也碎了,那枚荷包蛋沾著泥污,躺在殘湯碗渣上。

  蘭珏嘆了口氣:「怎麼就手滑了,糟蹋了張兄的好面,連帶打了你的碗,實在慚愧。」從袖中取出錢袋,隨便抓了一把銅板丟在桌上。

  張屏面無表情地走到桌邊,垂眼看地面,緩緩蹲下身,撿起那顆荷包蛋。

  他托著荷包蛋,走到放淨水的木桶邊,舀了一瓢水,將蛋仔細洗淨,放進一個碗中,拿了掃帚,把面和碎瓷掃進簸箕。

  蘭珏正要離開,張屏端著簸箕起身,忽然道:「蘭大人,這碗面里沒有毒。」

  蘭珏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暮色之中,張屏拄著掃帚站著,如同荒野墳頭邊,一棵孤獨的酸棗樹,帶著幽幽的蒼茫,直視著蘭珏。

  「蘭大人,我去你家門口,不是跟你有仇。你家門房吃了我的面,沒給錢,我那天是去要帳。」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