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徽回想完之前發生的事,驚恐地環視四周。
他在一間很破的屋子裡,旁邊的牆壁斑駁坑窪,屋頂黑黝黝的,仿佛隨時會掉下什麼,讓他不敢多看。
不遠處的桌上有一盞油燈,幾隻飛蟲不斷撞著火苗。對面的牆角堆積著許多東西,在昏暗的燈光中膨脹出的陰影仿佛怪獸。
蘭徽又用力掙扎了幾下,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限制了他的舉動。他嘴裡塞著一團布,讓他的喉嚨很難受。他只知道自己斜躺著被綁在什麼物體上,身下和後背都墊著厚厚的舊棉被,周圍還灑了一圈兒淡黃色的粉末。
黃狗因為蘭徽的掙扎咕嚕了一聲,後退了兩步。
蘭徽強忍著恐懼用舌頭盡力頂著嘴裡被塞的布團,他很害怕,他一點都不想做大俠了,只想沒出息地大聲喊爹爹,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突然,他聽到身後傳來嗯唔嗯唔聲。
蘭徽哆嗦了一下,感到背後穿來幾下撞擊,唔唔聲愈發響了點。黃狗搖著尾巴汪汪叫了兩聲,蘭徽突然明白過來,這個聲音,是玳王發出來的!
浪無名就在他背後!一樣被綁了!
不知為什麼,蘭徽竟稍微心安了一些,記起了自己的俠士身份。
黃狗又搖搖尾巴,湊過來嗅他衣角。
蘭徽心中一動,腿上的繩索向黃狗口邊湊了湊,黃狗吸吸鼻子,繼續去咬他的衣角。
蘭徽再把繩索湊過去,黃狗忽然向旁邊一跳,跟著嘎吱一聲,斜對著他的門開了,蔡黃氏手中端著一個碗,緩緩走進屋中。
黃狗夾著尾巴,一溜煙擦著牆邊躥出了門,蘭徽瑟縮了一下,蔡黃氏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醒了?餓了沒?嬸嬸把雞蛋煮好了,想不想吃?」
蘭徽盯著蔡黃氏,想移開視線,又移不開,這時他背後又響起咚咚撞擊和唔唔聲。
蔡黃氏轉而向後方走了幾步,柔聲道:「莫急,你們都有的吃,只是,你年歲大些,當然要讓著弟弟啊。」
她將碗放在桌上,從中取出一枚蛋,磕了兩下,剝開蛋殼,遞到蘭徽口邊,取下他口中的布。
「來,吃吧。」
蘭徽緊緊閉著嘴,盯著她一動不動。
蔡黃氏溫聲道:「不涼不熱,剛剛好。嬸嬸不知道你愛吃嫩的還是老的,沒有煮成糖心蛋。是不是覺得不好咬?嬸嬸幫你掰開。」
蘭徽把頭扭到一旁。
蔡黃氏仍是笑眯眯地:「罷了,那我先拿去給你的兄長吃。」起身走到後方,拿下啟檀口中的布團。
啟檀立刻吐了吐口中布屑,不屑地盯著蔡黃氏:「村婦,你綁了我們,有何打算?」
蔡黃氏像未聽見一般,將雞蛋送到他嘴邊。
啟檀一口啐在雞蛋上:「拿開,村婦之手與這糟爛玩意兒休近我眼前!」
蔡黃氏臉上仍掛著微笑,抬手啪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爹娘難道不曾教過你,糟蹋東西,要遭天譴?」
啟檀咬了咬牙,跟著哈一笑:「你這野婦也配講天譴?我沒爹沒娘,但你敢提我爹娘一個字,已註定粉身碎骨。我這回的確是著了道兒,落入你手。想你正惦記著大把的榮華富貴。只是我得告訴你,我跟那個小娃並非兄弟,他其實是我家養的一個小廝,你留著他也沒用,不如就我任你處置,你放他回去通風報信,讓我家裡人拿錢來贖便是。」
蔡黃氏的頭微微偏向一旁:「你沒爹沒娘,那怎麼還有家?」
啟檀哼道:「爹娘不在,自然是我兄長當家,我還有一堆叔叔伯伯,拿銀子把你全家埋起來也不是個事兒。」
蔡黃氏雙眉微皺,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仿佛自言自語般道:「這般的孩子,十分不潔,不如不留。」
蘭徽打了個哆嗦,失聲道:「別。」
啟檀揚聲道:「小影子,閉嘴。」又傲然看向蔡黃氏,「要殺要剮來個痛快的,本俠十三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蔡黃氏卻像猛被什麼東西砸到一樣,瞪向啟檀:「你今年十三?」
啟檀晃晃腦袋:「不錯。」
蔡黃氏撲上來,一隻手掐住他肩頭:「周歲還是虛歲?你今年周歲可是本命年?怎麼沒綁紅腰帶?」
啟檀強忍著肩上疼痛,硬聲道:「本命年就得幫紅腰帶?欽天……我兄長讓算命的替我算了,我這屬相今年反而得要忌紅。」
蔡黃氏緊緊盯著他,手突然顫抖起來,她站起身,望向屋頂。
「天意……真的是天意……九歲……還有個十二歲……」
她跪倒在地,兩行淚從臉上流下。
「蒼天,是你有意把這兩個孩子賜給我的吧……是你要借我的手,來完成這件事吧……」
蘭徽和啟檀愕然地看著她咚咚叩首,又哭又笑,蔡黃氏突然又轉向蘭徽爬來,撫摸著他的臉,再又爬向啟檀,摸著他的臉,淚水流進顫抖的雙唇中。
「九歲……九歲……十二……十二……好……好啊……」
廳中的地面都快被踱穿時,溫木里終於等到了鴻臚寺卿薛沐霖。
薛沐霖匆匆跨進廳內,臉上卻帶著詫異。
「領使大人怎會深夜到訪?」
溫木里將手按在胸前,再度誠摯地道:「我塔赤國英勇尊貴的太陽神之子察布察里克王子殿下聽聞了貴國玳王殿下失蹤之事,特命……」
薛沐霖一拱手打斷他:「領使大人且慢,本寺冒昧一問,大人為何會說我朝新近被貶為庶人的小殿下失蹤了?」
溫木里一怔:「我們王子殿下聽得消息……」
薛沐霖滿臉詫異:「敢問察布察里克王子與諸位使節大人是從何處聽到的消息?」
溫木里又怔了一下,這群狡猾的漢人,這是又設下圈套了。
他接著用誠懇並悲傷的神色道:「護送玳王殿下的那些護衛,回來的時候,進城的時候,消息,便傳來了。也傳到了清思殿,我們王子得知後,立刻就命我前來了。」
薛沐霖微皺起眉:「那麼,是清思殿的從吏侍衛得知了這個消息,告訴了諸位使節大人,致使這件事到了王子面前,還是貴國的使節大人或隨從在外面自己聽來?」
溫木里傷感地道:「薛大人是要查證什麼嗎?」
薛沐霖立刻再拱手:「請領使大人莫要誤會,只因這消息分明是錯傳了,本寺方才冒昧唐突一問。遇到劫匪的,乃是休省歸鄉的禮部蘭侍郎家眷的車駕。蘭侍郎的小公子目前尚未找到,京兆府正加派人手追查,還請領使大人保守這個秘密。從三品官員及家眷有事,按例必須上報朝廷。卻不知怎會謬傳至此,若是清思殿處的官員侍從胡言,使王子誤信,更讓領使大人深夜前來,請務必告知本寺,朝廷一定嚴懲!」
溫木里先露出震驚的表情。
這群狡猾太狡猾的漢人,睜著眼說瞎話,這是要把這件事遮掩下去了。
他慢慢再把表情換成鬆了一口氣的欣喜。
「不是玳王殿下?那真是太好了!哦,不,不,我不是說蘭侍郎家出了事太好了!我大錯特錯了!請薛大人千萬不要告訴蘭大人,讓他怪罪於我。希望蘭大人的兒子也能儘快找到。這件事,可能是我們的隨從漢話不好,聽錯了。待我轉稟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定會責罰他們!」
薛沐霖又拱手:「也是本寺疏忽,不知察布察里克王子與貴國諸使竟得知了謬誤的消息,府中今晚正好有客,領使大人前來又久候至這個時辰,本寺更當致歉。」
溫木里真摯地道:「薛大人太客氣了,其實是我們的錯誤打擾了薛大人,這個時辰薛大人本該要休息了吧。我也要向薛大人致歉。我們的王子殿下一直因為玳王殿下被處罰的事情不安著,王子身體轉好後,便每天都在太陽神面前為玳王殿下祈福,為我們兩國共同的繁榮昌盛,共同的和平與友誼祈福。只要都幸福著,平安著,和樂著,其他的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薛大人覺得,我說得對嗎?」
薛沐霖再一拱手:「領使之言發出本寺肺腑之聲。」
待溫木里辭別的背影與燈籠火光一道消失在廊外夜色中,一道黑影自廊柱後閃出,向薛沐霖行禮。
「多謝薛大人,卑職這便告退,回宮復命。」
咚咚咚,拍門聲砸破濃夜的靜寂。片刻後,汪汪犬吠中,低矮的門嘎吱開啟,一個瘦小的婦人微微佝僂著身體出現在門前,茫然看眼前刺目的火光。
「諸位是……官爺?為何深夜叩門?」
一名侍衛上前一步:「姓甚名誰,家有幾口人,速速報來。下午或傍晚時,可曾見過陌生的孩童?」
婦人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福身行禮。
「稟諸位官爺,小婦人蔡黃氏,家中只我與小女兩人,沒見過什麼孩童。官爺不信,就進來搜吧。民婦這裡偏僻,不靠路,輕易見不到什麼人。若是見到了,一定稟報官爺。」
那侍衛舉著火把向內里一掃,向同行的幾個侍衛並一個正拿筆記錄的小吏點了點頭。
「若見到八九歲十來歲的陌生孩童,便告知你們鄉長,衙門有賞錢。」
婦人仍佝僂著身體,連連道「好,好」,目送侍衛們牽馬離去,合上了木門。